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長安 憐兒訴
憐兒訴
沒有得到憐兒的回答,她也不惱。收回目光,將她的生平一一道來。
她所言之生平,乃是黃氏都不曾知曉之事,將她父母之輩二三事都一一告知。
言畢,她站在憐兒麵前,難得好脾氣地開口,“如何,現在想要和我談談嗎?”
“你是誰?”
聽著憐兒傳來的聲音,隻道,“我乃相府三姑娘謝司黎,兄長一母同胞的妹妹。”
她也不給憐兒開口說話的機會,繼續道,“你不僅是個藥人,若長期與你廝混會導致兄長身亡。”
察覺到憐兒情緒上的變化,她瞥了一眼,“黃氏之所以花重金將你買來贈與兄長是想要他沉迷美色,以防阻礙謝司禹的錦繡前程;黃氏此人佛口蛇心,這些年對兄長的‘捧殺’才招致禍端。”
“姑娘所言句句屬實,我乃揚州瘦馬,有幸通過夫人渠道進入此地,成為二公子身邊的通房;昔年二公子與我琴瑟和鳴,鶼鰈情深,如今還有了骨肉……”說到此處,憐兒神色溫柔的撫上平坦的小腹。
“實不相瞞,我從小服藥,深知不會有孕,也曾想過是否是二公子發現真相,想要利用我對付夫人,奈何無論我如何言說,他都不相信我。”憐兒說著臉上露出一個慘慼慼的笑容,“說來也是笑話,我竟真的對二公子動了情。”
謝司黎跟在憐兒的身邊,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揚州瘦馬,從小以低價被賣進教坊,經曆過殘酷的訓練後方能成為瘦馬,高等瘦馬許是能夠得到買家的垂青照顧,低等瘦馬不過就是買家玩物,慘死者比比皆是。
憐兒有幸來到相府,入得謝司楠的青眼,是她的幸運,奈何她效忠之人乃是黃氏,卻又是她的不幸。
“我聽兄長說,你如今處處與黃氏爭吵。”謝司黎將手負於身後詢問道,“她乃是相府的主人,你曾經的雇主,如今你如此對待黃氏,就不害怕她報複?”
“奴還有何能擔心之事?不過公子與肚子裡的孩子。”憐兒說完將手放在肚子上,“三姑娘從未體驗過我之快樂,定然不會明白我的心事。”
謝司黎不怒反笑,正欲開口就聽見憐兒的聲音響起,“三姑娘,你能夠救公子脫離苦海是嗎?”
她抿唇看著她一言不發,隻聽見她的聲音再次傳來,“三姑娘有所不知,公子這些年與我廝混,身子有所虧損,我雖懷有身孕,但我知曉這個孩子無法養大。”
謝司黎站在憐兒的對麵,將她臉上的情緒儘收眼底。
“為何?”她饒有興趣的開口。
憐兒咬咬牙彷彿下定決心一般,“公子還有半年多的壽命。我這些年跟在公子身邊,雖說曾經並不喜歡公子,但如今公子已是我的心上人,我想要讓他知道黃氏的真麵目。”她說完就當著她的麵跪了下來,“三姑娘,求你看在他是你一母同胞兄長的份上,幫我救救他。”
“你也說了,他不過半年壽命,我如何能救?”謝司黎看著她低聲道,“我又如何能夠相信你的話?更重要的是,我為何要幫助他?”
她也不給憐兒開口的機會,隻道,“我與他雖說乃是一母同胞,可畢竟從小不在一處長大,這些年他養在黃氏膝下,指不定有多厭惡我這個妹妹,我又如何能夠救他?”
“三姑娘,我知道公子體內的毒如何解。”她說完就從廣袖中間的一份東西遞到她的手中,“這是藥方子,隻要有了這個藥方子就一定能夠救公子的性命。”
謝司黎看了一眼藥方子,上麵的配比成分和之前杜衡給她的看得那一份相差無幾。
杜衡此人精通岐黃之術,從小跟隨在祖父身邊研習,深受祖父影響,奈何其一家被牽扯到某件事故中,這才招致禍端。
他們一家人並未被處以死刑,隻被吩咐不能再懸壺濟世。
杜衡在其親人死後才懸壺濟世,立誌當一名江湖遊醫,瀕死之際被她所救,立誌為她效忠。
杜衡一事揭過不提,隻聽憐兒的聲音想起,“姑娘有了這個方子,一定能夠救公子,我知曉普通人難以解決此事,但三姑娘一定可以。”她語氣哽咽,“我自知對不起公子,但現在我想讓他活下去。”
“哪怕以你的生命為代價。”謝司黎反問道。
“對,哪怕以為我的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憐兒看向她的目光裡帶著鄭重的光,“三姑娘,你有辦法救二公子嗎?”
謝司黎把玩著手中的藥方,並未回答她的話。
“姑娘,他可是你的親哥哥啊!”憐兒淚眼婆娑地看向她。
不得不說,不愧是專門用來送給達官顯貴的揚州瘦馬,一舉一動都勾人心絃,即便她身為姑娘也難免不為之動容。
正所謂梨花一枝春帶雨。
“憐兒,你可知道這裡是何處?”謝司黎看了她一眼,“我在相府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姑娘,父親嫌、母親惡,我如何在相府活下去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夠對所謂的兄長伸出援助之手。”她將境遇說了出來。
“想來近幾日你對我也有所耳聞,我因方元朝一事被關進京兆府,父親都已經將我棄之不顧,我又如何能夠保全兄長?”
沒有得到憐兒的回答,她眼底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憐兒……”
“我知道怎麼讓公子相信你。”憐兒打斷她的話,一雙眸子裡帶著從未有過的堅韌,好似帶著坦然赴死的決絕。
“我這一生本就淒慘,有幸入得公子青眼,若是能用這殘破的身子為公子做些事情也好。”憐兒說著紅了眼眶,“我這種人不應該活著,可公子卻能夠好好活下去,哪怕他有一天他會將我拋諸腦後。”
謝司黎看了一眼憐兒,收回目光開口,“你打算怎麼做?”
“三姑娘放心。”憐兒對著她恭敬行禮後就轉身告辭,就連轉身離開的背影都孤寂決絕。
她同情憐兒的遭遇又如何?可她並非聖賢,這天下之人千千萬,她也不能保證救下每一個人,但求問心無愧。
憐兒必須死,她的死會成為謝司楠離開相府的契機,會成為覆滅相府的第一步棋。
祖父母這些年對她疼愛有加,她也曾經和祖父私下有過約定,會力所能及的保護二叔一家不受到相府的牽連。
這也是為何二叔謝譯這些年一直在外做官的原因,他需要瞭解百姓的苦楚,隻有接觸過百姓才能明白一些事。
為官者不能閉目塞聽,更不能盲目的聽信一人之言。
謝諄能在朝堂上位居左相一位,一方麵因為他的八麵玲瓏的性格,另外一方麵則是他的手段,他不站隊任何皇子,隻聽君帝所言。
雖然偶爾會犯些糊塗,但絕對不會影響君帝對他的喜愛。
“妹妹你覺得憐兒會如何行動?”
聽著熟悉的聲音傳來,她轉頭望去就對上謝司楠的目光。
在杜衡的調理下,他的身形已經有所改變,不似之前大腹便便的模樣。
“捨不得?”謝司黎反問將藥方遞到謝司楠手中。
謝司楠將藥方折起來,撓撓頭,“倒也不是,就覺得憐兒其實她……”
“很可憐?”謝司黎冷笑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憐兒亦是如此,她最初接觸你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要讓你沉迷溫柔鄉,讓你死得不知不覺,若不是你自己發現,你恐怕早就死在她的床上了。”
她也不給謝司楠開口說話的機會,“按照黃氏的性格,在你死後保不齊會將這件事宣傳出去,難不成你覺得死在床上是一件很光榮的事?”
謝司楠低下頭,小聲回答,“當然不是。”
“兄長,收起你那可憐的同情心,這個世界可比你想象的殘忍多了。”謝司黎說著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說的你好像見識過這個世界的殘忍。”
聽著謝司楠的語氣,謝司黎不怒反笑,“我見過啊!
我見過在瘟疫時饑不擇食的百姓吃樹根、啃樹皮;我見過大旱時百姓互相殘殺隻為爭奪一點糧食;我見過寒冬臘月裡為了養活孩子割肉喂子,長安城的繁華是那些人窮極一生也見不到的場景。”
她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謝司楠,“我從五歲開始跟在師傅身邊浪跡天涯、遊學養病,見過許多你不曾見過的場景,無論朝代經過多少更疊,受苦受難的永遠都是百姓。”
她也不給謝司楠開口說話的機會,“1‘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2‘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3‘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4‘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沒有得到謝司楠的回答,她將目光落向遠方,“兄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良久。
她聽見謝司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明白的,我在長安也見過許多這樣的場景,方趙兩家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世家官官相護,大家都不想要得罪,百姓的冤屈卻石沉大海,彷彿在那些人的眼中,他們的生命不值一文,好在陛下也想要取代門閥世家。”
謝司黎看著他良久搖搖頭,“陛下取代門閥世家的目的並非為了百姓,更多的是私心,此法可以將皇權集中到手中,稱之為‘中央集權’。”
謝司黎也不知道謝司楠是否聽得明白,隻繼續道,“雖說‘5高處不勝寒’但若是在那個位置上坐得久了,應該也會忌憚任何想要覬覦那個位置的人。”
謝司黎的話剛落音就聽見謝司楠的聲音響起,“你的意思是說先太子的死是一個陰謀?”
她將目光落在謝司楠身上,似乎沒有想到他能夠說出這番話。
良久,她低聲道,“先太子我都沒有見過,又怎麼會知曉其中的隱情?你見過先太子?”
“我也從未見過先太子,但據說此人死得蹊蹺,回長安途中遭人埋伏,死於途中,等到被人發現時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否是先太子模樣。”謝司楠說著還頗為惋惜的搖搖頭,“我啊,以後不想要走仕途,隻想當個富貴散人。”
“你不適合現在的官場。”謝司黎沒有多想地開口。
“兄長,若是到時候憐兒的死訊傳來,你可要記得表現得好一點。”
察覺到謝司楠的目光,謝司黎笑而不語。
憐兒與謝司黎分彆後,先前往院子給謝司楠留下一封信,派人去通知謝司黎,隨後前往琴瑟居。
她以有話與黃氏說,才見到她一麵。
憐兒走進去時就看見黃氏與謝司瑤、謝司禹坐在一處,三人言笑晏晏的模樣,是謝司楠始終不曾享受過的待遇。
憐兒站在不遠處聽見黃氏的聲音傳來,“你來作甚?”
“不過是個最下等的賤婢,也配見娘親。”謝司瑤語氣不滿,看向憐兒的目光更是輕蔑、鄙夷。
“夫人,昔年你將我買入相府送到二公子身邊,就是想要用這樣的手段謀害二公子,我自問對不起二公子,可卻從未對不起夫人。”憐兒看著黃氏神色平靜,語氣帶著一絲悲慼。
“是又如何?”黃氏聲音低沉,“在我看來你不過就是我的一條狗,但如今狗若是學會咬人,不要也罷。”
察覺到黃氏的目光,憐兒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我是物品,在夫人看來也不過是一條狗,可如今你的目的已經達成,公子不過是隻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一來你也算是達成目的,再也無人能夠阻擋五公子的錦繡前程。”
“休要胡言!”謝司禹拍著桌子站起來,“你豈能用如此歹毒的想法來誣蔑娘親,這些年誰人不知娘親把二哥當作是親生兒子對待。”語氣中是從未有過的清冷。
“五公子,聰明如你,難道沒有發現夫人這些年對二公子的捧殺嗎?就連你接觸二公子,都無非是想要踩高捧低,你覺得站在二公子麵前特彆有優越感。”
“休要胡言!我在二哥麵前怎麼會有優越感,莫要挑撥我和二哥之間的關係。”
“誠如你所言,又有幾人會相信你說的話。”黃氏眼底帶著漫不經心,“你不過是區區玩物罷了,你當真以為誰都會相信你所言?”
憐兒看著黃氏露出坦然赴死的笑容,“憐兒有幸能與二公子相識,已是榮幸,願來世投的好人家再與公子相守一生。”
她說完就一頭撞上旁邊的柱子上,在聽見門被踹開的那瞬神色安然的闔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