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騷人閣筆費評章
騷人閣筆費評章
沒有絲毫猶豫,此人大步踏過泥濘,徑直走向鸞駕。
淳於堅眼神一凝,手再次按上劍柄,無形的氣勢鎖定了來人。
親衛鐵騎的刀鋒也隨之微微擡起,空氣瞬間凝滯。
他的腳步在距離鸞駕約十步之遙處停下。他無視了淳於堅那足以令尋常高手窒息的威壓,也彷彿沒有看到那些指向他的、閃爍著寒光的刀鋒。
他右膝一屈,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泥漿瞬間浸透了他膝蓋處的粗布褲子。
他擡起頭,雨水順著他剛硬的下頜滴落。
那雙寒潭般的眼睛,穿過重重雨幕,穿透鸞駕的錦簾,迎向簾後那雙必定注視著他的、深不可測的鳳目。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每一個字都如同他射出的箭矢,鑿穿了風雨的喧囂,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屠場上空了。
“草民鐘離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被屠刀驅趕、此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望著他的山民,掃過地上屍體,最終回到黎夢還的身上,“隻射殺該死之人。”
風雨如晦,天地肅殺。
隻有他跪在泥濘中的身影,和他那句擲地有聲的話,如同驚雷殘留的餘韻,久久不散。
黎夢還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錦簾的絲絨在掌心留下微涼的觸感。
這道傷疤,連同眼前這張被風霜刻蝕、眼神卻依舊如寒潭冷鐵般的年輕麵孔,猛地撞開了記憶深處一扇塵封的門扉。
恍惚間,濃重的血腥氣彷彿被長安刑部大獄那終年不散的陰冷黴味所取代,耳邊縣兵的喧嘩、百姓的嗚咽,也化作了卷宗翻動時枯燥而沉重的沙沙聲。
那是前世,誅殺戾王之後,淳於堅入主長安的第三個月。
她掌握了從未擁有的權勢,但實則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每一個夜晚,燭火搖曳,巨大的陰影在堆疊如山的卷宗架間晃動,將她纖細的身影幾乎吞噬。空氣裡彌漫著陳年紙張、墨汁和驅蟲藥草混合的奇異氣味,冰冷刺骨。
其中一份來自弘農郡的加急案卷被單獨挑出,放在她麵前最顯眼的位置。
封皮上硃砂書寫的“十惡不赦”四個字,紅得如同凝固的血。
她翻開,弘農郡丞王德祿的奏報墨跡濃重,力透紙背,字裡行間充斥著義憤填膺。
“查弘農郡流民鐘離釋,素行不端,糾集山野亡命,於渭水渡口悍然劫掠官糧船隊!其喪心病狂,持強弓勁弩射殺押運官兵及無辜船工、纖夫共計一十七人!奪官糧三百石,其行徑之暴戾,人神共憤!凶徒鐘離釋現已擒獲,押解候審,伏請朝廷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附件裡,是十七名“遇害者”的姓名、籍貫,甚至還有幾份按著模糊紅指印的“苦主”證詞,控訴著鐘離釋一夥如何兇殘,如何箭無虛發,如何讓渭水為之染紅。
卷宗沉重。十七條人命,三百石軍糧。鐵案如山。
燭火劈啪一聲輕響。黎夢還的目光卻停留在卷宗裡夾著的一小片泛黃的麻紙上,那是隨卷附上的、潼關驛站一個老驛卒在臨死前,由仵作代筆留下的“目擊殘證”,字跡歪斜,墨色極淡,混雜在浩繁的卷宗裡毫不起眼。
“金雞渡口那夜,天黑得邪乎。河麵上有船打起來,隻聽見弓弦響,跟鬼哭似的九聲?還是十聲?沒看見人就見對岸大船的桅杆上,噗噗噗,掛臘肉一樣,掛了好些黑影。到了第二天水退了些漂下來的人都是喉嚨上,一個血窟窿。箭,沒翎,骨頭磨的,嚇人咧……”
紙末是仵作的注:“證人高燒囈語,三日後亡。”
九支箭?黎夢還的心猛地一跳。
郡丞的奏報裡,說的是鐘離釋一夥持強弓勁弩射殺十七人。但這份瀕死驛卒的殘證,隻提到了一種聲音,一種獨特的、如同鬼哭的弓弦聲,以及無翎骨箭!
一個人,一張弓,九聲弦響?這與十七人的死亡數目,如何對應?
疑竇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她放下弘農郡的卷宗,素白的手指開始在堆積如山的漕運、稅賦、地方官吏考績的故紙堆裡飛快地翻檢。
塵埃在昏黃的燭光裡飛舞。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更漏聲滴答。
終於,幾份看似毫不相乾的文書被挑揀出來,拚湊在一起。
一份是半年前戶部關於關中糧價的例行奏報,裡麵輕描淡寫地提到一句:“弘農郡今歲漕糧轉運損耗稍增,或因河道淤塞。”
損耗稍增?黎夢還指尖劃過那行字,目光冰冷。
另一份是來自長安西市一個米商被刑部秘密拘押後的畫押供狀,字裡行間充滿了恐懼:“小的不敢撒謊,是王郡丞的外甥,管著金雞渡口厘卡的那位爺。他讓小的們把新米摻上陳黴的,再,再賣給官倉收糧的管事。差價,差價和那爺三七分賬,小的隻拿三成,小的該死!還有還有那‘護漕捐’,也是那位爺強征的,說是防流匪。米價,米價生生被擡上去三倍不止啊!渡口上但凡有船不肯交錢,輕則扣船,重則,重則……”
供狀到此戛然而止,後麵被撕去了一角,殘留著墨團和疑似掙紮的血指印。
最後一份,是禦史台風聞奏事的一個不起眼的摺子,裡麵提到一句:“聞弘農郡有民謠:‘金雞叫,冤魂笑,三百石糧換頂烏紗帽’。”
奏摺被戾王硃批“無稽之談,勿複再奏”。
燭火搖曳,將黎夢還映在牆上的影子拉長、扭曲。她盯著眼前拚湊出的碎片:強征的“護漕捐”,暴漲三倍的米價,被摻入官倉的黴米,消失的供狀,詭異的民謠,還有那份隻提及九支奪命骨箭的瀕死證詞。
一個巨大的、令人作嘔的陰影逐漸清晰,那三百石被“劫”的官糧,恐怕正是郡丞王德祿夥同其甥監守自盜、用以填補他們貪墨虧空和擡高糧價牟取暴利的贓物。
而那十七個“被射殺”的官兵、船工,極可能是運送贓糧的心腹,或是發現了秘密、要被滅口的無辜者。
所謂的“流匪鐘離釋”,不過是他們精心挑選出來頂罪的羔羊。而那九支穿喉骨箭,射穿的,根本不是什麼良民,而是這群碩鼠肮臟交易鏈條上的爪牙與見證者。
一股冰冷的怒意從黎夢還心底竄起,瞬間席捲四肢百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好一個顛倒黑白。好一個殺良冒功!
這弘農郡的天,早已被這群蛀蟲啃噬得千瘡百孔,連渭水都洗不淨這衝天的汙穢!
三天後的刑部大堂,森嚴的公堂之上,“明鏡高懸”的匾額泛著冷光。
被黎夢還請來的淳於堅麵色肅穆坐在主位,主審的刑部侍郎陪坐一旁,而郡丞王德祿身著簇新的五品官袍,站在堂下,雖極力維持鎮定,但眼角的餘光不時瞥向堂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肥胖的身軀裹在官袍裡,像一隻吸飽了民脂民膏的碩鼠。
鐘離釋被兩個如狼似虎的衙役拖了上來。
沉重的鐐銬磨破了他的腳踝和手腕,血跡斑斑。他身上囚衣破爛不堪,幾乎無法蔽體,露出的麵板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鞭痕、烙鐵的焦印,新傷疊著舊傷,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最刺目的,是背上那道從左肩斜貫至右腰的傷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邊緣還殘留著潰爛的膿液,顯然遭受了極殘酷的拷打。
他低垂著頭,散亂糾結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身體因虛弱和疼痛而微微顫抖,彷彿隨時會倒下。
隻有那寬闊的肩膀輪廓和緊握成拳、指節青白的手,還隱約殘留著一絲山嶽般的輪廓。
王德祿立刻指著鐘離釋,聲音帶著誇張的悲憤:“陛下!黎大人!就是此獠!兇殘成性,殺人劫糧!證據確鑿!請大人速速將其明正典刑,以慰十七位冤魂在天之靈啊!”
他聲淚俱下,彷彿自己纔是那個失去了至親的苦主。
黎夢還端坐在旁聽的上首位置,目光冷冽如冰。
她輕輕擡了擡手,侍立在她身側、一身玄甲、如同標槍般挺立的元登,向前踏出一步。
他並未看那涕泗橫流的王德祿,也未曾看那奄奄一息的鐘離釋,隻是將手中幾份薄薄的卷宗,恭敬地遞到了淳於堅和主審侍郎的案前。
那正是她徹夜不眠,從故紙堆裡翻檢、拚湊出的真相碎片。
侍郎疑惑地接過,目光掃過。起初是漫不經心,隨即瞳孔猛地收縮,臉色由白轉青,最後變得一片鐵青!他拿著卷宗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彷彿那幾張紙有千鈞之重。
王德祿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他伸長了脖子,想看清那捲宗上寫的是什麼。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王德祿!”侍郎猛地一拍驚堂木,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變調,“你…你竟敢…貪墨漕糧,擡高米價,戕害人命,構陷良善!你…你該當何罪!”
“大…大人!冤枉!下官冤枉啊!這是汙衊!是構陷!”王德祿臉上的肥肉瘋狂抖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嘶聲力竭地喊冤,冷汗瞬間浸透了官袍的後背。
“汙衊?”淳於堅冰冷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驟然響起,壓過了王德祿的哭嚎。
他緩緩站起身玄甲摩擦發出輕微的鏗鏘聲,鷹隼般的目光第一次,如同實質的刀鋒,落在了王德祿身上。
那目光,蘊含著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純粹的殺意。
王德祿的哭喊瞬間噎在了喉嚨裡,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隻剩下嗬嗬的抽氣聲,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全身,肥胖的身體篩糠般抖成一團。
就在這一片死寂的瞬間,
嗆啷!
一聲清越如龍吟的劍鳴響徹公堂。
眾人隻覺眼前一道炫目的寒光閃過,快到超越了視線的捕捉。
淳於堅腰間的佩劍清源,不知何時已然出鞘。
劍光如練,帶著斬斷一切汙穢的決絕與凜冽,自下而上,劃出一道驚豔而殘酷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