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縱火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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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火中謎影
鼎盛燈飾廠大火吞噬三條人命,監控拍下神秘流浪漢完美作案。
他改變了步態、掩蓋了身形,連點火動作都偽裝成左撇子。
警方排查所有左撇子嫌疑人,卻一無所獲。
菜鳥警察反覆觀看錄像,發現0.5秒的異常動作——
火勢突起時,流浪漢下意識用右手捂住了左耳。
這個動作暴露了他右撇子的身份,也揭開了隱藏多年的傷疤。
你耳後的燒傷,是當年工傷時留下的吧
審訊室裡,他盯著警察電腦上女兒的照片,突然崩潰:我女兒需要錢治病……
烈焰如蛇,貪婪地舔舐著鼎盛燈飾廠倉庫的夜空,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濃煙翻滾,裹挾著塑料、布料和絕緣材料燃燒時特有的、甜膩而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衝入火場邊緣的消防員和警察身上。熱浪扭曲了空氣,遠處閃爍的紅藍警燈也在這扭曲的視野裡拉長、變形,像一隻隻淌著血淚的巨眼。
蘇航站在警戒線邊緣,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他剛調到市刑警隊重案組不滿三個月,那股子剛從警校畢業、急於證明自己的銳氣尚未被現實的鈍刀磨平,此刻卻第一次被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刺得生疼。火光映在他年輕的臉上,明暗不定,眼底除了職業性的凝重,還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震撼和生理性的反胃——那焦臭,無孔不入。
操!隊長趙鐵成重重地啐了一口,抬手抹掉被熱浪逼出的汗珠,汗水立刻又被蒸乾,留下鹽漬。他聲音粗糲,像砂紙磨過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被煙燻火燎過的焦灼,倉庫,成品區,火頭最猛!裡麵三個值夜的保安……媽的!
他佈滿血絲的眼睛掃過蘇航,又投向那片吞噬生命的火海,裡麵翻騰著巨大的憤怒和無力感。三條命,就在這被精心點燃的大火裡,化成了沖天濃煙的一部分。
蘇航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試圖壓下那股不斷上湧的噁心感。他強迫自己的目光穿透灼熱的空氣,落在倉庫入口附近。一片狼藉中,有什麼東西頑強地反射著跳躍的火光,在一片灰燼與扭曲的金屬框架中異常醒目。他下意識地往前擠了擠,手指隔著警戒線指向那裡。
趙隊,那是什麼他的聲音被現場的嘈雜切割得有些破碎。
趙鐵成眯起眼,順著蘇航所指望去。火光映照下,一個造型古樸的落地銅燈歪斜地倒伏在入口內側不遠的地麵上。燈罩早已被高溫烤得變形、發黑,但黃銅鑄造的燈身主體,卻在周圍塑料、木料早已化為飛灰的背景下,顯出一種近乎詭異的完整。它像一枚從地獄熔爐裡意外遺落出來的勳章,冰冷、頑固,與周圍焚燬一切的烈焰格格不入。
邪門……趙鐵成低聲嘟囔了一句,眉頭擰得更緊,像兩道深刻的溝壑。那銅燈的存在,像一根尖刺,紮進這混亂的現場,預示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違和。
技術隊臨時征用的辦公室,瀰漫著消毒水、菸灰和疲憊汗水混合的複雜氣味。幾台大功率風扇徒勞地攪動著悶熱的空氣,發出單調的嗡鳴。牆壁上釘滿了鼎盛燈飾廠的結構圖、火災現場照片以及初步的遇難者身份報告。三張年輕保安的麵孔在黑白列印紙上凝固,眼神空洞。
法醫老秦的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像砂礫摩擦:……三名死者,呼吸道內都有大量菸灰炭末,血液一氧化碳濃度嚴重超標。典型的火燒致死。他放下報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致命傷就是吸入性窒息和高溫灼傷,現場冇有發現搏鬥痕跡,也冇檢出其他致死毒素。起火前,他們應該處於無戒備狀態,或者……根本來不及反應。
起火點確定了趙鐵成坐在桌後,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噠噠聲。
負責現場勘查的技術員小張立刻接話,語速很快:確定了,趙隊!就在倉庫內部,靠近西南角那片新到的燈具包裝材料堆垛區!找到了多處助燃劑殘留痕跡,汽油!潑灑得非常均勻,點火點不止一處。人為縱火,板上釘釘!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隻有風扇的嗡鳴和趙鐵成手指敲擊桌麵的聲音。縱火,三條人命。這案子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在每個人心頭。
監控呢趙鐵成的聲音沉了下去。
小張迅速操作電腦,調出畫麵投到牆上。時間是火災發生前約一小時,倉庫外部的監控視角。畫麵帶著老舊攝像頭特有的顆粒感和灰白調子。一個身影出現在畫麵邊緣,靠近倉庫的消防通道小門。
那人穿著極其寬大、不合身的深色舊外套,褲子也鬆鬆垮垮,像掛在衣架上。一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一點模糊的下頜輪廓。他佝僂著背,步履蹣跚,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一腳深一腳淺,像個病弱或者醉酒的流浪漢。
就是這傢夥!小張指著畫麵,他破壞了那個小門的簡易門禁,手法很利落。進去後不到五分鐘,火就起來了!
畫麵切換。切換到倉庫內部一個較高位置的監控探頭,角度俯瞰著那堆易燃的包裝材料。那個流浪漢再次出現。他走到材料堆旁,動作不慌不忙,甚至帶著點……刻意的拖遝。他背對著鏡頭,從寬大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一個常見的塑料飲料瓶,瓶口塞著布條。
接著,是那個關鍵動作。
他左手拿著瓶子,右手掏出打火機。打火機湊近瓶口的布條,火焰騰起。然後,他非常自然、穩定地用左手將點燃的瓶子,穩穩地投擲進了材料堆的中心!動作一氣嗬成,左臂發力流暢,冇有絲毫遲疑或彆扭。瓶子落點精準,火苗瞬間引燃了潑灑過汽油的材料,畫麵猛地亮起一片橘紅!
左撇子!辦公室裡有人低撥出聲。
畫麵追蹤著流浪漢。火勢蔓延極快,濃煙開始瀰漫。他似乎被突然竄起的火焰和濃煙驚了一下,身體有個微小的後仰動作。就在這時,就在這濃煙猛地撲向他麵門的0.5秒不到的瞬間——
他的右手,那隻剛剛纔掏出打火機、顯然非常靈活的右手,猛地抬了起來!不是去遮擋口鼻,而是閃電般地捂向了自己的左耳!動作快得幾乎隻是螢幕上一道模糊的影子,下意識到了極點。捂住之後,手似乎還用力按了一下,才迅速放下,轉身以那種蹣跚的步態,快速消失在濃煙和鏡頭之外。
辦公室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定格的畫麵上——那隻捂住左耳的右手。這個細微到幾乎被忽略的動作,在左撇子縱火的核心判斷下,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
趙鐵成的指關節敲擊聲停了。他盯著那定格的模糊手勢,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有意思……他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一個‘左撇子’縱火犯,在火起受驚的瞬間,用的卻是右手捂耳朵蘇航!他猛地轉頭。
蘇航一直站在角落,幾乎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螢幕,尤其是那0.5秒的右手動作。聽到點名,他一個激靈,下意識挺直了背:到!
2
耳後真相
把你剛纔看到那個捂耳朵動作的直覺,還有關於那盞銅燈的感覺,趙鐵成目光如炬,給我仔仔細細、掰開揉碎了講清楚!一個字都彆漏!
鼎盛燈飾廠老闆吳振海的辦公室瀰漫著一股昂貴的雪茄餘味和沉重的焦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被燻黑的廠區和一片狼藉的倉庫廢墟,像一塊醜陋的傷疤。吳振海坐在寬大的真皮老闆椅上,保養得宜的臉上失去了往日的精明油滑,隻剩下疲憊和一種被逼到牆角的陰沉。他手指神經質地撚著雪茄,菸灰缸裡已經堆了好幾個菸頭。
趙隊長,我們鼎盛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吳振海的聲音帶著被冒犯的激動,卻又強行壓抑著,惡意競爭那都是彆人眼紅!我們靠的是質量,是口碑!他揮舞著手臂,袖口露出價值不菲的手錶,這場大火,燒掉的是我半輩子的心血!是有人想整死我!
趙鐵成麵無表情地坐在他對麵,像一塊沉默的礁石。蘇航站在一旁,快速記錄著,目光卻像探針一樣掃視著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牆上的各種誠信企業、行業龍頭的獎牌,書架上精緻的銅燈樣品,還有吳振海身後書櫃玻璃反射出的、他焦躁不安的側影。
損失初步估計至少八千萬!吳振海拍著桌子,聲音拔高,唾沫星子幾乎濺到趙鐵成臉上,這還不算訂單違約的賠償!趙隊長,你們警察得儘快破案!抓到那個放火的瘋子!我要他賠得傾家蕩產!
吳總,冷靜點。趙鐵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吳振海的咆哮,警方自有程式。現在需要你提供所有可能結怨的對象名單,越詳細越好。特彆是最近在競標、生意上有直接衝突的。
吳振海喘著粗氣,像一頭被激怒又無處發泄的公牛。他抓起桌上的內線電話,幾乎是吼著吩咐秘書把名單送進來。趁著這個間隙,趙鐵成狀似無意地問:聽說你們廠裡以前出過幾次不大不小的工傷尤其是……跟銅件加工有關的
吳振海撚雪茄的手指猛地一頓,一絲極其不自然的神色飛快地掠過他的眼底,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僵硬的笑:嗨,哪個廠子冇點小磕小碰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早就處理乾淨了,該賠的錢一分冇少!工人們都滿意得很!
秘書送進來一份列印名單。趙鐵成接過,目光在紙麵上快速掃過,手指在一個名字上停頓了一下——陳默。後麵標註著:原鼎盛燈飾廠銅件車間班組長,三年前離職。離職原因一欄空白。他抬眼看向吳振海:這個陳默
他啊!吳振海撇撇嘴,語氣帶著明顯的不屑和刻意的輕描淡寫,自己手藝不行,操作不當,出了點小事故。廠裡仁至義儘,該賠的都賠了。後來他自己覺得冇意思,就辭職走了。小人物一個,掀不起什麼風浪。
蘇航的筆尖在陳默這個名字下,輕輕劃了一道橫線。
陳默住的地方在老城區深處,一片被高樓擠壓得喘不過氣的低矮棚戶區。狹窄、潮濕的巷子如同迷宮,牆壁上糊滿了層層疊疊、新舊不一的廣告傳單,空氣裡混雜著汙水、腐爛垃圾和廉價飯菜的味道。蘇航跟在趙鐵成身後,小心地避開地上流淌的、顏色可疑的汙水窪。
門開了。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合著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嗆得人喉嚨發緊。站在門內的男人,身形瘦削得有些佝僂,像一根被生活重壓彎了的蘆葦。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工裝,袖口磨損嚴重。麵容憔悴,眼窩深陷,臉色是一種長期營養不良和缺乏日照的蠟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耳耳廓後方,靠近髮際線的地方,有一塊拇指大小的、深褐色扭曲的疤痕,猙獰地烙印在皮膚上,像一塊醜陋的補丁。此刻,他看向門外兩名不速之客的眼神,空洞、麻木,像兩口乾涸的枯井,冇有任何波瀾。
陳默趙鐵成亮出證件,聲音儘量放平。
男人遲緩地點點頭,側身讓開一條縫,動作有些僵硬。屋裡光線昏暗,隻有一扇小窗透進天光。陳設極其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桌子,牆角堆著些雜物。桌子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缸,裡麵是黑乎乎的中藥渣。最顯眼的是床邊一張小小的摺疊桌,上麵放著一個透明的玻璃奶瓶,裡麵剩下小半瓶奶,旁邊還散落著幾粒嬰兒吃的藥片。
趙鐵成和蘇航走進屋內,空間頓時顯得更加逼仄。蘇航的目光掃過奶瓶和藥片,又落回陳默臉上,尤其是那塊耳後的舊疤。
我們是市局刑警隊的,關於鼎盛燈飾廠的大火,想找你瞭解點情況。趙鐵成開門見山,銳利的目光審視著陳默的每一個細微反應。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鬆懈下來,彷彿那緊繃隻是錯覺。他抬起粗糙、指關節粗大的右手,習慣性地、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去摸左耳後的那塊疤。手指剛觸到疤痕邊緣的皮膚,他似乎猛地意識到什麼,動作突兀地僵在半空,然後極其不自然地放下,垂在身側,手指蜷縮起來。他垂著眼皮,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紙摩擦:廠裡…燒了聽說了。人…燒死了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大火是人為縱火。趙鐵成緊盯著他,語氣加重,帶著無形的壓力,監控拍到了縱火的人。
陳默的呼吸似乎停滯了半拍,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依舊低著頭,看著自己磨破的鞋尖:哦……那…抓到了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
正在抓。趙鐵成向前逼近半步,目光如鷹隼,三年前,你在鼎盛銅件車間,出過一次事故,對吧傷到了耳朵
轟隆一聲,彷彿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狹小的房間裡炸開。陳默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裡,瞬間爆射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驚愕、被揭穿的恐慌,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深沉的痛苦!他蠟黃的臉瞬間褪儘了血色,嘴唇哆嗦著,那隻僵硬的右手再次不受控製地、劇烈地抬起,眼看就要再次捂向左耳後的傷疤!
就在這時——
哇啊——!哇啊——!
一陣撕心裂肺、異常尖銳的嬰兒啼哭聲,毫無預兆地從裡屋傳來!那哭聲帶著一種病弱的、令人揪心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屋內凝滯到冰點的緊張空氣!
陳默那隻即將摸到疤痕的手,像被滾燙的針狠狠紮了一下,猛地縮了回來!他臉上所有的激烈情緒在嬰兒啼哭響起的刹那,被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恐懼和焦慮瞬間覆蓋、吞噬。他甚至顧不上眼前的警察,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撲向通往裡屋的門簾,動作裡充滿了本能般的恐慌和無措。
妞妞!妞妞不哭!爸爸在!爸爸在!
他掀開門簾衝了進去,焦急的安撫聲和嬰兒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碎的哭嚎交織在一起,從門簾後悶悶地傳來。
3
絕望父愛
趙鐵成和蘇航站在原地,交換了一個極其凝重的眼神。裡屋傳來的哭聲,桌上殘留的奶瓶和藥片,陳默那劇烈的、試圖遮掩傷疤又因哭聲而中斷的動作……還有他衝進去時那聲絕望的爸爸……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可能。這間瀰漫著中藥味和絕望氣息的陋室裡,藏著一個足以撕裂所有偽裝的秘密。
市局刑偵支隊的會議室,煙霧繚繞,氣氛凝重得像一塊鉛。白板上密密麻麻貼滿了照片、線索圖和時間軸。火災現場照片觸目驚心,三名保安生前的證件照眼神明亮,與他們的結局形成殘酷對比。白板中央,是那個神秘流浪漢在監控畫麵中的幾張關鍵截圖,尤其是最後那個右手捂耳的0.5秒瞬間,被用紅筆重重地圈了出來。
趙鐵成站在白板前,手指用力敲著那紅圈:重點!都給我盯死這個動作!偽裝左撇子點火,火起受驚的瞬間,卻是右手捂耳朵!這他媽是習慣!刻在骨頭裡的習慣!
他目光掃過會議室裡一張張疲憊而專注的臉:排查方向調整!彆死盯著左撇子了!重點查所有熟悉鼎盛廠區、尤其熟悉倉庫消防通道和內部結構的人!查有右利手習慣,但具備偽裝左利手能力的人!特彆是——有重大現實困境或與鼎盛、與吳振海有深刻舊怨的人!
吳振海提供的名單上,那個陳默,趙鐵成的手指移向白板一角貼著的陳默資料照片,照片上的人眼神麻木,老秦,小張,你們帶人,把他這三年的底細,尤其是他那個病孩子的底細,給我挖地三尺!醫藥記錄,債務情況,所有能查的,一小時內我要看到報告!
是!被點名的兩人立刻起身。
蘇航!趙鐵成的目光轉向角落裡的年輕人。
蘇航立刻站起:到!
你腦子活,直覺不錯。趙鐵成盯著他,給你個任務,把那個‘流浪漢’從進廠到離開的所有監控片段,一秒一秒給我過!特彆是他離開火場後的去向,還有他出現前的軌跡!給我找出蛛絲馬跡!他不可能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衣服、鞋子、步態偽裝下的破綻,他總會留下點什麼!仔細看!
明白!蘇航感到一股熱血湧上頭,沉聲應道。
任務迅速分配下去。蘇航抱著一台配置了專業影像分析軟件的筆記本電腦,一頭紮進了技術隊旁邊一個堆滿設備的安靜小隔間。螢幕上分割出十幾個小視窗,循環播放著廠區周邊各個路口、街道的監控錄像,時間鎖定在火災發生前兩小時和後兩小時。窗外天色由暗轉明,又由明轉暗,蘇航的眼睛熬得通紅,像兔子一樣。他機械地灌著濃咖啡,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在鍵盤和鼠標上飛快操作,放大、慢放、對比、標記……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排查陳默背景的組員帶來了沉重的情報:陳默三歲的女兒陳雨菲,患有極其罕見且進展迅速的心臟病,手術費用高昂如天文數字。陳默早已債台高築,借遍了所有能借的親戚和高利貸,工作也因頻繁請假照顧孩子而極不穩定。近兩個月,他女兒病情急劇惡化,醫院已經下了最後通牒,必須儘快進行高風險手術,費用缺口巨大。而就在火災發生前三天,他剛收到醫院的催款單和手術排期通知。
所有的動機,都指向了絕望。
另一邊,對鼎盛廠老員工的走訪也有了突破性進展。一位在廠裡乾了十幾年的老銅匠,在趙鐵成反覆追問下,終於猶豫著開了口:陳默那孩子……手藝是頂好的!當年那事故,邪門啊……廠裡新進的那批銅料,雜質特彆多,脆!跟吳老闆小舅子采購的那批便宜貨有關……陳默提醒過,冇人聽!結果熔爐噴濺……他躲得快,隻燎了耳朵……算撿條命。可後來……廠裡賠是賠了點錢,但吳老闆嫌他‘惹事’,處處刁難,硬是把他逼走了……老銅匠搖頭歎息,那孩子走的時候,看著那堆廢銅,眼神……唉,冷得嚇人。
動機、怨恨、對現場的熟悉、右利手的習慣……陳默身上的嫌疑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幾乎要將他壓垮。
然而,蘇航這邊卻陷入了僵局。那個流浪漢離開鼎盛廠區後,如同人間蒸發。他巧妙地避開了所有主要路口的攝像頭,專挑冇有監控的老舊小巷、拆遷區域和淩晨無人的菜市場棚戶區行走。監控畫麵時斷時續,捕捉到的幾個模糊背影,也都被寬大的衣物和刻意改變的步態掩蓋了特征。蘇航看得頭暈眼花,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就在他幾乎要放棄這段路線,準備跳看其他時段時,一個極其短暫的畫麵切換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距離鼎盛廠區約三公裡外,一個老舊菜市場後門,一個幾乎被垃圾箱擋住的、角度刁鑽的民用攝像頭拍下的畫麵。時間顯示是火災發生前約40分鐘。
一個身影快速從鏡頭邊緣掠過,穿著寬大的深色外套,戴著鴨舌帽,步態蹣跚,正是那個流浪漢!但就在他即將完全走出畫麵的前一刻,一陣毫無預兆的、帶著灰塵和碎紙屑的強風猛地從巷口灌入!
呼——!
風掀起了他壓低的帽簷!
雖然隻有不到一秒的瞬間,雖然畫麵依舊模糊,但蘇航的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住螢幕,手指顫抖著將畫麵逐幀回放、放大、銳化……
被風掀起的帽簷下,露出了一小塊額頭和……額角!在放大的、佈滿噪點的畫麵裡,額角靠近髮際線的位置,隱約可見一小塊……深色的、不規則的印記!
不是疤痕!不是陳默耳後那種燒傷的疤痕!
蘇航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印記的形狀……更像是……油汙或者……某種特殊的顏料
這個發現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腦海。他猛地抓起電話,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趙隊!有發現!目標人物在菜市場後巷,帽簷被風吹起!額角有可疑印記!不是疤痕!重複,額角印記,不是陳默的耳後疤痕!他可能偽裝了其他特征!
4
冷燈祭魂
電話那頭,趙鐵成沉默了幾秒,隨即果斷下令:所有人注意!目標特征更新!除偽裝步態、體型外,可能刻意在臉部(尤其是額角)製造了誤導性印記(油汙或顏料)!排查範圍擴大!重點尋找具備化妝或特殊偽裝能力、熟悉鼎盛廠、有重大動機的右利手人員!陳默的嫌疑暫緩,但監控不能放鬆!蘇航,繼續追蹤那個帶額角印記的目標去向!
冰冷的日光燈管在頭頂發出單調的嗡鳴,將審訊室照得一片慘白,冇有一絲陰影可以躲藏。空氣彷彿凝固了,瀰漫著消毒水和某種無形壓力的混合氣味。陳默坐在硬邦邦的金屬審訊椅上,雙手被銬著,放在冰冷的桌麵上。他低著頭,肩胛骨在單薄的舊工裝下清晰地凸起,整個人像一尊被抽乾了所有生氣的石雕。蠟黃的臉上毫無血色,隻有左耳後那塊深褐色的疤痕,在刺眼的白光下顯得更加猙獰刺目。
趙鐵成坐在他對麵,像一座沉默的山。他麵前的桌子上,攤開著一份份檔案——醫院的催款單、高利貸的借據影印件、陳雨菲那張蒼白虛弱卻有著清澈大眼睛的病容照片、鼎盛廠當年那起工傷事故的簡陋處理報告、以及老銅匠的證詞筆錄。每一份檔案,都像一塊沉重的磚,壘砌在陳默麵前,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陳默,趙鐵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敲在人心上,看看這些。你女兒雨菲,才三歲。醫生說,再不做那個手術,她撐不過下個月了,對吧他的手指點在那張刺眼的催款單上,巨大的數字像血紅的烙印。
陳默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風中殘燭。他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下唇被咬得滲出血絲,卻依舊一言不發。那隻被銬住的右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趙鐵成冇有停頓,聲音沉緩,卻步步緊逼:三年前,那場工傷。真的是意外嗎還是那批有問題的銅料吳振海為了省錢,用了小舅子的劣質貨,差點要了你的命,最後隻賠了點錢,還把你掃地出門……這些年,他吳振海靠著偷工減料、打壓同行,生意越做越大,住豪宅開豪車。你呢女兒重病,債台高築,走投無路……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刺向陳默耳後的傷疤,這道疤,時刻都在提醒你,對吧提醒你那個把你推下深淵的人!
陳默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混亂,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睜開眼,那雙原本麻木的眼睛此刻佈滿了血絲,燃燒著痛苦、憤怒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他死死瞪著趙鐵成,喉嚨裡發出嗬嗬的、野獸般的低喘,右手猛地抬起,幾乎要指向趙鐵成,手銬鏈條嘩啦作響!
我冇有!他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否認,放火……不是我!
不是你趙鐵成猛地提高了音量,帶著雷霆般的壓迫感,那倉庫入口燒得最厲害的地方,為什麼偏偏立著一盞燒不化的銅燈!那盞燈,三年前,是你帶著徒弟們,親手設計、親手鑄造的吧模具都是你親手調的!‘鼎盛’的標記,還是你親手刻在燈座底下的!它立在那裡,像個紀念碑!是給誰看的給那三個枉死的保安還是給吳振海或者……趙鐵成身體前傾,目光死死鎖住陳默的眼睛,一字一頓,是給你自己看的!用它來提醒你,當年你在這個廠裡付出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轟!
彷彿最後一根緊繃的弦被徹底崩斷!
陳默的身體如遭雷擊,劇烈地晃了一下!他臉上的憤怒和瘋狂瞬間凝固,然後被一種巨大的、無法承受的悲慟和絕望徹底擊碎!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整個人頹然癱軟下去,肩膀垮塌,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裡。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抽搐起來,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從臂彎裡悶悶地、斷斷續續地傳出,像瀕死野獸的哀鳴。被銬住的雙手緊緊抱著頭,手指深深插進亂髮中,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
審訊室裡隻剩下他痛苦崩潰的嗚咽聲和手銬鏈條冰冷的晃動聲。趙鐵成冇有再逼問,隻是沉默地看著,眼神複雜。蘇航站在一旁記錄,看著陳默劇烈顫抖的、瘦骨嶙峋的背脊,握著筆的手指也有些發僵。
就在這時——
嘀嘀…嘀嘀嘀…
一陣輕微但清晰的電子提示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悲慟氛圍。
聲音來自趙鐵成放在桌角的筆記本電腦。螢幕原本是待機的漆黑一片,此刻因為收到新的內部係統郵件通知,螢幕瞬間亮了起來。
亮起的螢幕上,赫然是電腦的默認桌麵背景——
一張照片。
照片上,陽光明媚。趙鐵成穿著便服,笑容溫和,帶著點平時罕見的笨拙和寵溺。他懷裡抱著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紮著羊角辮,穿著可愛的碎花裙子,手裡舉著一個大大的棉花糖,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父女倆額頭親昵地抵在一起,滿滿的幸福幾乎要溢位螢幕。
這張充滿溫情的父女合影,此刻在這冰冷殘酷的審訊室裡亮起,像一束不合時宜的陽光,刺眼到了極點。
正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陳默,被那突然亮起的光線和輕微的提示音驚動。他下意識地、茫然地抬起了頭。
淚眼模糊中,他看到了那張照片。
看到了照片上趙鐵成抱著女兒的笑容。
看到了那個小女孩無憂無慮、如同天使般的笑臉。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陳默臉上縱橫的淚痕尚未乾涸,深陷的眼窩裡還殘留著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悲慟。然而,當他看清那張照片的刹那,所有的情緒——痛苦、憤怒、不甘、仇恨——都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無的空洞。
一種徹底認命、徹底放棄抵抗的……死寂。
他呆呆地看著那張照片,目光死死地、貪婪地鎖定在那個小女孩燦爛的笑臉上。彷彿那是黑暗深淵裡唯一的光,是他早已不敢奢望的天堂景象。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辨認,又像是在呼喚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
幾秒鐘死一般的沉寂。
然後,極其緩慢地,陳默的目光從照片上移開,轉向趙鐵成。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裡麵什麼都冇有了,隻剩下一種萬念俱灰的平靜。
他用一種極其沙啞、極其疲憊,卻又異常清晰的語調,平靜地說:
火,是我放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整個人彷彿被這句話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氣,身體軟軟地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地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沿著深刻的法令紋,滴落在陳舊工裝的衣襟上,洇開兩團深色的濕痕。
5
燈滅人亡
他放棄了。在另一張天真的笑臉麵前,他為自己女兒構築的、沾滿血汙和罪孽的堡壘,轟然倒塌。
趙鐵成看著徹底崩潰、認罪的陳默,臉上冇有任何破案的輕鬆。他沉默著,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燃。煙霧緩緩升起,模糊了他深沉銳利的眼神。他看向蘇航,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憊:
去查吳振海。查他小舅子那批銅料。查鼎盛廠所有見不得光的賬。還有……查清楚當年陳默工傷事故,到底掩蓋了什麼。
蘇航用力點頭,心頭沉甸甸的。陳默的認罪不是終點,而是一道揭開更龐大黑暗的裂縫。
他走出審訊室,外麵走廊的燈光有些晃眼。腦海裡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閃過那盞在烈火中奇蹟般倖存的銅燈。那冰冷的黃銅燈身,固執地立在一片焦土之上,燈座底部鼎盛的刻痕,還有那個隱秘的、隻有鑄造者才知道的小小標記……它像一個沉默的、冰冷的祭品。
為了女兒,他點燃了焚燬一切的地獄之火。
也為了女兒,他最終將自己獻祭於這冰冷的、象征著昔日榮光與背叛的銅燈之下。
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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