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猶恨東風無意思
猶恨東風無意思
窗外天光微亮,街巷傳來晨起貨郎的吆喝聲。魏含平猛地坐起,冷汗浸透寢衣。她顫抖著摸向妝台,金步搖好端端地躺在錦盒裡,沒有血,沒有淚,沒有白綾纏繞的痕跡。
鏡中人二十四歲,眼角尚無皺紋。
她忽然將步搖擲向銅鏡。嘩啦一聲,無數碎片裡映出無數個魏含平,有的戴鳳冠,有的係白綾,有的正被天青色的身影擁入懷中。
門外傳來侍女驚慌的叩門聲:“娘子?可要奴婢進來?”
後麵傳來兄長更緊急呼喊,“妹妹快收拾東西,襄侯病重,冀州將亂,父親急召回去!”
半月前。
遼西使團所居住的彆院灶房角落裡,蹲著一個姿容美到妖異的少年,袖口挽到肘間,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銅盆裡盛著暗紅的血,腥氣混著草藥味,在潮濕的空氣中沉沉浮浮。
他從懷中摸出一枚蠟丸,用銀剪鉸開,將裡頭的褐色粉末抖入血中。
血水“滋”地冒起細泡,轉瞬又歸於沉寂。
“少主,真要先用襄侯的血煉牽機引?”老仆低聲問。
按宇文家的計劃,本該先用淳於法試藥,再謀淳於堅。可他的決心,在半年前就定了。
那時候,他伏在冀州總管府的牆頭,看見淳於法扶著穆昭下車。那男人不過三十出頭,眉目周正,掌心穩穩托著她的肘彎。而她鬢邊沾了片柳絮,他擡手替她拂去,動作熟稔得像做過千百回。
宇文順的指甲摳進磚縫。憑什麼?一個仰人鼻息的襄侯,也配站在她身側?
她本是雍州最尊貴的女人,是天王淳於生捧在掌心的珍寶,是史書工筆都要避諱的傳奇。
如今卻在這冀州小城,穿半舊的青羅裙,站在區區一個冀州總管身側。
“換成子母蠱。”他忽然道。
老仆一驚:“可家主吩咐……”
“淳於堅的血夠烈,煉出的蠱引才能殺淳於法。反過來,未必可行。”宇文順將銀簪在袍角一擦,“照做便是。”
銅盆被端去後院埋入槐樹下時,宇文順袖中滑出一朵乾枯的野蘭。
那是三日前在穆昭的藥圃外撿的。
那時候,冀州總管府西廂房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米粒大的一個洞。
宇文順凝立窗下,屏住了呼吸,目光透過那小孔,鑽入屋內氤氳繚繞的苦澀藥氣之中。
穆昭正俯身在小小的紅泥藥吊子前,微蹙著眉,專注地看著裡頭滾沸的深褐色藥汁。她未施半點脂粉,臉色是一種久經操勞的蒼白,烏壓壓的頭發隻鬆鬆綰了個髻,一支素銀簪子斜插著,彷彿隨時要滑脫。一縷碎發不聽話地垂落下來,黏在她微微汗濕的頸側,隨著她檢視火候的細微動作,輕輕晃蕩。
窗欞透進的薄暮微光,朦朦朧朧,恰好描過她的側影。
從挺秀的鼻梁,到微微抿起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再到線條清晰的下頜。光潔的額角與頸項在昏暗中泛著微芒,沉靜得不似真人,倒像一尊被歲月流水反複摩挲過的溫潤玉雕,斂去了所有乍眼的光華,隻餘下內蘊的質地。
她才二十九歲。可眉宇的氣度,卻似已活了千百年,濟世渡人,洞悉一切,悲憫疏離。
宇文順的心猛地一搐,毫無預兆地,想起了宇文家那間不見天日的密室裡所藏的畫像。畫上是十八歲的穆昭,鳳冠霞帔,嫁與淳於長。那時她容光灼灼,幾乎能照亮整座喜堂。
而眼前這人,洗儘鉛華,褪去了所有鮮亮顏色,卻從骨子裡透出一種沉靜的力量,如深穀之蘭,風雨愈是摧折,那香氣反而愈發清冽,無聲地浸透人心。
“阿昭,歇一會兒吧。”淳於法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走進來,聲音壓得低而穩。
宇文順的指甲猝然掐進掌心,刺痛細微卻尖銳。
淳於法將藥碗輕輕擱在案上,動作熟稔至極。他走到穆昭身後,伸出手,力道適中地替她揉按起肩頸。穆昭沒有回頭,隻是極自然地微微側首,靠向他手掌的方向,唇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眼尾隨之漾開幾道細密的紋路。
那笑意很淺,卻像春日裡不經意掠過池水的風,吹皺了一池平靜的春水。
宇文順胸口驟然一陣劇痛,窒息般的感覺攫住了他,彷彿那雙按在穆昭肩上的手,正死死掐在他自己的咽
喉上。
她從未對他這樣笑過。
他出生不久便被從生母身邊抱走,自記事起,就活在那間陰暗潮濕的密室裡。
宇文家主一次次指著那幅畫像告訴他:“是這女人穆昭勾結逆賊,害死你生父淳於生,竊取了本屬於你的北秦王位!”
可每回他體內毒性發作,痛得在冰冷地磚上翻滾抽搐時,卻總能聽見守門的老仆躲在門外偷偷地歎息,聲音含混而蒼老:“唉……若是在母親身旁,何至於此……”
十二歲那年,他第一次偷偷跑出去,在一片荒蕪的亂葬崗,撞見了穆昭。
她正為聚集在那裡的流民和乞兒施藥,裙裾上濺滿了泥點和汙漬,她卻渾不在意。
一個渾身滿是膿瘡、奄奄一息的孩童躺在地上,周圍的人掩鼻避之不及。她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將那孩童輕輕抱起,甚至不顧那汙穢沾染衣襟,然後接過藥碗,一勺一勺喂進那孩子乾裂發紫的嘴裡。
那一刻,荒崗的風吹起她散落的鬢發,陽光落在她低垂的、沾著汗漬的側臉上。
躲在殘碑後的宇文順,心臟狂跳,竟莫名其妙地、瘋狂地期盼著她能擡起頭,盼著那雙眼睛能看向自己,哪怕隻是短暫的一瞥。
可她始終沒有回頭。喂完藥,她便仔細地將那孩子安置好,又轉向下一個呻吟的病患,彷彿方纔所做之事,尋常得如同拂去衣上的一粒塵埃。
七日後。洛陽郊外閱兵場上,旌旗獵獵。一身玄甲的淳於法正端坐馬上,檢閱軍陣,卻毫無征兆地猛地俯身,噴出一大口烏黑的血!
熱血濺在他冷硬的玄甲之上,色澤詭異,觸目驚心。
親兵駭然,急急將他擡回行轅。訊息以最快速度傳回,穆昭星夜疾馳而至。
宇文順混在遼西來的使團隊伍裡,遠遠望見那輛風塵仆仆的馬車戛然停穩。
車簾一掀,穆昭跳下車來,身上一件青布鬥篷被北風吹得高高揚起,露出底下半舊的藕色襦裙,裙擺上甚至還沾著些許來自冀州藥房的草屑泥痕。
行轅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穆昭三指搭在淳於法腕間,榻上的人麵如金紙,牙關緊咬,已是昏迷不醒。良久,她收回手,聲音冷得像結了冰。“是子母蠱。”
黎夢還立在床邊,聞言臉色霎時變得比窗外未化的積雪更白。“可能解?”她急問,一邊下意識地在腦中急速調動著那個隻有她能觸及的係統裡龐雜的知識庫。
檢索的結果讓她心頭猛地一跳,蠱毒來源赫然指向宇文氏。
一股強烈的憤怒與窺破秘密的驚慌驟然攫住了她。
穆昭已取過金針,手法快得隻剩殘影,迅速封住淳於法周身幾處大xue,護住他微弱的心脈。“需找到下蠱之人的血,做藥引。”
她略頓了頓,擡起眼,目光如冷電射向一旁的黎夢還,一字一句道:“蠱引既已發作,下蠱者必在五十裡內。”
行轅立時戒嚴。遼西使團被圈禁在東跨院,宇文順跪坐在角落,聽著外頭兵甲碰撞的聲響。老仆袖中藏著淬毒的匕首,低聲道:“老奴拚死送少主出去……”
宇文順隻是搖頭。他袖袋裡有個油紙包,裹著三日前從穆昭藥渣裡揀出的當歸片。此刻他摩挲著紙包,心頭竟湧起一股病態的期待。
若她找來,若她親手抓住他,會不會正眼看他一次?
搜查的士兵踢開房門,一片喧囂中,宇文順疲倦地閉上了眼。
地牢裡潮氣混著血腥味,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搖晃的陰影。
穆昭的手在碰到宇文順臉頰的前一刻,忽然停住了。她指尖發顫,“你還活著……”她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眼淚砸在青石地上,一滴,又一滴。
宇文順僵在刑架上,喉結滾動。
他設想過無數種與母親相見的場景,或許她會尖叫著罵他孽種,或許會冷笑說宇文家養了條好狗,卻沒想到她哭得這樣安靜,連抽泣聲都壓在喉嚨裡,隻有肩膀微微發抖。
“姐姐!”黎夢還疾步上前,一把攥住她揚起的手腕。
耳光終究沒落下去。穆昭的手垂下來,攥成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望向黎夢還,眼裡全是倉惶苦痛:“阿法還在嘔血……”
黎夢還沉默地握緊她的手,轉向宇文順:“你下的蠱,可有解?”
“有。”宇文順盯著穆昭染血的袖口,“取我的心頭血。”
地牢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是拓跋明風塵仆仆地衝進來,道袍下擺沾滿泥漿,肩上還掛著個藥簍:“半路上聽說……”他的目光掃過宇文順,猛地頓住,“這孩子?”
“是我的孩子……”穆昭說這三個字時,像在嚼碎一把刀片。
拓跋明二話不說解開藥簍,取出個玉盒:“赤心草,長在丹江絕壁的,剛好采到。”
他看了眼宇文順,忽然皺眉,“先取血,再敘舊。”
淳於法的臥房裡彌漫著苦藥味。
宇文順被按在榻邊,銀刀劃開他心口時,他死死盯著床上的男人。
這就是母親選擇的人?一個被毒蠱折磨得形銷骨立的病夫?
可當他的血滴入藥碗,淳於法忽然睜開眼,渙散的目光竟精準地找到穆昭,眼神又落在他的身上,“是他?阿昭,你找到了他麼……”
宇文順如遭雷擊。穆昭猛地背過身去,肩胛骨在素色單衣下凸出尖銳的弧度。
黎夢還則接過藥碗,順勢擋住宇文順的視線:“宇文少主,該談談條件了。”
“條件?”
“你母親這些年,每月十五都去亂葬崗埋無名屍。”黎夢還輕聲道,“她說萬一其中有一個是你……不能讓你做孤魂野鬼。你若有選擇,還想做宇文家的毒牙利爪嗎?”
宇文順胸口劇烈起伏,刀口又滲出血來。
滿室血腥與藥氣蒸騰翻湧,淳於堅看著拓跋明,他正在麵不改色地把銀針精準地刺入淳於法心口大xue。那專注的姿態,讓他想起黎夢還當年在傷兵營縫合傷口的樣子。
天地萬物皆虛,唯眼前一線生機是真。
許久許久,拓跋明緩緩收針,長長吐出一口氣。
銀針離體的瞬間,淳於法胸口那團盤踞的紫黑之氣肉眼可見地淡去,灰敗的臉上終於透出一絲活氣。
宇文順死死盯著母親顫抖的背影,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鎖住他的鐵鏈上,有混著血和淚的濕痕蜿蜒而下。
而坐在一旁淳於堅,緩緩收回目光,低頭看著空了的藥碗,剛才黎夢還百忙之中還有空熬出來給他清除餘
毒的苦汁。
他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幾日前,他還為拓跋明的出現心緒難平,為那段被黎夢還遺忘的過往耿耿於懷。
可此刻,坐在這間彌漫著生死掙紮、愛恨糾葛的屋子裡,看著穆昭失而複得的悲慟,看著宇文順愛恨交織的瘋狂,看著拓跋明心無旁騖的救贖……
他居然成了這裡心情最簡單的人。
不過是想守著一個人,打一片江山,過一輩子罷了。
“嘖,”他輕輕彈了一下藥碗,碗壁發出清越的微鳴,自言自語般低歎。
“這一家子……也太複雜了吧。”
窗外,一隻不知愁的雀兒落在梅樹,啁啾兩聲,撲棱棱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