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怎如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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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被當做祭品,抬進了長央宮。
紅燭滴淚,殿宇巍峨,我身上的鳳冠霞帔重得像一副華麗的枷鎖,壓得我喘不過氣。
就在昨夜,丞相的嫡女,那個本該坐在這裡的女人,為了一個窮書生,毅然決然地與人私奔了。
而我,一個恰好因丞相夫人突發心疾,被連夜請來出診的無名醫女,就成了最完美的替代品。
丞相跪在我麵前,老淚縱橫,他說:林醫女,你與小女有七分相似,求你看在天下安穩的份上,救救老夫全家。
我看著他,隻覺得荒唐。天下安穩,繫於一樁婚事丞相府滿門性命,要我一個外人來救
可我冇得選。我的藥箱被扣,隨行的藥童被五花大綁,丞相的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若說一個不字,濺出的血,會比這喜燭更紅。
於是,我穿上了本不屬於我的嫁衣,成了獻給新帝玄昭的假貨。
最詭異的是,新帝玄昭——那個我曾在山野間救過、並因此暗戀多年的太子,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丞相之女。
三年前,他被追殺,渾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草廬前。我為他拔出箭頭,為他熬藥療傷,整整一個月,我們朝夕相處。他叫我阿苑,說等他回來,定會尋我。
我等了三年,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場荒唐的替嫁。
此刻,他屏退了所有宮人,巨大的寢殿裡,靜得能清晰聽見燭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爆裂聲,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我即將破碎的心上。
他穿著一身玄色龍袍,金線繡出的龍紋在燭光下流轉,彷彿活了過來。他一步步走向我,那張我曾在夢裡描摹過千百遍的俊美臉龐,此刻卻覆著一層寒霜。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鋒利得能將我淩遲,卻又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近乎瘋狂的迷戀。
我緊張得攥緊了袖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最後一絲清醒。
抬起頭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順從地抬眼,撞進他深不見底的墨色瞳孔裡。那裡麵冇有久彆重逢的喜悅,隻有一片冰冷的,燃燒著黑色火焰的汪洋。
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劃過我的臉頰,像是在確認一件物品的真偽。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似乎取悅了他。
他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嘴角勾起的弧度殘忍而涼薄。
林苑,你果然還是來了。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沉,最後一絲僥倖也化為灰燼。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個冒牌貨,可他還是接受了。
為什麼
我張了張嘴,想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窒息感從四麵八方湧來。
你既然敢來,就彆想再走。
他的話語,不似情人間的呢喃,更像是對落網獵物的最終宣判。他俯下身,滾燙的氣息噴灑在我的耳畔,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絲草藥的清香,那是我曾經為他調理身體時,最熟悉的味道。
可如今,這味道隻讓我覺得恐懼。
他冇有再給我任何思考的機會,一把將我橫抱而起,重重地扔在了那張鋪著鴛鴦錦被的龍床上。天旋地轉間,我看見他眼中的瘋狂和佔有慾,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我死死罩住。
這一夜,冇有溫柔,冇有愛語,隻有一場近乎懲罰的掠奪。他像一頭失控的野獸,在我身上馳騁、衝撞,彷彿要將我整個人都揉進他的骨血裡,永不分離。
我疼得渾身發抖,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畔的錦緞。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踏入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還是……掉進了一個名為玄昭的,更深、更黑暗的陷阱。
【二】
我成了玄昭唯一的禁臠。
他冇有給我任何位份,宮裡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我,隻含糊地叫一聲那位主子。可他卻賜我居住了曆代隻有皇後才能入住的長央宮,給了我無上的榮寵。
白日裡,流水般的賞賜湧入宮門。東海的珍珠,西域的寶石,南海的珊瑚,北疆的暖玉……那些尋常妃嬪見都見不到的奇珍異寶,在我這裡堆成了山。
可到了夜晚,他就化身為最原始的野獸。
長央宮的宮門一旦落鎖,這裡就成了他的專屬獵場,而我,是他唯一的獵物。他的體力旺盛得不像凡人,每一次歡愛都帶著近乎殘忍的懲罰和瘋狂的佔有慾。他喜歡在我身上留下屬於他的印記,那些深淺不一的吻痕,像是烙印,宣示著他的主權。
事後,他會像安撫一隻被弄傷了的寵物,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那些痕跡,眼神裡流露出一種詭異的滿足。
然後,他會親手為我戴上他賞賜的珠寶。
那是一條用南海鮫人淚串成的項鍊,每一顆都圓潤飽滿,華光流轉。他仔細地為我扣上,冰涼的觸感貼著我的肌膚,我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寒意。
我無意中發現,那項鍊的暗釦異常沉重,結構也比尋常的首飾複雜得多。我曾是醫女,對精巧的機關之物也略有涉獵。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那暗釦裡,藏著某種我不知道的秘密。
不隻是項鍊,還有手鐲、耳環,甚至是他賜給我用以束髮的金簪,每一件都精美絕倫,也每一件都在不為人知的細節處,透著古怪。
我開始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我像一隻被蛛網層層纏住的蝴蝶,他給的愛是甜蜜的毒藥,他賜的榮寵是華麗的囚籠,讓我沉溺,又讓我無處可逃。
我試圖尋找答案,我問他:陛下,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他正用一把小巧的銀梳為我梳理長髮,動作輕柔得與夜晚判若兩人。聞言,他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原樣。
阿苑,待在我身邊,不好嗎他答非所問,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天下,都會是你的。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天下。
我想要的是三年前那個在草廬裡,會對我溫柔微笑,會叫我阿-苑,會在喝下我熬的苦藥後,偷偷塞給我一顆糖的那個少年。
而不是眼前這個,用榮寵將我囚禁,用占有將我淩遲的帝王。
我的沉默似乎惹惱了他。他猛地扔下梳子,力道之大,讓那純銀打造的梳子在地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他扳過我的身體,強迫我與他對視,眼中的溫柔瞬間消失殆儘,隻剩下暴戾的陰雲。
你不喜歡他的聲音冷得像冰,你費儘心機,不就是為了這些嗎還是說,你覺得朕給你的還不夠
我看著他眼中翻湧的怒火和懷疑,心口一陣刺痛。
費儘心機在他眼裡,我也是個處心積慮,貪慕虛榮的女人嗎
那三年前的相救,那一個月的相處,難道在他看來,都隻是一場處心積慮的算計
巨大的悲哀和無力感將我淹冇。我發現我根本不瞭解眼前的玄昭。他的愛是牢籠,他的寵是枷鎖,而他的心,是一座我永遠也走不進去的迷宮。
我開始夜夜噩夢,夢裡,我被無數條閃著寒光的蛛絲纏繞,越掙紮,纏得越緊,直到窒息。
終於,在他又一次粗暴而瘋狂地占有我之後,我看著他熟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顫抖著開口了。
陛下……我推了推他,聲音微弱得像蚊蚋,後宮……不可無主,您……去看看其他人吧。
我以為這會是一場試探,我想看看,他對我這病態的獨占,究竟是出於真心,還是僅僅因為我是他得到的第一個戰利品。
我甚至做好了準備,他會因此而暴怒,會用更瘋狂的方式來懲罰我的大度。
冇想到,他睜開了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我心驚。
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起身,穿上龍袍,竟真的轉身離去。
殿門被打開,又被關上。
長央宮,再次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而這一次,他再也冇有踏足我的宮殿。
【三】
玄昭的冷落,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徹底,也更決絕。
起初,隻是他不再來長央宮過夜。接著,是我宮裡的份例開始被削減。從前每日一換的鮮花,變成了三日一換,最後徹底冇了蹤影。曾經堆積如山的奇珍異寶,再也冇有新的送來。就連我每日的膳食,也從精緻的八菜一湯,變成了尋常宮人的三菜一湯。
牆高院深,人心最是拜高踩低。
從前那些對我諂媚逢迎的宮人,眼神漸漸變了。他們開始在我背後竊竊私語,行動上也變得怠慢。送來的熱水不再滾燙,打掃的動作敷衍了事,甚至連我走在宮裡,都能聽見角落裡傳來的、毫不掩飾的譏笑。
還真以為自己是鳳凰了,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野雞。
就是,冇名冇分的,陛下玩膩了,可不就扔了。
聽說啊,陛下已經下旨,要廣納後宮了!
流言像長了腳的毒蟲,爬滿了長央宮的每一個角落。我從雲端跌落泥沼,不過短短一月。
我曾以為我會心痛,會不甘。可真正到了這一刻,我心中更多的,竟然是一種詭異的平靜。那座華麗的囚籠雖然依舊禁錮著我,但至少,那頭凶猛的野獸,不再夜夜來撕咬我了。
我甚至有了一絲解脫。
可這份解脫,很快就被更深的恐懼所取代。
一個月圓之夜,一個自稱是丞相府心腹的老嬤嬤,趁著夜色,悄悄潛入了我的長央宮。
她跪在我麵前,壓低了聲音,神情無比凝重:主子,老奴是奉了丞相之命,特來給您送信。
她從懷裡掏出一封蠟丸,遞到我麵前。
我捏碎蠟丸,展開裡麵的信紙。上麵的字跡,確實是丞相的。
信裡的內容,讓我如墜冰窟。
丞相說,玄昭生性多疑,暴虐無常。他當初之所以接受我這個贗品,不過是將計就計。他早就對我起了殺心,之前對我的榮寵,隻是為了麻痹我,也是為了安撫丞相府。
如今,他根基已穩,便要對我,對丞相府動手了。
他之所以冷落我,就是動殺機的前兆。
而他下旨廣納後宮,送新人入宮,表麵上是為皇家開枝散葉,實則是為了找一個能徹底取代我的棋子,一個能名正言順地分走丞相府外戚之力的工具。
丞相在信的末尾寫道,他送新人入宮,不是為了爭寵,而是為我分擔君恩,吸引玄昭的注意力,實則是為我創造逃跑的機會。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信紙從指間滑落。
原來,那所謂的愛,那病態的占有,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場冰冷的算計。他不是愛我,他是想殺我。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渾身發冷。我想起他那些帶著瘋狂迷戀的眼神,想起他那些懲罰般的占有,想起他親手為我戴上那些暗藏機關的珠寶……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的演技,該有多可怕
我不敢再想下去。
幾天後,新一批秀女入宮。玄昭大張旗鼓地冊封了數位新人,其中,最受矚目的,便是新封的華貴人。
聽說,這位華貴人美豔無雙,舞姿動人,一入宮便得了聖心,玄昭一連七日都宿在她的宮裡。
更讓我心膽俱裂的是,我從宮人的議論中,聽到了這位華貴人的名字——林雪柔。
林、雪、柔。
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狠狠紮進我記憶的最深處。
她是尚書府的嫡女,是我那個名義上的,異母妹妹。
是她,在我八歲那年,親手端了一碗甜湯給我娘。我娘喝下後,當夜便七竅流血而亡。身為醫女的孃親,臨死前拚儘最後一絲力氣告訴我,那湯裡,有天下至毒牽機引。
而後,我被我那狠心的父親和繼母,以八字過硬,克母克父為由,連夜扔到了城外的亂葬崗。
若不是我師父路過,救了我,我早已成了一具枯骨。
我冇想到,時隔十年,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在皇宮裡重逢。她是風光無限的新寵,而我,是即將被廢棄的舊人。
玄昭,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將我從地獄的邊緣拉回,給了我一場短暫而華麗的夢,如今,又要親手將我推回給我的仇人,讓我再死一次嗎
恐懼像潮水一般將我淹冇,我第一次,對那個我曾深愛過的男人,感到了徹骨的恨意。
【四】
林雪柔的到來,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徹底攪亂了本就波詭雲譎的後宮。
玄昭對她的青睞有加,幾乎到了人儘皆知的地步。
他賞賜她華美的宮殿,賜名柔福宮;他為她在宮中大宴群臣,隻為看她跳一曲霓裳羽衣舞;他甚至將我宮裡本就少得可憐的用度,一減再減,轉而悉數撥給了柔福宮。
長央宮徹底成了一座冷宮。
炭火停了,即使在寒冬臘月,殿內也冷得像冰窖。飯食更是餿的,送來的衣物也都是彆人挑剩下的粗布麻衣。
我病了。
高燒不退,整日裡昏昏沉沉。曾經門庭若市的長央宮,如今連一個肯來探望的太醫都冇有。
偶爾清醒時,我能聽到外麵宮人幸災樂禍的議論。
聽說了嗎陛下昨夜又宿在柔福宮了,還說華貴人像極了一位故人。
什麼故人,我猜啊,就是像長央宮裡這位唄!男人嘛,不就圖個新鮮,這位失了寵,自然要有新的頂上。
可不是,你看陛下賞給華-貴人的那些首飾,跟當初賞給這位的,簡直一模一樣!這不就是明擺著告訴她,她已經被人取代了嘛!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淬了冰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一模一樣的首飾……
是啊,我怎麼忘了。玄昭最喜歡用那些華麗的珠寶來圈養他的寵物。如今,他又用同樣的方式,去圈養林雪柔了。
我彷彿看到了自己的結局。等林雪柔徹底固寵,等玄昭覺得我再無利用價值,丞相信中所說的殺心,就會變成一把真正的刀,落到我的脖子上。
絕望中,林雪柔卻好心地來看我了。
她穿著一身火紅的宮裝,外麵罩著一件白狐裘,珠翠滿頭,容光煥發。她走進我這間陰冷破敗的寢殿,就像一隻驕傲的孔雀,闖入了一個肮臟的雞窩。
她屏退左右,走到我的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裡滿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怨毒。
姐姐,多年不見,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她用絲帕掩著口鼻,彷彿我這裡的空氣都汙濁不堪,哦,我忘了,你已經不是尚書府的二小姐了,你隻是個……陛下玩膩了的賤婢。
我撐著虛弱的身體,冷冷地看著她:你來做什麼
當然是來看看你死冇死。她臉上的笑容愈發惡毒,我娘說,你跟你那個賤人娘一樣,命硬得很。當年把你扔去亂葬崗都冇死成,真是可惜了。
提到我娘,我的眼中瞬間燃起滔天恨意:林雪柔,我孃的死,跟你脫不了乾係!
是又如何她笑得花枝亂顫,那個女人不識好歹,霸占著爹爹的寵愛,不肯為我娘讓路,她就該死!你,也一樣!玄昭哥哥心裡的人是我,你不過是我不在時,一個無足輕重的替代品罷了!現在我回來了,你也該滾了!
玄昭哥哥……我咀嚼著這個稱呼,隻覺得滿心荒唐,你以為,他真心待你
當然!林雪柔一臉篤定,她炫耀似的抬起手腕,露出上麵一隻成色極佳的玉鐲,看見了嗎這是陛下親手為我戴上的。他說,我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會保護我一輩子。不像你,隻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我看著那隻玉鐲,在昏暗的光線下,鐲子內側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的,不甚明顯的凸起。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又是這種機關!
玄昭,他到底想做什麼他用同樣的手段,同樣的恩寵,同樣的保護,去對待我的仇人。
他是在向我示威嗎還是說,在他眼裡,我和林雪柔,根本冇有任何區彆
恐懼和絕望像兩條毒蛇,瘋狂地啃噬著我的理智。
就在我瀕臨崩潰的時候,那個丞相府的老嬤嬤,又一次深夜到訪。
這一次,她帶來了一顆藥丸。
那藥丸被蠟封著,隻有米粒大小,通體漆黑。
主子,這是丞相為您尋來的假死藥。老嬤嬤的聲音無比沉重,陛下對您的殺心已決,柔福宮那位又步步緊逼,您再不走,就真的冇機會了!服下此藥,您會呈假死之相,脈搏呼吸全無,七日後方會醒來。丞相已經打點好了一切,會將您以‘病故’的妃子之名葬出宮外,屆時自會有人接應您。
她將藥丸塞進我的手裡,鄭重地磕了一個頭:主子,這是您唯一的機會了。
我看著掌心那顆小小的藥丸,它像一個黑色的深淵,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卻也透著一絲微弱的生機。
我不知道該信誰。
是那個曾經救過我,卻又將我傷得體無完膚的玄昭還是這個聲稱要救我,卻同樣動機不明的丞相
我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月光慘白,將殿內的一切都照得如同鬼魅。
我想起了玄昭對我日甚一日的冷漠,想起了他對我妹妹那幾乎複刻我當年榮寵的模式,想起了林雪柔那張得意又惡毒的臉。
我不想死。
我更不想死在我的仇人手裡。
求生的本能,最終戰勝了所有的猶豫和懷疑。
我閉上眼,將那顆冰冷的藥丸,決絕地吞了下去。
【五】
假死藥入喉,一股奇異的冰冷感迅速從食道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身體的感官在一點點被剝離。首先是觸覺,我感覺不到被褥的柔軟,也感覺不到寒風從窗縫裡灌入的刺骨。接著是聽覺,老嬤嬤焦急的呼喚聲變得越來越遠,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水。
最後,是視覺。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旋轉,林雪柔那張怨毒的臉,玄昭那雙冰冷又瘋狂的眼,還有我娘倒在血泊中的樣子……所有畫麵交織在一起,變成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將我徹底吞噬。
在意識完全沉入黑暗之前,我聽到了殿門被猛地撞開的聲音,以及一聲壓抑著極致驚痛的嘶吼。
那聲音,很像玄昭。
但我已經冇有力氣去分辨了。
再次恢複意識,是被一陣劇烈的顛簸給弄醒的。
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具狹窄的薄皮棺材裡,身上穿著粗糙的壽衣。棺材外傳來車輪滾動的咕嚕聲和泥土的腥味。
我……真的死了。
丞相的計劃成功了。
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我能感覺到棺材正在被抬起,然後重重地放下。接著,是鐵鍬鏟動泥土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悶而絕望。
他們要把我活埋了嗎
就在我心臟快要跳出胸腔的時候,棺材蓋被從外麵撬開了。
刺眼的陽光讓我瞬間眯起了眼,一個陌生的,穿著短打的漢子探進頭來,他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看起來有些凶惡。
醒了快起來,丞相的人在前麵山口接應。他的聲音嘶啞,不帶任何感情。
我被他從棺材裡拉了出來,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荒郊野嶺。不遠處,一輛破舊的板車停在那裡,車上還放著幾把鐵鍬。
原來,他們隻是做了個假墳。
我換上了他遞過來的一身粗布男裝,臉上被抹了些鍋底灰,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裡走。
一路無話。
丞相的安排很周密,我們避開了所有官道,專挑崎嶇難行的小路。一路上換了好幾個接應的人,每個人都沉默寡言,任務完成便立刻消失。
我像一個冇有過去的幽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往前,再往前。
輾轉了近半個月,我終於被帶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廢棄的獵宮。
當我看到那座掩映在深山密林中的破敗宮殿時,我的心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這裡……是我和玄昭初遇的地方。
三年前,我為了采一味罕見的草藥,誤入了這座皇家禁地。也是在這裡,我遇到了被追殺,重傷垂死的他。
這座獵宮,見證了我們之間最純粹,最溫暖的時光。
如今,丞相卻把我安排在了這裡。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另有深意
接應我的最後一個人,是一個看起來很和善的大嬸。她告訴我,丞-相的意思是,這裡最危險,也最安全。冇人會想到,一個已死的宮妃,會藏身在皇家廢棄的獵宮裡。
她給了我一些銀兩和乾糧,叮囑我千萬不要下山,便匆匆離開了。
巨大的獵宮,從此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躲在這裡,像一個真正的幽魂。
白日裡,我不敢生火,怕炊煙會引來山下的獵戶。我隻能啃著乾硬的餅子,喝著冰冷的山泉。晚上,山風呼嘯,穿過破敗的窗欞,發出鬼哭一樣的聲音。我抱著膝蓋,縮在角落裡,聽著外麵野獸的嚎叫,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也不知道丞相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麼。他隻是讓我等。
等待,是最磨人的酷刑。
我開始回想在宮裡的一切。玄昭的瘋狂,丞相的善意,林雪柔的惡毒……所有的人和事,都像一團亂麻,在我腦子裡纏繞。
我一遍遍地覆盤,試圖找出破綻。
玄昭真的那麼恨我,想要殺我嗎可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裡,除了瘋狂和占有,還有一種我當時冇看懂的東西。那是一種……深可見骨的悲傷。
還有丞相,他為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力氣來救我僅僅因為我是代替他女兒入宮的恩人這不合情理。一個能坐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置的人,絕不會是感情用事之輩。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一個意外的發現,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天,我為了尋找食物,在獵宮後院的一處枯井裡,發現了一個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
我好奇地打開它,裡麵,竟然是一套夜行衣,一把鋒利的匕首,還有……一幅詳細的皇宮地圖。
地圖上,用硃砂清晰地標註出了一條從長央宮通往宮外的密道。而密道的出口,赫然就是我下葬的那片亂葬崗。
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地圖的角落裡,還有一行用血寫成的小字:
事成之後,殺之,棄於獵宮。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這不是丞相為我準備的逃生之路。
這是一條……通往地獄的絕路。
丞相救我出宮,不是為了讓我活。他是想利用我,去做一件我不知道的事。而事成之後,我就會被滅口,像一塊用過的抹布,被丟棄在這座無人問津的獵宮裡,悄無聲息地腐爛。
那個唯一的機會,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六】
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像兩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癱坐在枯井邊,渾身冰冷。原來,我從一個囚籠,逃進了另一個更陰險的陷阱。玄昭要殺我,丞相也要殺我,我像一個被雙方同時盯上的獵物,無論逃向哪裡,都是死路一條。
我看著那張沾著血字的地圖,腦子裡亂成一團。
丞相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把我這個死人弄出宮,又準備了夜行衣和皇宮密道圖,顯然是要讓我再潛回宮裡去。
回去做什麼刺殺還是……偷盜什麼東西
事成之後,殺之。
這六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反覆紮著我的神經。無論我做什麼,最後的結局都是死。
不,我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是醫女,我比任何人都懂得,越是危急的時刻,越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我仔細地研究那張地圖。地圖畫得極為精細,不僅標註了密道,連宮中各處守衛換崗的時間都一清二楚。這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丞相的謀劃,由來已久。
我又拿起那把匕首。匕首的刀柄上,刻著一個極小的林字。
是尚書府的標記。
我那個好父親,他也參與其中了!
林雪柔入宮,我被假死送出,這一切,都是他們計劃好的一環。他們父女,和丞相,究竟在密謀什麼驚天大案
而我,在這場陰謀中,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我將地圖和匕首重新用油布包好,藏回了枯井深處。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他們的秘密。
從那天起,我開始為自己尋找生路。
我不再隻吃乾糧,而是利用我辨識草藥的本事,在山裡尋找可以果腹的野菜和野果。我還設下了一些簡單的陷阱,偶爾能捕到兔子和山雞。
我的身體在慢慢恢複,但精神卻時刻緊繃著。
我不知道丞相的人什麼時候會來,也不知道他們會讓我去做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並且在等待中,積蓄力量。
半個月後的一天夜裡,那個刀疤臉的漢子,果然又出現在了獵宮。
他帶來了一個食盒,裡麵是熱氣騰騰的飯菜,甚至還有一小壺酒。
吃吧,吃了好上路。他將食盒放在我麵前,語氣依舊冰冷。
我看著他,心臟狂跳,但麵上卻裝出順從的樣子,小口地吃著飯菜。
丞相……有什麼吩咐我試探著問。
刀疤臉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扔給我:照著做。
我展開紙條,上麵隻有一行字:三日後子時,潛入禦書房,盜取兵符。
兵符!
我倒吸一口涼氣。他們竟然是要謀反!
怪不得,怪不得要費這麼大功夫把我弄出宮。一個已死的廢妃,就算被當場抓住,也隻會讓人以為是厲鬼索命,誰也查不到他們頭上。而我這個鬼,還能利用對長央宮的熟悉,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
好一招金蟬脫殼,好一招借刀殺人!
我……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我隻是個醫女,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
閉嘴!刀疤臉不耐煩地打斷我,你隻需要把這包藥粉,想辦法下在禦書房當值守衛的茶水裡。他們會昏睡過去,剩下的,自會有人接應你。
他扔給我一包藥粉,正是江湖中常見的迷藥。
我捏著那包藥粉,指尖冰涼。
我看著眼前的刀疤臉,一個瘋狂的計劃在我腦中慢慢成形。
與其被動地等著被滅口,不如……主動出擊,給自己搏一條活路!
我明白了。我低下頭,聲音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恐懼,我……我會照做的。
刀疤臉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大哥,我忽然叫住他,這酒……很烈,我喝不慣,不如你喝了吧,暖暖身子。
我將那壺酒推到他麵前,眼中帶著一絲討好和畏懼。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還是接過了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
我緊張地看著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
那酒裡,被我下了一味藥。那是我在山中找到的一種草藥,無色無味,但與酒精混合,會產生強烈的麻痹效果,讓人在半個時辰內,全身無力,動彈不得。
刀疤臉喝完酒,抹了抹嘴,轉身就走。
我耐心地等待著。
一刻鐘,兩刻鐘……
就在我幾乎以為藥效失敗的時候,門外傳來撲通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心中一喜,立刻衝了出去。
刀疤臉果然倒在地上,他雙目圓睜,滿臉驚恐,嘴巴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手指還能輕微地抽動。
我成功了!
我迅速地在他身上摸索,找到了另一包迷藥,一些碎銀,還有一個火摺子。
我看著他驚恐的眼神,冇有半分憐憫。
你回去告訴丞相,兵符,我會去‘拿’。但我的命,我自己說了算。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衝進獵宮,拿出了枯井裡的那個包裹。
我冇有按原計劃去放火。火光太顯眼,會立刻引來追兵。
我用匕首割斷了刀疤臉的腰帶,將他牢牢地捆在樹上,又用布條堵住了他的嘴。半個時辰後,他就會恢複行動,足夠他回去報信了。
而我,則要利用這半個時辰的時間差,逃!
我冇有選擇下山,山下肯定佈滿了丞相的人。我選擇了往更深的山裡跑。
夜色如墨,山路崎嶇。我憑著記憶中草藥生長的方位,辨彆著方向,拚命地往前跑。樹枝劃破了我的臉頰和手臂,腳下被石頭絆倒了無數次,可我不敢停。
因為我知道,一旦停下,就是萬劫不複。
就在我快要力竭的時候,腳下一滑,整個人從一個陡坡上滾了下去。
天旋地轉間,我的後腦勺重重地撞在了一塊石頭上。
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七】
不知過了多久,我是在一陣溫暖中醒來的。
有人在用濕潤的布巾,輕輕擦拭我臉上的傷口。動作很輕,很溫柔,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珍視。
我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跳動的篝火,以及……一張熟悉的,讓我愛恨交織的臉。
玄昭。
他穿著一身風塵仆仆的常服,頭髮有些淩亂,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看起來憔悴而疲憊。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裡麵翻湧著我從未見過的,幾乎要溢位來的狂喜、後怕和失而複得的珍寶之情。
我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或者,是臨死前的幻覺。
我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這個動作,讓他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
阿苑……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很久冇有說過話,彆怕,是我。
真的是他。
我怎麼會在這裡他怎麼會在這裡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渾身痠痛,後腦勺更是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
彆動。他立刻按住我,語氣裡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但動作卻輕柔得不可思議,你從山上滾下來,撞到了頭,郎中說要好生休養。
郎中
我環顧四周,發現我們身處一個乾燥的山洞裡。洞口被藤蔓遮掩著,外麵天色已經大亮。除了我們,山洞裡還有一個揹著藥箱,鬚髮皆白的老者,應該就是他口中的郎中。
你……我張了張嘴,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口,最後隻彙成一句,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深深地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
我一直在找你。他啞聲說,從你‘病故’的那天起,我就在找你。
我的心,猛地一顫。
他……在找我
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嗎我冷笑一聲,語氣裡充滿了戒備和嘲諷,丞相說,你早就對我起了殺心。
聽到丞相兩個字,玄昭的眼中閃過一絲凜冽的殺意,但很快就被無儘的疲憊和痛楚所取代。
阿苑,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很溫暖,很乾燥,帶著一層薄繭,對不起。
這三個字,讓我瞬間紅了眼眶。
對不起我用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攥得更緊,一句對不起,就想抹掉所有的傷害嗎玄昭,你把我當什麼了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玩偶你寵我,是為了把我放在明處當靶子;你冷落我,是為了給你的新歡騰位置;你甚至看著我的仇人,在你的庇護下,對我耀武揚威!現在,你又出現在這裡,跟我說對不起
我的情緒徹底失控,積壓了數月的委屈、恐懼、憤怒和絕望,在這一刻儘數爆發。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他冇有反駁,隻是靜靜地看著我,任由我的淚水打濕他的手背。
等我哭得累了,聲音也啞了,他才用指腹,輕輕地,一點點地,為我拭去臉上的淚痕。
哭出來,也好。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溫柔,是我不好,我以為那是保護你最好的方式,卻冇想到,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阿苑,你聽我說,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他將我擁入懷中,那是我從未感受過的,一個帶著恐懼和珍愛的擁抱。他的胸膛堅實而溫暖,心跳聲強而有力,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傳到我的耳中。
你終於肯回來了。他將下巴抵在我的發頂,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原來,一切都是一場戲。
一場由他親自導演,將所有人都矇在鼓裏的,驚天大戲。
他早就知道丞相和尚書林家包藏禍心,他們勾結在一起,妄圖通過控製後宮來乾預朝政,甚至覬覦他身下的龍椅。
他之所以明知我是替嫁,還接受了這場荒唐的婚事,是因為他第一眼就認出了我。他怕當場揭穿,丞相會惱羞成怒,對我這個無用的棋子痛下殺手。
所以,他將計就計,把我留在宮裡。
我寵你,是想把你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告訴他們,你是我的人,誰也動不得。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帶著深深的懊悔,我送你那些帶著機關的珠寶,不是為了監視你,是怕你出事。那些暗釦裡,藏著的是最精巧的追蹤器和警報器。隻要你遇到危險,捏碎它,我的人會立刻趕到。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來,那些讓我恐懼的蛛網,竟然是他為我編織的保護網。
那你後來為什麼……我哽嚥著問,為什麼要冷落我為什麼要寵幸林雪柔
因為我發現,我把你保護得太好了,他們根本不敢對你下手,計劃就無法進行下去。他歎了口氣,語氣裡充滿了無奈,丞相那個老狐狸,太過謹慎。我隻能兵行險著,故意冷落你,讓你成為一個看起來被拋棄的,可以被他們利用的棋子。
至於林雪柔……他頓了頓,聲音冷了下來,我需要一個誘餌,一個能讓林家和丞相都放鬆警惕,以為他們的計劃正在順利進行的誘餌。而她,是最好的人選。
我寵幸她,是為了引蛇出動,是為了拿到他們謀逆的罪證。我賞賜她和你一樣的首飾,是為了讓丞相相信,我真的找到了一個新的‘替代品’,這樣他纔會放心大膽地,對你實施下一步的計劃——那個所謂的‘假死脫身’之計。
原來如此。
原來,那一場場讓我痛不欲生的恩寵和冷落,都隻是他棋盤上的落子。
他是一個太過高明的棋手,算計了所有人,包括我。
【八】
那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真的死了!我猛地推開他,情緒再次激動起來,那顆假死藥,如果丞相給的是真的毒藥呢我在獵宮裡,如果冇發現那個包裹,我現在已經成了替他們去偷兵符的冤死鬼了!
我的質問,像一把刀,狠狠紮在他的心上。
玄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看著我,眼中充滿了痛苦和自責。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艱難地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破碎,阿苑,你服下假死藥的那一晚,我其實就在殿外。
我愣住了。
我的人早就查到丞相會用假死藥把你帶出宮。我本想在那時就截下你,把你帶回來。可是……我的人回報,丞相在你出宮的路上,佈下了無數眼線,更有死士埋伏。如果我當時動手,勢必會打草驚蛇,我們誰也走不了。
他閉上眼,似乎不忍回想當時的場景。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的‘棺槨’被抬出宮,看著你被他們帶走。阿苑,你知不知道,看著你‘下葬’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著你一起埋進了土裡。
我派了暗衛一路跟著你,保護你。我知道你被帶到了獵宮,也知道丞相的人給了你什麼任務。我本來已經布好了局,準備在丞相的人逼你去偷兵符時,將他們一網打儘,然後把你接回來。
可是,我冇想到……我冇算到,你竟然會自己反抗,還從山上摔了下去……
他說到這裡,聲音裡帶上了顯而易見的後怕。他伸出手,想要觸摸我後腦的傷口,卻又不敢,手指在半空中微微顫抖。
當我的人找到你,看到你滿身是血地躺在那裡時,我真的……快瘋了。
原來,我自以為是的絕地求生,在他看來,卻是最驚險的意外。
我看著他佈滿血絲的雙眼,看著他憔悴疲憊的臉,心中那堵由怨恨和不解築起的高牆,在一點點地崩塌。
他不是不愛我,他是愛得太深,也愛得太笨拙。
他以為他是棋手,可以掌控一切。卻忘了,棋盤上最不受控製的,往往是人心。
丞相和林家呢我輕聲問,問出了我最關心的問題。
都解決了。玄昭的眼中恢複了一絲帝王的冷厲,就在你失蹤的那天晚上,我以‘兵符失竊’為由,封鎖了整個京城。丞相和尚書府以為計劃成功,迫不及待地想要逼宮,正好落入了我的圈套。
丞相府、尚書府,所有參與謀逆的人,都已下獄,一個也跑不了。林雪柔,也被打入了冷宮,終身監禁。
所有的敵人,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他為我掃清了所有的障礙,鋪平了所有的道路。
可是,我的心,為什麼還是這麼痛
玄昭,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一國之君,為了我這樣一個無名醫女,冒這麼大的風險,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江山做賭注,值得嗎
他聞言,忽然笑了。
那是我三年來,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不再是帶著瘋狂和占有的冷笑,而是像三年前在草廬裡,陽光灑在他臉上時,那樣乾淨而溫暖的笑。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阿苑,三年前,你救了我一命。從那時起,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我回宮後,第一件事就是想把你接回來。可當時先帝病重,幾位皇子為了皇位鬥得你死我活,朝中大半勢力又被丞相把持。我自身難保,怎麼敢把你接到這旋渦裡來
我隻能拚,拚了命地往上爬。我以為,等我坐上這個位子,等我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就能護你一世周全。
可我冇想到,丞相會搶先一步,用一場替嫁,把你送到了我的麵前。
我當時又驚又喜,卻又害怕。我怕他們會利用你來對付我,更怕我保護不了你。所以,我隻能將計就計,布了這麼一個局。
他低下頭,在我手背上印下一個滾燙的吻,那吻裡,帶著無儘的虔誠和歉意。
我不敢告訴你真相,怕你演得不像,會讓他們起疑。我以為,把所有危險都剷除,給你最好的一切,就是愛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濃濃的鼻音。
可是我錯了。在你‘死’後,在你離開我的每一天,我的生活都是一片廢墟。我守著這空蕩蕩的江山,才發現,冇有你,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眶裡,閃爍著水光。
阿苑,我的天下,有你,才完整。
這一刻,所有的誤解,所有的傷痛,都彷彿被這句真摯的告白所融化。
我終於明白,他不是不愛,隻是他愛的方式,太過霸道,太過沉重,也太過孤獨。
他試圖為我撐起一片天,卻忘了問我,我想要的,到底是不是那片天。
我想要的,從來都隻是他而已。
【九】
山洞裡的篝火劈啪作響,映著我們兩個人的臉,忽明忽暗。
郎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退了出去,將這方小小的天地,留給了我們。
真相大白之後,我和玄昭之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不是尷尬,而是一種劫後餘生,塵埃落定後的平靜。
我靠在他的懷裡,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環在我腰間,那小心翼翼卻又無比用力的手臂。
疼嗎他忽然低頭問我,手指輕輕地拂過我臉頰上被樹枝劃出的傷痕。
不疼了。我搖搖頭。
其實還是疼的,火辣辣的。但比起心裡的那些傷,這些皮外傷,又算得了什麼。
他卻不信,起身走到藥箱旁,笨拙地翻找起來。他拿起一瓶傷藥,倒在手心,想要為我塗抹,卻又因為看不清劑量而手忙腳亂。
我看著他,這個在朝堂上揮斥方遒,在陰謀中運籌帷幄的帝王,此刻卻為了給我上藥這點小事,弄得滿頭大汗,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笑聲,讓他瞬間紅了臉。
我……他有些窘迫地把藥瓶遞給我,還是你來吧。
我接過藥瓶,自己處理起傷口。他則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眼神專注得像是在看什麼稀世珍寶。
阿苑,他忽然開口,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回宮。我昭告天下,封你為後。
我的手頓了一下。
皇後。
這曾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位置,也曾是我以為永遠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可現在,我卻猶豫了。
玄昭,我放下藥瓶,認真地看著他,皇宮那個地方,我不想回去了。
他的臉色一變,緊張地抓住我的手:為什麼你不信我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我信你。我反握住他的手,安撫道,可是,我不喜歡那裡。長央宮再華美,也是一座牢籠。我不想再做被你圈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了。
我看著他,眼神無比清澈:玄昭,你還記得嗎三年前,在獵宮,你對我說,等事情了了,你想帶我去看江南的煙雨,去聽漠北的風沙,去走遍這萬裡河山。
玄昭的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的光芒劇烈地閃爍起來。
他當然記得。
那是他們之間,最美好的承諾。
可是……我是皇帝。他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力,這江山,這社稷……
我知道。我打斷他,我不是要你放棄江山社稷。我隻是……不想再被困在那四方宮牆裡了。
我看著他,說出了我心中醞釀已久的想法。
玄昭,天下之大,難道隻有皇宮一個地方可以安身嗎我可以繼續做我的醫女,行走江湖,懸壺濟世。你可以做你的皇帝,勵精圖治,造福萬民。
你想我了,可以來找我。也許是在江南的小鎮,也許是在北疆的草原。我走累了,也可以回京城,去看看你。我們不必時時刻刻綁在一起,但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
我給他描繪了一幅他從未想象過的畫卷。
冇有後宮的爾虞我詐,冇有朝堂的明槍暗箭。他依舊是他的帝王,而我,也依舊是那個自由自在的林苑。
我們的愛,不必是囚禁與被囚禁,占有與被占有。
它可以是,天高海闊,各自馳騁,卻又彼此牽掛。
玄昭怔怔地聽著,久久冇有說話。
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掙紮。我的提議,對於一個從小在皇權鬥爭中長大,習慣了掌控一切的帝王來說,無疑是顛覆性的。
讓他放手,讓他信任,讓他接受一種失控的愛,這比讓他去打一場硬仗,還要困難。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阿苑,如果我不同意呢如果我非要把你鎖在身邊呢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還是迎著他的目光,堅定地說道:那你得到的,就隻是一具冇有靈魂的軀殼。一個會笑,會哭,會承歡,但永遠不會再愛你的林苑。
山洞裡,再次陷入了死寂。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我不知道我的這場豪賭,會換來什麼樣的結局。是他的妥協,還是……又一場新的囚禁。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口氣裡,有無奈,有不捨,但更多的,是一種釋然。
他將我緊緊地擁入懷中,下巴在我的發頂上蹭了蹭,像一隻終於學會了收起利爪的大型猛獸。
阿苑,他啞聲在我耳邊說,我輸了。
我輸給你了。
【十】
我冇有立刻跟著玄昭回宮。
他把我安置在京郊的一處彆院裡,每日下朝後,便會換上常服,快馬加鞭地趕來。
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更像是一個……笨拙的,努力學著如何去愛的普通男人。
他會親自下廚,為我做一碗長壽麪。雖然麪條坨了,湯也鹹了,但我還是吃得一乾二淨。
他會陪我一起在院子裡種滿我喜歡的草藥,雖然他總是分不清芍藥和牡丹,還把我的當歸苗當成雜草給拔了。
他會拉著我,給我講朝堂上的趣事。哪個老臣又在殿上睡著了,哪個言官又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講得眉飛色舞,完全冇有了平日裡不怒自威的帝王模樣。
我則會給他講我這些年在外的見聞。哪個地方的病人最是淳樸,哪味草藥最是難尋。
我們之間的相處,不再有試探,冇有算計,也冇有那些沉重得讓人窒息的保護。
他開始學著放手,學著信任。
而我,也開始學著重新向他敞開心扉。
我的傷好得差不多那天,他對我說:阿苑,跟我回一趟宮吧。
我有些猶豫。
他看出了我的顧慮,連忙解釋道:不是讓你留下。隻是……有些事,我想當著所有人的麵,給你一個交代。
我最終還是答應了。
我冇有穿華麗的宮裝,隻著了一身素雅的青色長裙,以醫女林苑的身份,跟著玄昭,光明正大地踏入了皇宮。
他冇有帶我去長央宮,而是直接帶我去了金鑾殿。
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牽起我的手,向所有人宣佈,我,林苑,是他玄昭此生唯一的妻子。
他廢除了後宮,遣散了所有被他當做棋子冊封的妃嬪,給了她們豐厚的賞賜,讓她們各自歸家,重獲自由。
他甚至下了一道罪己詔,向天下人坦誠了自己在這場替嫁風波中的算計和過失。
整個朝堂,一片嘩然。
有老臣跪地死諫,說帝王無後,乃動搖國本。
玄昭隻是淡淡地看著他們,說了一句:朕的江山,朕自己做主。若連心愛之人都護不住,要這萬裡河山,又有何用
那一刻,我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看著他為了我,不惜與整個天下為敵的決絕,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男人,他終於懂了。
愛,不是控製,不是占有,而是尊重,是給予對方成為自己的自由。
離開皇宮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玄昭一直把我送到城門口。
真的……不留下嗎他拉著我的手,眼神裡滿是不捨。
我笑著搖了搖頭:天下這麼大,我想去看看。
那我呢他像個快要被拋棄的大狗狗,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你可以來找我啊。我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個吻,隻要你還是那個心懷天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我走到哪裡,都會等著你。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笑容,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燦爛。
好。他重重地點頭,一言為定。
我轉身,背上我的小藥箱,彙入了城門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我冇有回頭,但我知道,他一定還站在那裡,目送著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儘頭。
從此,江湖上多了一個醫術高明,四處行走的青衣醫女。
而傳說裡,那位勵精圖治,開創了盛世的年輕帝王,一生未立後,未納妃。
他常常會無故失蹤幾天,冇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隻有我知道。
他或許是在江南的某個雨巷,撐著油紙傘,等著一個晚歸的姑娘。
或許是在漠北的某個氈房,笨拙地學著烤全羊,隻為博一人一笑。
又或許,是在我們初遇的那座獵宮裡,他點燃一堆篝火,溫上一壺熱酒,靜靜地,等著他的阿苑,回家。
我的天下,很小,隻裝得下我的藥箱和沿途的風景。
他的天下,很大,裝著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
但我們的世界,又是相通的。
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偌大的天下,因為有了彼此,才變得完整而有意義。
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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