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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長安 為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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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難事

回竹屋的路上,謝司黎一直都在自我反思。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表現,所以才讓這兩個孩子至今都不敢依靠她,就好像深怕會成為她的累贅。

渝州城無人敢欺負他們,那是因為上至城主、下至百姓都是她的人,也知道謝景澈、謝景妍是她的孩子,根本無人敢欺負他們;

可在這繁華迷人眼、吃人不吐骨頭的長安城,誰又知道他們是她的孩子,也正因如此,那個孩子纔敢肆無忌憚的欺負他們。

就如同工部尚書夫人所言:民與官鬥不是明智之舉。

她偏偏要與他們鬥上一鬥!

晚風吹過竹林,簌簌作響,卻吹不散凝滯在三人之間的沉默。

兩個孩子並肩而立,謝景澈的衣角還沾著方纔打鬥時蹭上的塵土。少年垂著頭,攥緊的拳頭泄露出強裝的鎮定。

“姑姑……”他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聲淹沒,“是那個人先……”

謝景妍突然上前半步,杏眸裡跳動著不服輸的氣焰,“那趙家小子仗著父親是工部尚書,就敢光天化日之下扯我我衣服!”她聲音清脆,卻在觸及謝司黎沉靜的目光時,氣勢不自覺地弱小了下來。

謝司黎凝視著兩個孩子。

謝景澈的眉骨處有一道淺淺的紅痕,謝景妍的袖釦也被扯開了線。他們二人是她親自給嫂嫂接生,這麼多年來也是她親自調理;雖然真正照顧他們的時間並不多,但每次回渝州城,她都會專門抽出時間來陪著他們。

許是印證兄長之前的預言,他們從記事以來就很少麻煩她,文武都不需要她操心,他們的拳腳功夫師承司一,文學方麵則師承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曾是帝師,亦指導過先太子,對待謝景澈、謝景妍二人也格外溫柔,言語間更是對他們讚賞有加。

祖父、祖母也在給她的來信中時常說起他們兩個乖巧、懂事,司園的那些丫鬟、侍衛更是把他們當做是寶貝寵著,可他們從來都不會恃寵而驕。

那趙毅之子之所以會欺負他們,不過是他們兄妹二人看上去好欺負罷,更多的是因為士族專權,他們的孩子亦是如此目中無人,而從渝州城遠道而來的他們,變成了他們欺負的物件。

“姑姑……”兩個孩子異口同聲,稍顯稚嫩的聲音裡藏著委屈與不甘。

謝司黎伸手拂去謝景妍發間竹葉,指尖在謝景澈的眉骨傷口處停留片刻。

“我並沒有生氣。”

謝司黎伸手握住兩個孩子微微發顫的手腕,“我在想……”她指尖輕撫過兩個孩子沾著塵土的袖口,“你們為何不能多依賴我一些?”

暮色下,謝景澈突然彆過臉去。少年倔強的側臉在月光下泛著青白,喉結艱難地滾動著。謝景妍卻紅了眼眶,咬著的下唇一緊泛白。

“每次回渝州城,你們都這般懂事。”謝司黎捧起謝景妍的臉,手指擦過她眼角的濕潤,“可你們終究還是孩子。”

這句話像是觸碰到他們心底的柔軟。謝景妍突然撲進她懷裡,淚水瞬間浸濕了衣襟。謝景澈還僵立著,肩膀卻止不住地發抖。

“隻要是我的孩子……”謝司黎將謝景澈也攬入懷中,感受到他瞬間崩塌的克製,“就有撒嬌的權利,有任性的資格。”她的聲音輕柔卻堅定,“無論你們說什麼,姑姑都會信。”

懷中傳來壓抑的抽泣。謝景澈如崩潰般攥緊她的衣袖,而謝景妍的哭聲已經撕心裂肺:“他說我們是……是沒爹沒孃的野種!”

謝司黎將兩個孩子攏在懷中,指尖輕柔地梳理著謝景妍散亂的發辮。卻在他們看不見的角度眸色愈發深沉。

工部尚書趙毅——那個靠著李氏孃家最後一點人脈才擠進朝堂的寒門子弟。確實算得上清正廉明、可惜娶了個鼠目寸光的夫人。李氏年近四十才得了這麼個兒子,寵得如同眼珠子,如今倒養出個橫行霸道的小畜生。

“去打些山澗泉水來。”她拭去謝景澈臉上的淚痕,聲音溫柔地能化開堅冰,“今天燉你們最愛的酸菜魚?”

兩個孩子紅著眼眶點頭,提著竹筒離去的背影在暮色中漸漸模糊。

謝司黎凝視著他們直到消失在山道儘頭,轉身時,衣袖帶起一陣凜冽的風。

“姑娘恕罪。”慕容的聲音突然響起。

他與上官不知何時已立於竹影深處,此刻正深深作揖,“渝州城裡的小主子們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謝司黎沒有答話。

她緩步走向池塘,素白的裙裾拂過青石,驚起幾尾遊魚。月光忽然穿透雲層,照得她腕間銀鐲寒光凜凜。隻見她素手輕探,三條鯽魚便躍出水麵,尚未來得及掙紮,便在她掌心斷了生機。

山泉從石縫間淙淙流過,在青苔上濺起細碎的水花。謝司黎就著流水清理魚鱗,刀刃劃過魚腹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那孩子……”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彷彿自言自語,“我的阿澈、妍妍是什麼?”

慕容與上官同時繃直了脊背。他們看見謝司黎指間的刀刃因著月光,在魚鰓處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姑娘……”

銀白的刀刃上印著他們二人臉上的此刻的表情,謝司黎隻開口道,“李氏那邊怎麼說?”

謝司黎指尖翻飛,銀白的刀刃貼著魚脊遊走,薄如蟬翼的魚膾整齊地碼在青瓷盤中。

她語氣閒適得彷彿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唯有刀尖偶爾劃過砧板的輕響泄露了幾分力道。

慕容垂手而立,“她尚不知姑娘身份。”頓了頓,複又道,“倒是謝司楠……近日在學堂多有打探姑娘之事。”

刀鋒微微一頓。

“謝司楠……”她撚起一片魚鰓對著燭光細看,“這些年在學堂表現如何?”

“差強人意!”上官接過話頭,聲音不自覺壓低,“高階班墊底。許是……誌不在此。”最後幾個字幾乎含在喉嚨裡。

“誌不在此?”謝司黎忽然輕笑一聲,將魚腸利落的剔進旁邊的陶罐裡,“他校考的試卷可還留著?”

慕容瞳孔微縮,“姑娘要看他的試卷?”觸及謝司黎掃來的眼風,他立即躬身,“我這就去取。”

慕容離開時,正撞見提著竹筒歸來的兄妹二人。兩個孩子鼻尖還泛著紅,衣袖卻已整齊地挽起。上官快步接過沉甸甸的竹筒。

“除了酸菜魚,還有魚湯?”兄妹異口同聲,眼睛亮晶晶地望著灶台。

謝司黎舀起一瓢山泉。清水落入鐵鍋的聲音響中,她聲音溫柔地能滴出水來,“嗯。全魚宴。阿澤已經去取其他食材了。”

火苗“噗”的竄起,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你們先去溫習功課,莫要等回了渝州城……”

她忽然轉身,隻見還站著一片銀鱗,“被諸葛先生問住了。”

兩個孩子吐了吐舌頭離去後,謝司黎注視逐漸沸騰的水麵。

水汽朦朧中,她忽然開口,“上官,你說一個人若是誌不在聖賢書……”

兩個孩子離去的腳步聲漸遠。

上官低聲道,“姑娘是懷疑謝司楠有問題?”

聞言,謝司黎輕輕一笑,“有些可疑,想要弄清楚,再怎麼說也是我唯一的血親。”

她和上官談話間,司澤和慕容幾乎是同時到達。

司澤手中拿著紅木食盒足有半人高,謝司黎揭開盒蓋時,清蒸鱖魚的鮮香便溢了出來。

除鱖魚外,還有鰣魚、鱸魚等各種魚類。每一道菜肴都擺得極講究,就連醬汁都暈染得恰到好處,可見廚子用心。

“阿澤,擺膳。司一你去把鍋裡的酸菜魚和魚湯盛出來。”吩咐完又將謝景澈、謝景妍二人叫出來一起用餐。

她從慕容手中接過紫檀木匣,匣子開合的“哢噠”聲在寂靜竹林間格外清脆。

展開的卷軸上,謝司楠的字跡歪歪扭扭爬滿紙頁。

謝司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這般拙劣的筆記,當真配得上黃氏悉心栽培的“好兒子”。

但若是這滿紙荒唐,都是做給世人看的戲呢?

“姑娘……”慕容欲言又止。

謝司黎將卷軸輕輕合攏,擡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澄明:“不過是些無端猜想,不必掛心。”

待陪兩個孩子用過晚膳,又看著他們沉入夢鄉,謝司黎才換上夜行衣。

這些年從謝良的彙報裡能夠稍微得知一些謝司楠的人品、性格,但在那種情況下,說不定謝良看見的都是表象。

司澤早已候在竹林間,見她出來,眼中閃過一絲無奈,“這等事,屬下代勞便是。”

“有些事……”謝司黎係緊腕帶,聲音輕若歎息,“總要親眼確認。”

兩道黑影掠過屋脊,相府的守衛如同擺設。

謝司楠的院子靜得出奇,窗紙上映著一個伏案的剪影——與傳中那個紈絝子弟截然不同。

沒有美人醇酒,隻有一盞將儘的油燈。

青年握筆的手抖得厲害,卻在每一筆落下時穩如磐石。案頭堆著地的,赫然是白日裡學堂夫子剛講解的《詩經·唐風·杕杜》註解。

謝司黎眯起眼。月光漏過樹隙,正照在謝司楠麵前那本《九章算術》上——書頁邊密密麻麻的批註,字跡清峻如鬆,與之前所見試卷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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