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浩態狂香昔未逢
浩態狂香昔未逢
黎夢還深深看了她一眼,為她的戰鬥天賦點了個讚。
隻是此時路蒲蘇的眼界還沒有那麼寬闊。白龍潭為平陸澤三十六寨之首,他的背後站得是不是什麼權勢滔天的世家貴族,而是亡國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宇文氏。
不過沒關係,將來我會帶著你去更大戰場的。
黎夢還這樣想著,輕輕拍了拍路蒲蘇的胳膊,以示安撫。
天時地利人和中的最後一項,被她刻意留出縫隙。
她就是要圍師必闕,就是要暗處的宇文家出手,纔好一網打儘,徹底清繳了。
暮色壓彎蘆葦時,一艘烏篷船正貼著水牆蛇行。船頭水匪頭子竇東脫了褐衣換蓑笠,宇文氏匠造的龍骨在水下劃出白線,這比尋常漁船快三箭之地,也是他的唯一的逃生機會。
黎夢還立在瞭望台,東南五裡外的野渡口,有一漁翁剛收起紅燈籠,應當就是宇文家的接應。她露出一點滿意的笑容,“蒲蘇,燃起狼煙,燕重將軍等的夠久了。”
就在一切儘在掌握的時刻,西北地平線突然騰起玄色煙塵!
倏忽間有十八道玄影破霧而出,他們身姿魁梧,精神抖擻,皆著魚鱗細甲,甲片不過銅錢大小,卻每片都淬過寒泉,夕陽下泛著青鱗的冷光!
他們的上好坐騎都用羊皮包著馬蹄,想來就是因為這,剛才潛過淺灘才無人察覺……
但露出行跡後,他們就放開手腳,馳騁似閃電,驚得水麵如裂開的布帛。為首的將領引弓射出一支三棱重箭,深深穿透了船桅的索結,令風帆轟然傾蓋水麵,驚起一行白鷺。
宇文氏接應舟剛探出蘆葦叢,就被其餘騎兵用套馬索勾住船舷,其中死士也被拿下。
黎夢還看到這路騎兵開始,就定在原地。
路蒲蘇好奇追問,“東家,這是之前就安排好的嗎?”
她心中恍惚,也許是吧,也許是前世就安排好的。
埋伏準備以逸待勞的燕重,從埋伏的水坳處閃身而出,和那夥騎兵見禮寒暄後,疾行小舟回到瞭望塔。
“家主,他們稱為了緝捕仇家到此,無意與我們爭持。他們領頭的少主想叨擾一見。”
黎夢還緩緩點頭許可,暗自慶幸還好此刻她手裡沒有端著茶碗,不然杯盞定瘋狂響動。
為首的少主聞言,爽快一笑揮鞭策馬,座下名駒通體玄青無半根雜毛,唯有四蹄雪白如踏新霜,馬頸弓起的弧度似拉滿的鐵胎弓,筋脈在油亮皮毛下如盤根老藤。
他從容堅定地一道道踏碎兩人之間的水障,疾馳而過所有硝煙和血霧,向她奔來。
一如當年。
他翻身下馬,黎夢還仍然定定看著塔樓下方,看著他的青驄馬鬃間凝出碎冰似的鹽霜。
她聽著他一步步踏上台階,沉穩如山嶽的呼吸聲、羊皮靴踏地的聲音,清晰無比傳到她的耳邊、腦中,好似驚雷。
“雍州,淳於堅,拜會。”
他的嗓音,還是一樣,像雪線初融的山溪撞上未開封的青銅劍,清亮裡裹著鈍器的沉
想過會心情激蕩,但聽到他說出了前世一模一樣的開場白,黎夢還還是忍不住一顫。
她緩緩轉過身,看著麵前逆光而站的少年。
好似皓日當空,周圍再無半點星芒。
曾經也是這樣一個霞如金綢的傍晚,她迷迷糊糊醒來,就看到軍帳掀開走進一少年,不過十幾歲出頭,下頜像冰原上被風削出棱角的玄武岩,青澀與冷硬在喉結褶皺裡滾動。
他的聲音帶著點孩子的稚氣,像竹筒倒新雪的脆生,卻也讓人覺得安定,“這裡是雍州淳於氏治下,你放心,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黎夢還的精神微微恍惚,很快便浮起寒暄的微笑,“原來是狼騎的主人,幸會。”
淳於堅似乎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眸光微閃,好似鬆針尖墜著的晨露將落未落。
兩路人馬在經曆一場大戰之後,都收拾整頓了三天,黎夢還這纔在鄒城酒樓約見他。
窗外春雨未歇,打濕一地芍藥。放眼望去,遠處新收複的三十六寨已有商船往來,路蒲蘇帶著人卸罷春茶,繁縷又安排他們載鹽、糖返程,城郭外桑麻鬱鬱,陌上早無拾穗人。
真是個和煦安寧、適合談生意的溫柔場所。
燒上一壺熱水,在煙氣嫋嫋中,黎夢還稍有遮掩,終於第一次直視故人的眼睛。
還是這樣一雙坦蕩清澈的眼睛,赤子之心一覽無遺。
黎夢還徒手掰碎茶磚,調入微量鹽與馬奶,“家鄉之味,聊以慰藉遊子之心。”
淳於堅凝視她的眼神更為深邃,“兗州風雅,某還以為家主會做茶百戲。”
黎夢還揚眉一笑,露出戲弄南梁世家的活潑樣,“那該取盞三十年老君眉,取初融雪水,還得用提梁紫砂壺三沸三涼,茶筅擊拂出青鸞展翅的沫餑紋?最好要再投入野山參籽,讓湯色如繁星映月?當然了,這麼好的茶色,應該配上最雋永的焚香。小藜,取雪中春信來。那可是驚蟄日采未綻白梅,與陳年艾草同窨三載,混入雲嶺百年崖柏屑,裹入冰裂紋瓷壇深埋雪下的。啟封時滴入薄荷凝露,可燒散出遇風不散的梅花青煙呢。”
淳於堅聽著她嘰嘰喳喳一大段,眼神裡有淡淡笑意,更一瞬都沒有離開她的澄淨麵龐。
自覺多言,黎夢還抿了抿唇,“還是與少將軍說正經事吧。”
這一世此時,不似當年,他還是意氣風發、不知愁滋味的小郎君。
伯父還未自封北秦天王,仍然虛領著東燕的官職,和南梁暗通款曲,潛心經略雍州。
大堂兄淳於長智勇兼備,剛剛擊敗了南梁權臣兆昌在戰場上的試探,箭傷還未複發,還沒有奪去他流星般璀璨短暫的生命。
而二堂兄淳於生,後來那個在戰場負傷後獨眼陰鷙的暴君,此刻也隻是個驍勇善戰,力舉千鈞,擊刺騎射皆冠絕一時的美少年。
慕容氏亡國之後大部隊遠遁昌黎,隱匿於主脈的白山黑水之間。淳於堅帶著一起長大的心腹護衛隊,千裡追擊來此,此時為的也不過是建功立業的輔臣之誌。
“早就聽聞兗州黎氏女有鹽、糖之利,更有玻璃之奇。雖為女子,雖未及笄,亦不可輕忽。今日一見家主掃蕩三十六水匪營寨的風姿,才知道傳言不過十中一二。”
他的身後跟隨的百裡融見兩人凝神對望,不由得上前一步,主動抱拳吹捧起來。
黎夢還垂下頭微微一笑,還是這麼“舌燦蓮花、巧言令色”之徒。
上一世,作為淳於堅表弟,也是最心腹將軍的百裡融,平素就是這樣浪蕩不羈,但在戰場上卻又能談笑之間取對方上將首級的良帥。
“不用說這些客套話,將軍馬蹄所至,我隻要鹽田映雪、糖坊沐春。”
黎夢還輕輕開啟卷軸一一詳解,“我黎氏可月供青鹽三百石,按市價五折,霜糖五十甕做療傷藥基劑,欲請將軍麾下輕騎八百,含弓弩手兩百。你做我的商路保障,我為你探查宇文家動向。若有剿滅巢xue,金銀儘歸雍州以充軍餉,但糧草需歸兗州來濟災民。”
淳於堅靜靜端詳著這樁買賣,“若有違此誓,該當如何?”
黎夢還嘴角勾起,但眼神卻毫無笑意,發出金玉之聲,“若黎氏背盟,將軍可在雍州將曝曬鹽法教於各族。而將軍生了彆意,兗州自然會獻琉璃技於宇文氏這個好買家。”
淳於堅的眼神落在黎夢還執筆的手上,露出一點瞭然的笑意,好似鷹隼發現了獵物,“家主所圖,恐怕不是區區一條鋪滿黃金的要道,怕是兗州郡守印吧?”
黎夢還眨了眨眼,“又何不可?”
淳於堅身後的百裡融輕輕嘶了一聲,淳於堅微微偏過頭示意他安靜。
“兗州地小,不過將軍父親統禦牧場十之二三,隻是正處南北東西要衝的通衢之地。”
黎夢還站起身,立在窗前,看著樓下遠處整齊列隊的十六騎,這些戰馬飲水時都保持衝鋒陣型,低頭時前蹄仍呈突刺狀。這些萬裡挑一的好騎手在鞍側皮囊露著半截弩臂,而箭槽裡則插著給馬梳理的牛角篦,頗有鐵漢柔情的意味。
這是多麼鋒利的刀刃,可惜前世最後一一折戟在亂世的煙塵之中。
她轉過身,慨然說道,“我六歲,剛剛記事的年紀,莊園內外都惶惶不可終日,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混沌日子。將軍這些天遊曆,應該也能知道附近是什麼景象,縱是夜雨敲簷,亦難化太平調。那既然我經營得了此方小田地,為何不能承擔更多的責任呢?”
她的聲音清脆,如藥箱銅扣碰撞發出的清響,那聲音竟讓淳於堅的後槽牙泛起酸澀,恍若有人曾在雪夜用銀匙撬開他緊咬的牙關。
“嶺南俚族有首領冼氏,統轄海南、兩廣二十萬部眾,三次平定叛亂,以銅鼓傳令代虎符,八十歲披甲巡視雷州海峽,被高祖賜嶺南聖母的金冊。水西彜族首領有位香夫人,開辟龍場九驛,平息叛亂,文帝特許佩九翟金冠上朝。巴蜀之地的白桿兵主帥秦將軍,守石砫宣慰司四十載,率三千穿鳳紋鎖子甲的女兵在渾河血戰,玄宗賜女中柱石的九龍鉞斧。大梁開國皇帝長公主更是在葦澤關建娘子軍,用獵隼傳軍情,以胭脂溝金礦充軍餉,其鎮守的關隘至今留有女兵磨箭鏃的城牆石。還有將軍所在的雍州以北,土默特部女族長三姑,幾十年前就用駝城戰術控扼河套,將歸化城變成貿易中心,安寧如風暴眼。聽說她雖垂暮,仍親自教授部眾紡織梁式錦緞,護佑著族人。這些故事,在我困在樊籠之中,常常記誦,以增心力。如今稍稍生出羽翼,就是不知道將軍願不願意借上這陣東風了。”
淳於堅仰起頭看她,逆光的側顏浮現出她某種非人的神性,鼻梁至唇峰的線條就好像氐族聖山上終年不化的雪脊。
他不由得有些出神,下意識地想,好的,好的,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