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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妖城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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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紙妖(一)

隔牖[1]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綠竹被新雪覆蓋,投在菱花窗上,影斑駁。

嫋嫋的香菸。

窗下一出眾身影坐得端正,修長玉手骨肉均勻,正捏著一杆狼毫,糟蹋紙。

紙實在是好紙,半熟宣,造紙的人伐下上好青竹,不知浸泡蒸煮漂洗過多少遍,在紙漿裡撒過金粉香料,才成就一張纖薄堅韌的紙,透著香氣,金光熠熠。

桌旁肅立的女子白衣似紙,烏髮垂腰,低眉斂目有些哭笑不得,指著紙上蚯蚓爬過似的一豎,秦公子,你這手怕是殺人時候都冇這般抖過吧

戳到秦艽痛處,他登時冷臉,閉嘴。

說完屏聲斂氣,如臨大敵,鄭重在紙上又畫下一道橫,寫得比豎還難看。

白芷不忍睹,更不忍他糟蹋紙,故而勸道:要不算了吧。

細辛姑娘若是喜歡你,就不會嫌你字醜。

秦艽:……陰沉著臉道:金九這個長舌頭。

金九蹲在窗外牆根下抄著手,也不懼風雪侵骨,心裡偷偷笑,仰頭瞥見一隻飛蟲,眼睛一眯目光如炬,長舌一勾,飛蟲立即捲入它嘴中。

金九愜意點點頭,那人家舌頭本來就是長嘛,公子有了喜歡的姑娘,到時候若是成親,全城的人都得隨份子,可不得叫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冇毛病。

霸道城主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豈能聽進旁人勸阻,白芷歎了口氣,忍痛又拿出一疊自己收藏了許多年的上好宣紙,與秦艽道:也罷,你慢慢寫吧。頓了頓,‘秦艽’二字練得不錯,但‘細辛’的‘辛’字最後懸針一筆,拖出筆鋒纔好看……覷著秦艽臉色,算我多言。

這人,說好來學寫字,還想翻臉就翻臉,脾氣差成這樣,怎麼會有姑娘喜歡,真乃一奇蹟也。

白芷一邊腹誹,一邊拿來了紙,來去不過一會兒工夫,見桌上多了顆潤澤的白珠子,拿指尖一觸即亮。

燭龍之眼,白芷吃驚,給我的

秦艽在滿紙並排的秦艽細辛中頭也不抬,嗯。

傳聞燭龍身長千裡,住在極北酷寒之地,精魄藏在眼睛裡,睜眼為晝,閉目為夜,所以極北方纔有無儘的白晝和長夜。

白芷心裡一陣感動,她怕水怕火,不敢像尋常人那樣夜裡點燭火照明,有了燭龍眼珠,方便不少。

不過是教公子寫幾個字,廢幾張紙,公子這謝禮委實厚重了些,白芷欣喜地抽一張紙,在手中摺疊巧弄,不多時手中多了個精緻的白玉盒子,一點看不出是紙疊出來的,她小心翼翼將珠子收了進去。

轉身走向內室,忽聽秦艽道:仍舊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嗎

白芷步子一頓,搖搖頭。

她隻知道自己是一張紙,自從有了意識,便日夜於一座孤墳前徘徊,不知墳塋葬的是誰。

後來被巡邏的夜遊神撿到,送給了秦艽。

她能窺前程,卜生死,卻不知自己源於何處,在成為一張紙前,是草是樹。

果真渾噩如白紙。

一個冇有自己過去的人其實很可憐,不知過去,也就失了前路的方向。

窗外狂風席捲,雪片如棉絮,一時大得迷人眼。

這樣的天氣,某隻蛾子怕是不會來了。

秦艽頓時感到無聊,非常無聊。

他喚:金九。

金九應聲出現,似乎早有準備,從嘴裡掏出一個小盒,帶著涎水,拉絲兒。

秦艽潔癖發作,揮手,滿屋子紙飛起來糊了小盒連帶金九一臉,擦乾淨,變個人身是不是能累死你。

察覺到秦艽心情不好,金九二話不敢說,連忙將墨盒擦擦擦,省得過會兒白芷問起來惹秦艽厭煩,將功補過主動對白芷解釋道:這是懷夢草的汁液,凡人若是帶著這草入夢,可夢見生平最想見的人或景象,妖靈拿在手,可以回溯前塵。

說完,迅速功成身退,不留塵與土。

慢了怕挨劈。

秦艽慢吞吞將墨盒旋開,但見裡頭一汪碧綠泓水,晶瑩剔透。

白芷眼中閃著悸動的光,公子……公子為何肯幫我

秦艽麵無表情,因為我閒。

白芷:……悸動的光無影無蹤。

她無言轉個身,原地消失不見,秦艽桌前多了張與眾不同的紙。

比宣紙厚,比皮紙柔韌,比絹布細膩,紙中極品。

秦艽提筆,伸進懷夢草汁中舐了舐筆尖,在紙上寫:白芷,過往。

寫完字跡便暈染開來,直至冇入紙張無跡可尋,純白紙上薄霧橫生,綠柳抽了新芽,桃花吐芬,股股暖香瀰漫屋子,屋外仍舊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屋裡卻是春意盎然躍然紙上。

秦艽伸手,撥開繁花霧柳,一角金色飛簷若隱若現。

簷下硃紅鑲金的大門又厚又重。

秦艽默默端詳一陣紙中情形,極其難得地不好意思了一下,呀,紙鋪反了。

白芷衝出混沌,推開一扇厚重的硃紅鑲金大門。

內裡是一處空曠的大殿,靜得隻聞滴漏聲一點一滴輕響。

瑞腦消金獸,奢靡香料燃燒的氣息。

四麵高牆,密密麻麻的畫卷,卷中女子或坐或臥,無一不長著跟她一樣的臉,全都是她。

落款處寫著:吾妻白芷。

她在牆角一麵銅鏡中看到自己,發現自己隻是一團霧氣,連忙依照畫像中人幻化回來。

轉過巨大的獸爐,微風輕拂鮫紗帳,尊貴的大床上,黃麵錦被下綽綽一道人影看不真切。

唯有一隻手,乾癟枯瘦,長著老邁人類纔會有的斑點,無力地垂在帳外。

那種心悸的感覺又回來了,白芷有片刻恍惚,倏然手下一抖,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那隻手。

堅硬,涼薄,死氣沉沉。

蒼老的聲音從帳子中傳來,寡人不需要禦醫了。

帳子掀開一條縫,露出一張莫名熟悉的臉,老人睜開渾濁的眼,不經意一瞥,募然睜大。

白芷手底下那隻手不可抑止抖得更加劇烈,反手將白芷死死握住,白芷……你是白芷,你……你回來了。

正當中的房梁上,蟠龍奄奄一息掛在他頭頂,昭示著老人的身份,也預示著他生命即將走到儘頭。

這個帝王活不長了。

他像是把所剩無幾的生命力全用在了這隻手上,枯萎的皮膚下青筋暴起,抓得白芷生疼。

我不走,你鬆一鬆,白芷扶住老人,防止他用力過猛跌下床,看著他神色,不禁出口安撫道:乖。

老人渾身一顫,怔怔望著她,啞然半晌,不知說什麼好,翻來覆去隻有一句:你回來了,寡人一定在做夢。

就當是在做夢吧,可是您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難道你以前認識我嗎

老人不可置信地望著她,你竟忘了寡人,忘了寡人,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就算是在夢裡,你也不該忘了寡人,阿姐,你是在報複寡人嗎

阿姐白芷更加茫然,我原來是凡人嗎我竟有家人,有弟弟嗎

老人點點頭,端詳著她,看不夠似的,微微笑道:阿姐,你還是跟從前一樣美麗,我也快死啦,你是來帶阿蠻走的嗎帶我走吧阿姐,這幾十年來,阿蠻太孤單了,阿姐走後,無人再敢喚阿蠻的名字,他們隻會喚阿蠻王上。

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純真的笑來,這是凡人的迴光返照。

阿姐死後,寡人不許阿姐以公主的身份下葬,你不是長公主,你是吾妻,是我阿姐,生前不能跟寡人在一起,死後要跟寡人合葬。

他仍舊緊緊抓著白芷的手,你從前總不信寡人喜歡你,說寡人不過是一時興起圖新鮮,現在寡人可以光明正大告訴阿姐了,他帶著她的手緩緩貼緊自己的胸口,你在寡人這裡住了一輩子。

薄弱的心跳,孱弱無聲。

她卻無端流了淚。

阿姐從前說要尋回記憶,如今尋回來了嗎

白芷搖搖頭。

沒關係,寡人都幫你記得。老人不知哪來的力氣,拽著她下床,來到四麵都是畫卷的牆,一張一張指給她看,阿姐你看,這是你,這也是你……

他幾近瘋魔,將畫卷撕扯下來抱在懷裡,如同抱著一團虛幻的美夢,緊緊抱著,喃喃道:阿姐,此生是阿蠻對不起你,九泉之下我願意來陪你。可是你說話不算話,你從前分明說,將來有一日阿蠻要是做錯了事,你便來親手殺了我的……

白芷伸出手,想扶住緩緩倒下的老人,虛空卻猶如從中撕開的紙張,轉瞬換了場景。

還是在這間寢宮,畫卷鋪滿桌,有幾張已經成像,更多的是空白。

風吹進門扉,吹動桌上一卷畫軸滾落在地,展開來,筆墨尚未乾透。

吾妻白芷。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暮雨瀟瀟,有人在角落唱曲子,在空曠的殿裡顯得格外幽曳。

帳前兩盞四象蓮花燈儘情燒,倒映出撒花帳裡兩個交疊的人影。

細細的呻吟從中隱隱滲落,未及消弭,一隻蒼白的手從帳子裡伸出來,打翻了床頭那隻褐釉香爐,香灰迸了一地。

另一隻寬大的手將那隻小手抓了回去,女子嬌呼,王上……

叫我阿蠻。這個聲音比老人年輕很多,低沉喑啞。

女子不敢不從,語氣裡帶了一點玩味,自有風情萬種在其中,她拖長聲音喚道:阿蠻~~

註釋:

[1]牖:音同有,意為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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