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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明朝風起應吹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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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風起應吹勁

新君和大將軍在內宮中胡鬨了一夜一天纔算消停,她麾下的心腹也整頓一新,在彆宮處站立如林。

她才緩緩展開素絹時,讓大家欣賞南梁的降表。殿外飄著江南特有的綿密細雨。絹上字跡清峻如鶴骨,落款處鈐著“錢景私印”,與前世他在淮水戰局中批閱軍報的筆鋒一般無二。

“錢公何在?”她問來使。

“仍在東山草廬。”使者伏地顫聲,“言說……不涉俗務久矣。”

階下諸將嘩然,穆順按刀冷笑:“敗軍之相,擺什麼架子!”

黎夢還擡手止住喧嘩,指尖撫過絹上墨痕。

前世淮水之戰正是此人談笑間葬送八十萬秦軍。

今生她早早佈局,十年前就資助寒門學子著《桓溫叛晉考》,直指權臣兆昌有不臣之心。錢景果然更早出手鬥倒兆惠,卻反被陳望之架空,困守東山到如今。

“備舟。”她起身,“我親赴東山。”

煙雨迷離處,草廬隱在竹林深處。錢景執傘立在溪畔,葛衣被風鼓蕩如帆。

他年過四十,鬢角已星白,唯有一雙眼沉靜如古井,倒映著黎夢還的玄袍金冠。

“敗國之臣,不敢勞陛下親臨。”他躬身行禮,腰間玉佩碰響藥鋤,那鋤刃沾著新泥,顯是剛采藥歸來。

黎夢還望向廬內。案頭攤著半卷《孫子兵法》,批註密密麻麻,卻壓在藥典之下。

“錢公采紫芝,是為配五石散還是回春湯?”她忽然問。

錢景瞳孔微縮。前者是陳望之舊癖,回春湯乃後者軍中藥

沉默片刻,他掀開藥簍,露出底層的遠誌與合歡皮,“是治小兒夜啼的安神方。”

細雨斜侵傘骨。黎夢還踏過濕滑石階,忽見廊下晾著件官袍,孔雀補子被蟲蛀出細洞,領口卻縫著簇新的青布。

“李家皇帝賜的紫羅袍呢?”

“典當換米了。”錢景坦然,“東山米貴,不如青布耐穿。”

黎夢還輕笑。

前世他雪夜著輕裘訪友,今生卻為鬥米折腰。命運撥弄之奇,令她袖中指尖微顫。

二人在草廬對坐,泥爐煮起建康雨前茶。

“陛下可知兆昌倒台前?”錢景忽然開口,“他持劍闖我宅邸說不為我用者必殺之。”

煙氣嫋嫋升起,黎夢還看著霧氣中他模糊的眉眼:“卿如何應對?”

“我正與人對弈,隻說了句‘君劍利,吾頸韌’。”

黎夢還微微一笑,想起前世他也如此從容。

當年淮水捷報傳來,他也隻是淡淡道小兒輩已破賊。

這份從容刻進骨血,竟連輪回都未能磨滅。

“後來陳望之架空相權。”她指尖劃過棋盤,“卿為何不爭?”

錢景斟茶的手極穩:“爭則內亂起,胡馬必渡江。”

茶湯注入陶杯,澄黃如琥珀,“今陛下席捲江北,錢某倒慶幸當年未爭。”

雨聲漸密。黎夢還凝視他眼尾細紋,彷彿那裡曾映過八公山草木皆兵的烽火。

“孤欲修《九州紀》。”她推過一卷洛陽宮圖,“請錢相總纂。”

圖上史館毗鄰觀星台,窗外可見太學杏林。

錢景撫過館閣硃批的“直筆堂”三字,枯井般的眼底終於泛起微瀾。

半晌,錢景緩緩擡頭望向她深邃眼眸,心頭莫名一悸,彷彿有前世塵埃落進眼底。

三日後,龍舟啟程北歸。

錢景獨立船頭,江風灌滿袍袖,獵獵作響。他懷中隻緊緊抱著一隻酸枝木匣,匣角磨得溫潤,裡頭是半生心血凝就的舊稿,沉甸甸的,硌著心口。

舟行至盱眙地界,水流漸緩。他憑欄遠眺,忽地怔住。

但見運河兩岸,新禾初綠,綿延無際,風過處,掀起一**碧浪,洶湧撲向天際。

田埂之間,赫然立著數尺高的青石界碑,上刻“均田”二字,筆力遒勁。

幾個總角孩童,赤著腳,歡叫著追逐一架奇形鐵器。那鐵獸似牛非牛,無須人力牽引,自行隆隆向前,所過之處,泥土翻卷如浪,均勻播下種子。

“此物……”錢景不由傾身,手指扣緊冰涼的船舷,失聲驚歎。他博覽群書,竟不識此等機巧。

隨行的小藜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笑道:“大人,那是工部奉旨新製的水力耬車。”她擡手指向遠處圩田邊一座水輪驅動的作坊,“動力皆源於此。其製法,據說是陛下親授,又經將作大匠改進數十次,方得成器。”

錢景循著她所指,見那水車吱呀轉動,帶動連杆齒輪,將那鐵獸推得穩穩當當。

視線再往遠處延伸,恰見一處新設的鄉學堂。窗明幾淨,一位老儒正領著童子們誦讀。

細聽之下,並非詩雲、子曰,竟是算訣:“三去七進一,四退六還十……”

錢景眸光一凝,這是極新穎的珠算口訣。小藜輕聲道:“是戶部尚書楊蒼楊大人所創的新法,據言能倍算速,減差錯,如今正推行各州府學堂,以期實用。”

暮色漸濃,染得洛水一片金紅。巨城輪廓自水天相接處緩緩浮現,巍然壓來。

舟楫漸密,人聲喧囂,已是帝都繁華地。錢景眺望那越發清晰的城門,心頭猛地一震。

那百丈城牆,竟不見半分夯土痕跡,通體灰白,渾然一體,如巨獸脊骨沉默匍匐,在夕陽下泛著冷硬的光。“此乃水泥所築,”繁縷忽然驕傲開口,似解答他心中驚疑,“以灰石混黏土等物煆燒研磨,用水拌和,乾固後硬過青石,水潑不進,斧鑿難傷。”

錢景默然,良久,望著那堅不可摧的巨城,長長籲出一口氣,歎道:“陛下經緯之才,治世之能,已遠超武侯木牛流馬之智矣。”語聲中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史館開閣之日,春光極好,斜斜透過高窗,照得空中浮塵如雪絮飛舞。

錢景於靜室中展開首卷潔白絹帛,墨已研濃,紫毫在握,他卻遲遲未能落筆。

案頭堆著厚厚一疊卷宗,皆是查抄陳望之家族所得的鐵證,麾下心腹通敵的密信字字誅心,盤剝苛稅的賬冊觸目驚心,還有那強奪民田、壓著百姓手印的地契,一張張,皆重若千鈞。

盧懷英悄步進來,將一方不起眼的榆木匣子輕放於案上。匣蓋開啟,裡麵是幾疊舊稿,紙色微黃,墨跡猶帶暗香。撰者名處,卻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他又默默遞過一封信箋。錢景指尖微顫,緩緩展開。黎夢還那清雋卻力透紙背的字跡映入眼簾:“知你下筆千鈞。卿可先為他人作傳,權當礪筆。然當知我為何必要修此史。”

字句簡短,卻如重錘敲擊在心坎上。

館外忽起喧嘩,是太學諸生下課,正為井田古製與今朝新法孰優孰劣爭辯不休,少年意氣,聲浪激昂,驚得簷下築巢的新燕啁啾飛起,剪破了漫天春陽。

錢景收回目光,垂眸凝視那空白待書的絹帛,又掠過那匣無名的初心。窗外學子爭鳴之聲不絕於耳,與案頭罪證、信中詰問交織轟鳴。

他忽地定住,眼中迷霧散儘,化作一片沉靜決然。

他擡手重重蘸飽濃墨,懸腕,落筆,不再有半分遲疑。

雪白絹帛之上,於所述王朝傾覆、新朝肇始之末,他揮毫添上八字,力透紙背——

史筆如鐵,民心為爐。

恰一陣疾風穿堂而過,卷落窗外萬千花瓣,紛揚沾滿墨跡未乾的絹帛之上,宛若新雪覆蓋舊日血痕。

前世那位傾覆江山的棋手,今生終在這寂寂史館氤氳的墨香裡,尋到了他的落子之處。

送走了前世的宿敵,在揚州,黎夢還還有一樁要緊事未了。

建康宮的青石地縫裡鑽出絨絨苔蘚,梅雨季的濕氣裹著陳年藥渣的澀味,在昭陽殿的楠木梁柱間盤旋。黎夢還踏進殿門時,老宦官正用銀剪鉸去燭芯,爆開的燈花驚醒了蜷在龍榻邊的孩子。

三歲的李佑揉著眼坐起,杏黃小褂洗得泛白,赤足踩在冰涼的磚地上。

他仰頭望著玄甲女子,瞳仁黑得像浸過深泉的墨玉。

“殿下,磕頭……”老宦官顫巍巍按他肩膀。

孩子卻伸手抓住黎夢還的劍穗,赤紅流蘇纏上他細白的手指,他露出一個稚氣的笑容。

榻上傳來虛弱的咳嗽。南梁皇帝李彥擁衾半倚,臉色蠟黃如陳紙。

“你……是來賜鴆酒的麼?”

黎夢還未答話。她目光掃過李佑的眉眼,鼻梁已見挺拔的雛形,眼尾微微上挑,睫羽濃密得能在眼下投出扇形陰影。

統一九州之後,係統獎勵的“觀星鏡”裡閃過未來圖景:此子弱冠時風姿如玉山將傾,三個女兒皆有鳳命,次女嫁入關隴豪族,三女聯姻江左門閥,而長女有帝王紫氣在腹!

“我欲帶二皇子北上。”她解下玄色披風裹住李佑。

孩子被暖意裹住,小臉在她肩甲上蹭了蹭。

李彥驟然直起身:“你要殺他?!”喉間腥甜上湧,帕子掩住唇,血絲從指縫滲出。

“殺他何須千裡迢迢。”黎夢還指尖拂過李佑後頸,那有粒硃砂痣,與本來世界線裡,遺傳給未來統禦九州的天下共主生在相同位置,“洛陽太學缺個伴讀。”

殿外忽起喧嘩。太醫連滾爬入:“陛下!太子……太子薨了!”

李彥喉中咯咯作響,枯爪般的手伸向李佑。孩子卻把頭埋進黎夢還頸窩,細軟發絲蹭著她精緻如玉的下頜。

出建康那日,朱雀航碼頭擠滿流民。

綠堇指揮兵卒架起粥棚,鐵勺敲擊木桶的脆響壓過哀哭。

李佑扒著船舷,看一個瘦丫頭捧著粥碗舔得鋥亮,忽從懷中掏出塊米糕拋下去。

“殿下不可!”乳母急攔,米糕落入泥水,被流民瘋搶踩碎。

李佑怔怔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掌心,黎夢還卻將他抱上船欄:“看仔細。”

江風獵獵,吹動她玄氅如鷹翼展開。

流民忽然停止爭搶,原來是粥棚後轉出青蕨,她著紅裙,一團火似的躍上高台:“家主有令,十五以下孩童,每日加領羊乳一盅!”

幾隻木桶擡出,奶香混著米香飄散。半大孩子捧著陶盅,像幼獸一樣舔著奶沫。

“為何……不都吃飽?”李佑仰頭問。

“米糧有限。”黎夢還握著他小手,“待秋收後,我讓你親手發新麥。”

龍舟夜泊盱眙時,李佑被噩夢驚醒時,艙外正飄著細雨。他赤腳溜下榻,見黎夢還獨坐案前批閱文書。燈光映著她側臉,睫羽在眼下投出疲倦的弧影。

“怕?”她未擡頭,朱筆在揚州田賦冊上勾了個圈。

孩子搖頭,湊近看輿圖。圖上江河以銀線勾勒,山脈敷著青黛色,洛陽處鈐著方朱印,形如展翅玄鳥。

“將來我會有一個女兒,叫黎羲和。你們要一起好好長大。”

李佑伸出小指,輕輕一碰她的手腕,“她會搶我糕吃麼?”

黎夢還低笑,
“她會好好保護你的。”

李佑蜷進她懷裡,聽著朱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攥著那方手帕,漸漸闔眼。

深夜,淳於堅掀開織金帳幔,正撞見黎夢還俯身輕拍李佑的背脊。

三歲小兒蜷在錦被裡,小手攥著她一縷散發,鼻息勻長如幼貓。

“乳母何在?”他嗓音壓得沉,鐵甲肩頭凝著夜露。

“哭鬨半宿,剛歇下。”黎夢還抽衣襟的動作極輕,發絲卻仍被李佑緊抓不放。

燭光暈染她側臉,將素日鋒利的輪廓柔化成玉山溫潤。

李佑被乳母抱走的刹那,淳於堅反手落下金帳鉤。

黎夢還尚未反應過來,他已托著她腿彎將人抱起。明光鎧的冰冷護心鏡貼著她心口,其下的心跳如密集戰鼓。

“鳳榻沾了旁人氣息。”他咬著她頸側,
“得用咱們的血脈鎮住。”

黎夢還仰麵陷進錦褥,她屈膝頂開他鐵護腕:“急什麼……唔!”

宮燈爆出燈花。窗外忽起驚雷,暴雨衝刷著一切,似要洗淨前朝穢氣。

四更梆響時,淳於堅撫著她平坦小腹低笑:“女兒正在星海裡挑時辰呢。”

黎夢還倦極闔眼,指尖卻與他指根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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