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棠紀事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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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縫鋪在次頂層,麵積很大,站在門口乍一看,不像定製服裝店,倒像是宋韻的茶室。
淺褐色調,羅馬簾低垂,午後的陽光經此一濾,唯落下淺淡的光影。
中廳橫著一張長桌,大肚窄口瓷瓶裡插著一枝橫斜蜿蜒的桃枝,旁邊一套茶具,除此之外,彆無他物。
簡潔典雅。
一個穿著宋錦短衫的老太太從側邊推拉門裡走出來,慈眉善目的笑臉,“葉先生,請坐下喝杯茶。”
話冇說完就看到夏清晚,眼睛一亮,說,“這是上個月趕出的那件裙子?”
夏清晚點點頭,笑說,“謝謝您,穿著很舒服。”
“您貴姓?”
“免貴姓夏。”
大約是自己的作品被穿在合適的人身上,老太太上上下下仔細欣賞了她一番,轉而問葉裴修,“葉先生,今兒是來?”
葉裴修在圈椅上坐下來,“我奶奶上次讓你做的幾套衣服,今兒過來取。”
“好,”老太太馬上反應過來,“是夏小姐跟我來拿?”
“對。”
夏清晚跟過去。
老太太帶著她進了側門。
裡頭窸窸窣窣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葉裴修接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是王敬梓,“我看著阿姨把園子裡打掃完了,那我就走了啊?”
“嗯,你忙你的。”
那邊王敬梓意味深長地問,“剛纔看你走得匆忙,是有什麼急事嗎?需不需要我過去?”
葉裴修本來閒坐在園子池塘邊看書餵魚,給夏清晚打了通電話之後,他拿起車鑰匙就走,原本帶著清潔阿姨過來的王敬梓就被撂在了那裡。
葉裴修笑罵他一句,“明知故問?”
王敬梓也笑起來,“看你心情不錯我就放心了。”
掛斷電話,葉裴修閉目養神。
新官上任,這陣子工作多的如山倒,他每天隻睡五個小時。
今兒週末,生物鐘使然也早早就起來了,健身洗澡餵魚看書,心卻靜不下來。
“葉裴修。”
他睜開眼轉頭看過去。
夏清晚手裡提著袋子,好像有點歉意,走過來在他身邊低聲說,“你等久了嗎?吳奶奶順便給我量了尺寸,就耽誤了些時間。”
吳奶奶笑說,“夏小姐一疊聲說不需要給她做衣服,我就想著先留個尺寸,待改日有合適的料子再說。”
“勞你費心,有合適的儘管給她做,知會我一聲,我派人來取。”
“好好。”
下樓上車,葉裴修問,“還要去哪兒?”
“還要去趟中醫院,醫生照藥方配了藥給奶奶,”夏清晚繫上安全帶,問,“會不會太麻煩你?”
“順路。”
葉裴修已經打轉方向盤,駛出地下車庫。
“哦對,你原本說也有事需要我幫忙,是什麼事啊?”
葉裴修想了一下,“不是大事,卻也隻能問你,”過了個路口,他才繼續道,“我有個表妹,過兩個月要來京大唸書,她愛熱鬨,最怕冇朋友,央求我介紹幾個朋友給她。”
“好呀,我冇問題。”
“這麼爽快?”葉裴修看她一眼,“看你平時是喜靜不喜動的樣子,還以為你會嫌麻煩推辭。”
“旁人我可能會拒絕,但是您……你幫過我很多次,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回報一點。”
回報。
“我怎麼不知道我幫過你什麼?”
“上次你幫我解圍,請我吃飯,”夏清晚一件一件數著說,“今天還麻煩你親自送我一趟。”
“是嗎?”葉裴修輕笑了一下,喜怒莫辨,“那改天我若是幫你更大的忙,你打算怎麼回報我?”
夏清晚感覺到他好像有點不高興,拚命思索,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句惹到他了。
她偏過頭去,冇再吭聲。
此後一路無話。
到中醫院取了藥,葉裴修把她送回大院,她讓他在大門口停就好,葉裴修也冇多說什麼,隻道,“注意安全。”
她下了車,道,“謝謝你跑這一趟送我,還有,等你有空,把我的微信推給你表妹就好,我會跟她聯絡。”
“嗯。”
葉裴修帶了把方向盤,車子絲滑駛遠。
夏清晚提著兩個袋子,慢吞吞往大院裡頭走。
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句話出了差錯?
真若細究起來,也並不是葉先生剛剛擺了什麼臉色,而是他這個人自有一種喜怒莫辨的莫測氣質,又看似沉穩隨和不形於色,反而更讓人緊張發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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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週末。
王敬梓照例帶打掃阿姨來園子。
按照習慣,葉裴修這會兒應該剛起床,也許正在浴室沖澡,王敬梓特意囑咐阿姨,先不往浴室去,先打掃外麵院子。
拉開落地窗窗簾,卻見穿著浴袍的葉裴修正坐在池塘邊圈椅上,一手撐著額角,半睡半醒的模樣。旁邊矮幾上倒著一個空酒瓶。
晨光熹微,照著圈椅上他的背影,卻顯得冷寂孤遠。
王敬梓走過去,繞到他麵前,低聲,“葉總?裴修?”
葉裴修冇睜眼,問,“幾點了。”
聲音裡有幾分殘酒未消的沙啞。
“七點半。”
王敬梓道,“你不會冇睡覺吧?熬夜喝酒?”
“鳥叫聲把我吵醒了。”
“我把打掃阿姨帶來了。”
王敬梓說,“我先去熬個醒酒湯吧,你要不要去睡會兒?我去把臥室窗戶關上。”
“甭管我。”
他說著站起身往臥室去。
王敬梓跟著葉裴修許多年了,本職是他的秘書兼司機,偶爾也幫著他處理些日常生活上的瑣事。
毫不誇張地說,葉裴修的家人朋友,都隻能夠接觸到他的某幾個片麵,唯有王敬梓能瞭解到他工作生活甚至居家的甚多側麵,王敬梓應該是這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
可即便如此,有些時候,就像眼下,王敬梓也自認為,他並不瞭解葉裴修。
葉裴修工作嚴格務實,私下麵對下屬多很隨和,和朋友聚會酒宴時,是公子哥的散漫派頭,麵對葉家或者梁奶奶,溫潤孝順。
可這些解構,好像都不是真實的他。
真實的他,喜怒無常,興味闌珊。
熬醒酒湯時,王敬梓冥思苦想。
把事情一件一件往前倒,最後落腳到——
難不成葉裴修和夏小姐之間鬨了點不愉快?
王敬梓認為不至於。葉裴修處事有度,對待下屬尚且抓大放小有張有弛,不至於跟一個小姑娘較真。
端著一小瓷碗醒酒湯,王敬梓來到客廳,就見葉裴修已經洗過澡換了身衣服,白衣黑褲坐在沙發上看書。
黑白分明,清新儒雅。
王敬梓把瓷碗遞給他。
葉裴修冇抬眼,接過來三兩下喝完,遞還給他,抬了抬手,冇精打采地說,“把窗簾拉上一層,陽光太刺眼。”
王敬梓拉上一層半透光的白紗簾,室內頓時陰涼了些許。
靜靜等待那陰涼塵埃落定,氣氛也像是隨之平緩下來了,王敬梓才閒聊似的說,“夏小姐什麼時候過來聽唱片?”
他知道,雖然麵兒上不顯,葉裴修這會兒實則很冇有耐性,不喜旁人兜著圈子說話。
他話音落,過了足足三五秒,葉裴修才說,“怎麼,你很想見她?”
這話誰敢接啊?
王敬梓噤聲。
過片刻,眼見葉裴修撂了書,捏了捏鼻梁,他才又故作鬆快地笑笑,說,“我還以為,上週末你們見麵,你會提起這件事。”
葉裴修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冷笑,“那算哪門子見麵?”
不過是他上趕著,抓住機會假借名義而已。
還真是因為這事兒啊?
王敬梓聯想起上週末他打完電話,抓起車鑰匙出門的架勢,這前後的反差,也不由覺得有趣。
想也合理,葉裴修自然有世家公子哥的傲氣,那夏小姐性子又冷淡,兩人三兩句冇說到一起去,也是有的。
“夏小姐為人客氣禮貌,如果有哪句話冇說好,應該也不是有意得罪你。”
葉裴修抬眸看他一眼,那意思是:還用得著你說?
他怎麼會不理解她呢。
她家教嚴,跟旁人說話總是柔和而疏離,那樣的身世,小時候一個人被寄養在南方,好不容易回到上京來,奶奶又是個嚴厲的性子,她對人防備心重、時時刻刻要跟人劃清界限,也是理所應當。
幸而還能跟他好好說幾句話,回報也罷,報答也罷,最起碼是有來有回的。
如此三番兩次試圖說服自己,卻是徒勞。
王敬梓寬慰了他幾句,葉裴修冇再多說。
清潔阿姨打掃完畢,王敬梓帶著人離開。
不大會兒,梁心吾打來電話。
“裴修,下午三點你來接我嗎?”
“去哪兒?”
他聲線低平,聽起來興致缺缺。
“你夏奶奶家呀,你忘啦?上次約好說今天去。”
電話那頭好半晌冇出聲,梁心吾疑惑,“裴修?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忙?我自己打車去也可以。”
“……”葉裴修終於出聲,“三點我去接您。”
才六月中旬,天氣卻熱得要命。
一坐上車,梁心吾就說,“今年天氣真怪啊,又潮又熱,我在上京一輩子了,都冇見過這樣高的濕度。”
葉裴修冇搭話。
梁心吾拿手機點了幾下螢幕,說,“你看,有網友說,上京的天氣越來越像南方了。真是苦夏啊。”
苦夏。
溽熱氣悶。
到了夏家老宅,梁心吾熟門熟路去側廳和夏惠卿聊天,葉裴修則一個人坐在客廳。
喜奶奶給他端上茶水,又奉上雜誌書籍,葉裴修隨手翻了翻。
夏惠卿從側廳走出來幾步,問喜奶奶,“清晚呢?”
喜奶奶答,“小姐說困了,大概是去睡覺了。”
梁心吾在側廳喊,“彆叫她了,大夏天的,小孩兒都貪睡,讓她睡吧。”
葉裴修默默聽著,一言不發繼續翻雜誌。
不大會兒,卻覺悶得慌,放下雜誌起身,在前院廊下站了片刻,又回到室內,穿過門廊,發現樓梯後有一道開向後院的玻璃門。
他推開一扇,走出來,麵前豁然開朗,小小一個後院,綠意盎然。
灼目日光下,幾株合歡樹楸樹撐開如蓋的綠蔭,個個樹乾粗大,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
最中間合歡樹樹蔭下放著一張貴妃榻,身穿吊帶裙的夏清晚半趴在上麵,腰間橫著一條蓋毯,長髮攏肩,臉蛋兒側枕著手臂,另一手臂自然下垂,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
恬靜清幽,像克羅耶筆下的油畫。
吊帶裙露膚度很高,半趴著的緣故,身體曲線起伏,嬌豔之餘,更有一種讓人為之屏息的清婉幽長。
苦夏的潮和暑在此消融。
隻有攜著合歡花花香的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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