萬裡江山一夢還 試問嫦娥更要無
試問嫦娥更要無
意識如同沉船,緩慢地從滾燙渾濁的深海上浮。
黎夢還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嚨火燒火燎的乾渴,然後是渾身骨頭被拆過重灌般的痠痛。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裡是熟悉的、王府寢殿素雅的承塵。
剛想鬆一口氣,身側傳來的、沉穩而規律的呼吸聲,卻讓她瞬間僵住!那氣息溫熱,帶著她無比熟悉的、獨屬於戰場的粗糲感,近在咫尺
她猛地側頭,淳於堅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近得幾乎貼在她的枕畔。
他閉著眼,眉頭微蹙,即使在睡夢中,下頜線也繃得緊緊,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他身上隻穿著單薄的白色寢衣,領口微敞,露出一點淡粉色的舊傷疤。一條結實的手臂,竟然霸道地橫亙在她的腰上,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勢,將她半圈在懷裡!
黎夢還的大腦“嗡”的一聲!血液瞬間衝上頭頂,燒得她本就未退儘熱度的臉頰滾燙!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驚得幾乎魂飛魄散,身體猛地一彈,就要掙開那禁錮坐起來!
“彆動!”一聲帶著濃重睡意、卻依舊低沉威嚴的嗬斥在她頭頂炸響。幾乎在她彈起的瞬間,淳於堅橫在她腰間的手臂驟然收緊,力道大得驚人,如同鐵箍,瞬間將她那點微弱的掙紮鎮壓得粉碎。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隻是憑著本能,更緊地將她往自己溫熱的懷裡一帶,下巴抵在她微涼的發頂,不滿地咕噥道:“病沒好透,瞎折騰什麼……睡覺!”
黎夢還被他死死按在懷裡,鼻尖充斥著他身上混合著淡淡藥味,大約是照顧她沾上的,和獨有氣息的味道,身體僵硬得如同石塊。
她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膛裡沉穩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手臂傳來、不容抗拒力量和溫熱。這份過於親密、完全超出她病中模糊記憶的接觸,讓她心慌意亂,臉頰燙得幾乎能煎蛋。
她想掙紮,想質問,可身體虛軟無力,更被那鐵臂禁錮得動彈不得。
淳於堅的呼吸很快又變得均勻綿長,彷彿剛才的嗬斥和鎮壓隻是睡夢中的本能反應。黎夢還僵在他懷裡,感受著這份霸道又帶著莫名安撫的禁錮,心亂如麻,最終在極度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心安感交織下,竟也迷迷糊糊再次睡去。
再醒來時,天光已大亮。
身側空空如也,隻餘下被褥被壓出的褶皺和一絲殘留的溫熱氣息。
黎夢還撐著酸軟的身體坐起,穆昭正端著藥碗進來,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笑意:“可算醒了!燒退了。他守了你兩宿,剛被元登叫去議事。”
黎夢還捧著溫熱的藥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壁,心頭五味雜陳。那夜病中混亂的擁抱、哀求、囈語……還有今早這霸道的同榻而眠……
一幕幕在腦中翻騰。她知道,有些事,避無可避了。
果然,晌午過後,淳於堅便踏入了她的寢殿。
他換回了慣常的玄色勁裝,胡茬颳得乾乾淨淨,眉宇間的疲憊仍在,但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卻銳利如鷹,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審視,直直落在她臉上。
“醒了?藥喝了?”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徑自在她床榻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高大的身軀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嗯。”黎夢還低低應了一聲,垂著眼睫。
“說吧。”淳於堅單刀直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病裡那些胡話,到底怎麼回事?什麼地道木屋,什麼毒酒救人,什麼呂盈易容生子……還有,”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她,“你更對不起呂盈?嗯?”
黎夢還心頭一緊,知道躲不過去了。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心神,將早已在心中反複斟酌過的說辭緩緩道出。她將前世那些刻骨銘心的片段,被宇文家追殺、拓跋明相救、木屋相依、淳於堅誤會、自己中毒被僥幸未死的拓跋明再次所救、淳於堅最終戰死……
所有驚心動魄的愛恨糾葛,都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夢境”的外衣之下。
“隻是一個……很長的噩夢。”她聲音乾澀,帶著大病初癒的虛弱,眼神卻努力保持平靜,望向淳於堅,“夢裡……我好像活過了一輩子,又慘烈地死了一次。夢裡……我欠了呂盈,也……欠了拓跋明。夢裡……你也……”她哽了一下,沒有說出那個“死”字,眼中卻不由自主地蒙上一層水汽,“那些感覺很真實……真實得讓我害怕。”
她講述著,刻意模糊了時間線,隱去了重生和係統的核心秘密,隻將那些撕心裂肺的情感、無法彌補的虧欠,用“夢魘”的形式傳遞給他。
說到淳於堅揮劍時的恐懼,他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攥成了拳。
說自己中毒瀕死被救、淳於堅最終力戰而亡時,他眼中翻湧著複雜難辨的痛楚。
黎夢還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還有拓跋明……在夢裡,他是個好人。一個……被家族牽連、懂醫術的可憐人。宇文家追殺我時,是他……救了我,藏在一個山林小屋裡。他給我治傷……很細心。”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但提及拓跋明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柔軟和痛楚,卻沒能逃過淳於堅的眼睛。
“然後呢?”淳於堅的聲音冷得像冰,“夢裡的我,是不是像個蠢貨一樣衝進去,不分青紅皂白把他當賊子殺了?”他問得直接而尖銳,帶著自嘲和壓抑的怒火。
黎夢還的心臟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她沉默地點了點頭,聲音更低:“你……以為他要害我……他當時……隻是在給我施針,想讓我睡得安穩些……”
淳於堅的拳頭在身側猛地攥緊,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製著什麼。
再睜開眼時,眼中的風暴暫時平息,隻剩下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無奈。
“所以,”他盯著黎夢還,一字一頓,“你怕我?怕我像夢裡一樣,再把他殺了?所以你要我發誓?”
黎夢還輕輕“嗯”了一聲,算是預設。
“那毒酒呢?”淳於堅追問,“夢裡,誰給你下的毒酒?呂盈?”
“是。”黎夢還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又是拓跋明救了你?嗬,那小子還真的命大。”淳於堅的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是。”黎夢還的聲音幾不可聞。
她才擡起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試探,聲音極輕地問:“夢裡……還有些更荒唐的……我……我有沒有……說過什麼……關於你母親扶光夫人的……胡話?”
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生怕漏過一絲異樣。
淳於堅沉默地看著她,那雙深邃眸子彷彿要穿透她強裝的平靜。半晌,他才緩緩搖頭,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沙啞:“沒有。你隻說了呂盈和那個拓跋明。”
“算了。”他揮揮手,語氣帶著一種“暫時不和病人生氣”的疲憊妥協,“亂七八糟的夢,燒糊塗了而已。”
他端起那碗已經微涼的藥,遞到她麵前,動作有些粗魯,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喝藥。”
黎夢還順從地接過藥碗,小口小口地喝著。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卻讓她心頭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一分。最危險的雷區,似乎暫時繞過了。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既是噩夢,那就讓它過去。你答應過的事,該兌現了。”
黎夢還心頭一跳,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不再見拓跋明。
“我知道。”她心虛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角,“我會……處理好的。隻是……他還在姐姐醫堂學醫,驟然……驟然讓他離開,總得有個說法……”
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向那個滿眼困惑青年開口,告訴他因為自己“噩夢”,他就必須消失。
藥碗的苦澀還殘留在舌尖,黎夢還那句心虛和為難,如同薄霧般尚未散去。
淳於堅的目光卻已驟然轉利,像盯住獵物的鷹隼。他並未因她的遲疑而退讓,反而像是終於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突破口,身體微微前傾,那股屬於戰場統帥的、不容置疑的霸道氣場瞬間充斥了整個靜謐的病房。
“不知如何表述?”淳於堅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相擊般的冷硬質感,嘴角甚至勾起一絲近乎嘲諷的弧度,“你如今權傾北地,令出如山,對一個無官無職的醫者,還需要斟酌措辭?”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榻前投下極具壓迫感的陰影,俯視著她。
“簡單得很。你隻需寫一道手令,言明此人於徐州破城、肅清餘孽有功,特擢其為冀州惠民藥局副使,命其即日隨穆醫官啟程,赴清河、渤海等郡,督導新設惠民藥局事宜,並兼察北地藥材流通,無令不得擅離職守,亦不必返回邯鄲述職。”
他一口氣說完,條理清晰,安排得滴水不漏。
擢升官職,看似恩寵,實則是名正言順的放逐。遠離權力中心邯鄲,困於地方庶務,無令不得擅離,這幾乎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徹底將拓跋明隔絕在黎夢還的視線之外。
更狠的是,連返回述職的藉口都堵死了。
黎夢還心頭一緊。這安排太過霸道,幾乎掐斷了拓跋明所有靠近她的可能。
她下意識地想要反駁:“這……是否太過……”
“太過什麼?”淳於堅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你還有資格討價還價?”的逼視,“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給了他前程,全了你的承諾,也省得你左右為難。”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那帶著男性氣息的熱意撲麵而來,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強勢的曖昧,“還是說……你捨不得這‘一步到位’的解決方式?非要留些首尾,好方便日後……偶遇?”
“我沒有!”黎夢還被他話語裡的暗示和灼熱的氣息逼得臉頰微燙,下意識地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