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凝辰霜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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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村裡最晦氣的哭喪女,卻在亂墳崗撿回一個光風霽月的仙門道長。
他不嫌我身染汙穢,反而在我被村民欺辱時,擋在我身前。
“她泣彆亡魂,是積德行善,何來晦氣?”
他傷愈後,許諾三書六禮娶我過門。
我信了,沉浸在他編織的溫柔夢裡。
可大婚當晚,合巹酒還未涼,他的劍已穿透我心口。
他抽劍,血濺婚書,語氣淡得像拂去塵埃:
“吾道將成,需殺妻證道。命定之人本是我師妹,但我怎捨得動她?”
“安心去,待我飛升,許你來世榮華。”
我魂歸地府,幽冥殿上,閻君垂眸:
“孤欲娶你為後。”
“你會對我好嗎?”
閻君勾唇:“跟了本君,自會讓你生不如死。”
我點頭應允。
大婚當日,萬仙來賀。
那位新晉的仙尊看著鳳冠霞帔的我,卻紅了眼眶,瞬間瘋魔。
1
昨天我又被閻君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第二天侍女們為我梳妝時,看到我身上的淡紫痕跡,掩唇輕笑:
“君上待您可真是寵愛有加。”
我怔然,這是愛麼?
閻君待我,確實古怪。
床笫之下,他對我百依百順,可一旦紅帳垂落,他便像換了個人,喜歡反複折騰我。
直到我承受不住,淚眼汪汪地質問他時,
他才會將我汗濕的身子攬入懷中,嗓音低沉又危險:
“哭什麼?本君這是疼你。”
我曾以為的愛,是謝無極那般,溫和有禮,從不逾矩。
他唯一一次失態,還是因為他的師妹雲瑤。
那時他傷勢未愈,暫住在我家。
雲瑤尋來時,全村人都擠在我家籬笆外看仙女。
我剛哭喪回來,卻聽到自己家裡也傳來哭泣聲:
“師兄,怎麼能住在這豬圈都不如的地方?”
“還有灶上的是何物?豬食嗎?”
我腳步頓住,心裡默默反駁:
這屋子是我特意翻修過的,比村長家還牢固呢!
灶上的補藥,是我哭了幾十場喪事、搬了幾十具屍體掙的工錢才換到的,可珍貴了!
但我沒有上前爭辯。
我身上沾滿塵土,頭發也亂得像鳥窩,有些自慚形穢。
而謝無極就站在一旁寵溺地笑著,望向雲瑤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所有想說的話都哽在喉嚨裡,心裡湧上莫名的酸澀。
這時我不知被誰推了一下,踉蹌幾步跌坐在地上。
懷中被我小心用油紙裹好的糕點滾落出來。
這可是我攢了很久的銅板才換來的,我還跑了十裡地,就為了給謝無極吃上熱乎的。
我顧不上疼,趕緊撿起那塊相對乾淨的糕點,捧到謝無極麵前:
“道長,這是鎮上新出的桂花糕,你……”
謝無極卻看都未看,語氣疏離:
“我早已辟穀,不食這些凡俗之物。”
雲瑤輕聲哼笑,拂手把糕點掃在地上。
“師兄不吃,就給路邊的野狗吃吧。”
說完,不知哪裡跑來一隻狗,把糕點叼走。
我的心鈍鈍的痛,默默離開回到牛圈。
因為謝無極說男女授受不親,我把主屋讓給他。
晚上我被餓醒,聽到雲瑤和謝無極吵架。
雲瑤要帶他走,謝無極不知為何沒有答應。
她氣得跺腳離去,謝無極立刻追了出去。
他們很晚纔回來。
我隱約聽到“命格相近”、“代替”、“證道”幾個零碎的詞。
可我聽不懂。
自那日後,雲瑤不再提離開,謝無極的笑容也明顯多了。
我心裡卻悶得難受,便儘可能多地接活兒,避開他們。
一次哭喪回來,手臂被荊棘劃傷,謝無極拉過我,熟練地為我包紮。
雲瑤眼中一閃而過嫉恨。
第二日,她非要搶過我手中的湯藥。
推搡間,她故意失手打碎碗盞,指尖被碎片劃破一個小口。
謝無極第一次露出那樣慌張的神色,用力把我推倒在地。
我的手掌壓在碎片上,鮮血直流,忍不住痛撥出聲。
可謝無極卻隻顧扶住雲瑤,立刻動用所剩不多的靈力為她治療。
那點小傷瞬間癒合,不留痕跡。
我默默將手縮回袖中,同時遮住了手臂上蜿蜒醜陋的疤痕。
之後,我更是常常躲到牛棚,那裡有奶奶留給我的老黃牛。
它一直陪著我,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摟著它的脖子,絮絮叨叨:
“阿黃,村裡人都讓我彆肖想道長,他和雲瑤纔是天生一對,可我從來沒敢想過什麼啊。”
我真的沒敢想。
所以,當謝無極傷勢痊癒後向我許下婚約時,我整個人都懵了。
2
我下意識想拒絕。
奶奶說過,隻有相愛的人才會結成夫妻。
難道謝無極喜歡我嗎?
沒等我想清楚,一旁的雲瑤抓緊我的手,力道打得像是要捏碎骨頭。
“花榮,這是天大的好事,彆拒絕。”
之後她親力親為地張羅起婚事,從嫁衣到聘禮,一切都按照她自己的喜好來置辦。
那精心投入的模樣,倒像是她自己要出嫁一般。
謝無極也由著她,我這個準新娘反倒成了局外人。
村裡流言四起,都說我定是使了邪術才迷了道長的眼。
村裡人更不待見我。
那日,我又被頑童扔石子砸破了腦袋,滿心酸楚地想回去找阿黃說說話,卻發現牛棚空了。
我慌了神,四處尋找。
雲瑤輕描淡寫:
“籌備婚事開銷甚大,我把它賣給屠戶換錢了。”
她又輕蔑地撇撇嘴:“可惜年紀太大,沒賣幾個錢。”
我腦子一片空白,失控地推了雲瑤一把,轉身就衝進雨裡。
一定要來得及啊!
也許是雨太大,也許是我哭得不夠慘,上天沒有聽到我的哀求。
當我跌跌撞撞衝進屠戶家時,看到的隻有阿黃血淋淋的頭顱被扔在角落。
屋內大鍋裡飄出了骨頭燉湯的香味。
我撲過去抱起那顆頭顱,心臟像是被撕裂了般疼。
我冒著暴雨,徒手給阿黃挖了個墳墓,哭了整整一晚。
謝無極尋來時,非但沒有安慰我,反而沉下臉:
“花榮,你怎麼能推雲瑤呢,趕快回去向她道歉!”
我倔強地搖頭,眼淚卻止不住:
“她賣了阿黃!”
“一頭畜生罷了。”
謝無極語氣冰冷,“聽話,去道歉。”
見我依舊不肯,他竟捏了個訣,把我扔到雲瑤麵前。
雲瑤斜躺在榻上,眼中快意一閃而過。
“道歉。”
謝無極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冷漠至極。
無形的力量沉重地壓在我的脊背上,讓我爬不起來。
我死死咬住下唇,拒不認錯。
“冥頑不靈。”
那施加在我身上的威壓驟然倍增,五臟六腑都被擠壓得錯了位。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嗡嗡作響。
劇痛淹沒了我的神智。
“對、不、起。”
這三個字混著血沫,從我嘴裡擠出來。
威壓驟停。
我蜷縮在地,疼得說不出話。
謝無極蹲下身,看著我誘哄道:
“乖乖準備婚禮,待我恢複發力,便助你複活老牛。”
我看著他清俊的容顏,信了。
新婚夜,紅燭搖曳。
我穿著並不合身的嫁衣,坐在床沿。
然而,合巹酒尚溫,謝無極手中的劍就已刺入我的心口。
“花榮,彆怪我。殺妻證道乃我宿命,可我不忍傷害雲瑤。”
“你的命格與她相似,正好代她一死”
“放心,待我飛升,定許你來世富貴安康。”
溫熱的血噴湧而出,我甚至沒來得及問一句“為什麼”,便嚥了氣。
我的魂魄離體,卻並未前往地府,而是被投入一處深淵裂縫中。
遠處傳來彷彿雲瑤惡毒冰冷的聲音:
“區區凡人也配糾纏師兄?我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深淵裡,無數怨靈肆意蠶食著我的魂體,像千萬把小刀劃在身上,痛不欲生。
這時深淵上空卻映照出九重天上的盛景——
仙樂陣陣,慶祝謝無極成功飛升。
我眼角流下血淚,意識即將徹底消散。
突然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殘破的魂魄從怨靈口中奪回。
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終於等到你。”
3
待我再次恢複意識時,已身處一處幽靜雅緻的殿宇。
救我之人,正是冥府之主,閻君。
我的魂魄受損極重,閻君將我安置在冥宮深處,以精純的幽冥之氣細細溫養。
閒暇時,他教我習字讀書,引我踏入修煉之途。
我腦子蠢鈍,常常記不住複雜符文。
當我怕他像謝無極一樣馬上放棄我,滿臉懊惱時,
他卻沒有一絲不耐,隻是笑著說“蠢點也無妨,本君有的是時間慢慢教”。
然後換種更淺顯的方式重新講解。
也是從他那裡,我才知曉,天地有序,生靈死後魂魄需依命簿輪回。
可像阿黃那樣的牲畜,死後魂魄直接重歸天地,並無記錄。
所謂“重塑魂魄、助其轉世”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謝無極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得知真相那刻,我雖早已心死,卻仍為阿黃和自己感到一陣尖銳的悲哀。
閻君見我傷心,沉默離去。
次日歸來時,他將一枚溫潤的掛墜放入我掌心。
“這是你那頭老牛的頭骨所煉。本君施了咒術,可幫你擋下一次殺招。”
我握緊那掛墜,淚水終於滾落。
不久後,閻君受邀參加天界公主的誕辰宴。
見我的魂魄已經穩固,他把我也帶上了。
天宮繁華炫目,我卻不適應的緊。
趁閻君與仙僚周旋時,我溜到一處僻靜花園透氣。
卻聽到兩名仙侍在假山後閒聊。
“聽聞天後娘娘對這位剛尋回的公主真是如珠如寶,寵愛得不得了!”
“可不是嘛!曆劫歸來的清塵仙尊對公主也極好,前日還特意去西方佛國取了琉璃寶燈為公主慶生呢!看來好事將近了。”
“不過我聽說仙尊近來像瘋了一樣,動用了好多關係,在找一個凡間女子的轉世,為此公主還跟他鬨了幾次脾氣。”
“噓——小聲點!聽說那女子是仙尊在凡塵時的妻子。一個卑賤的凡人,也配讓仙尊如此掛心?怕是用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手段……”
我屏住呼吸,隻想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響起:
“站住!你是何人?為何在此鬼鬼祟祟?”
是飛升後的無極——清塵仙尊。
我戴著閻君給的麵紗,他沒認出我。
於是不欲理會,加快腳步。
他卻打來一道仙力攔住我去路:
“摘下麵紗!”
我掙紮著想衝破阻礙,拉扯間,一道嬌叱傳來:
“清塵哥哥,怎麼回事?”
雲瑤公主款款而來,看到我與謝無極拉扯,美眸瞬間閃過嫉恨。
“賤婢!竟敢在天宮行勾引之事!”
說罷,抬手施展一道淩厲的仙光直衝我心口。
我胸前的牛骨掛墜驟然發出光芒,形成一個護罩。
雲瑤的仙光被反彈回去,震得她踉蹌幾步。
“啊!”
雲瑤痛呼。
謝無極臉色驟變,瞬間來到她身邊,發現她無礙後,看我的眼神如死物:
“敢傷公主,找死!”
他袖袍一揮,一道遠比剛才強大百倍的仙力狠狠撞向我!
巨大的衝擊力讓我倒飛出去,重重砸落,喉頭一甜,噴出大口鮮血。
牛骨掛墜應聲而碎。
掛墜碎成粉末,阿黃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痕跡沒了。
我心痛得無法呼吸,眼神憤恨地看向那兩人。
清塵看出我的不甘,眼中殺機更甚,抬手施法:
“冥頑不靈,本尊便讓你形神俱滅!”
我閉上眼,等待最終的毀滅。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到來。
一道身影擋在了我身前,輕易化解了那道攻擊。
閻君的聲音帶著滔天的怒意:
“本君的人,你們也敢動?”
4
閻君目光如刀,掃過清塵和被他護在身後的雲瑤:
“她是本君的未婚妻。對她動手,便是對冥府不敬。”
清塵臉色變了幾變。
閻君地位超然,實力深不可測。
他壓下情緒,拱手道:
“閻君息怒,是在下唐突了。隻是這位仙子,很像在下一位故人,一時情急,纔想確認一番。”
“故人?”
閻君挑眉,語氣帶著幾分玩味的嘲諷:
“什麼樣的故人,讓仙尊如此念念不忘?本君聽聞,仙尊與公主佳期將至,如此惦記旁的女人,恐怕會讓公主殿下傷心吧?”
他瞥了一眼臉色已然不佳的雲瑤。
清塵抿緊唇,沒有直接回應閻君關於婚約的試探:
“當年應承她一事,未能兌現,恐成心結,有礙因果。”
閻君低頭看我,我依偎在他懷裡,輕輕搖頭。
我不想暴露身份,不願與這兩人再有半分糾纏。
閻君會意,抬頭對謝無極淡淡道:
“原來如此。那便祝仙尊早日尋得故人,了卻因果。”
說罷,他打橫將我抱起,轉身欲走。
“閻君留步!”
謝無極再次開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既遇閻君,可否煩請相助,查閱一下生死簿?”
“我想知道她轉世何處,可還安好。”
閻君腳步未停,隻漫不經心地應了句:“有空本君瞧瞧。”
清塵還想再追,卻被雲瑤死死拉住手臂。
他終究是礙著雲瑤的哭鬨,低聲安撫,沒有追來。
回到冥府,閻君的氣壓依舊很低。
仙尊的口信很快傳來,內容無恥到了極點:
他竟提出希望閻君在我轉世的命格上動動手腳,讓我“注孤生”,以免嫁與他人。畢竟我前世曾是他的妻子。
閻君聽罷,直接氣笑了,對著傳信的仙官毫不留情地嘲諷:
“你們仙尊是不是飛升時被雷劈壞了腦子?本君竟不知,九重天上神,還會乾斷人姻緣的勾當。”
“你回去告訴他,冥府的生死簿,還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
是夜,閻君將我擁在懷中,動作卻帶著一股說不清的狠勁,像是要將我揉進骨血裡。
他在我耳邊低語,氣息灼熱:
“三日後大婚。你若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剛想張口,他便狠狠吻住我,半晌才氣息不穩地改口:
“算了,後悔也晚了。”
第二天我悠悠轉醒,隻覺得渾身如同散架。
目光觸及床頭,卻猛地愣住——
那枚已然碎裂的牛骨掛墜,竟完好如初地懸掛在那裡。
侍女低聲說:“君上一早便出去了,方纔回來,正在湯池沐浴。”
我握著失而複得的掛墜,心頭酸澀與暖流交織,直接奔向湯池。
氤氳水汽中,閻君靠在池邊,閉目養神。
我衝過去,舉起掛墜,聲音哽咽:“你、你修好它的?”
閻君睜眼,看到我赤腳跑來,眉頭微蹙:
“嗯。小意思,不過是回去一趟,將散落的粉塵一點點收集起來,費了點功夫……”
他話未說完,我便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他身體一僵,良久才抬手輕輕拍著我的背,耳根卻悄悄漫上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
三日後,冥府大婚,萬仙來賀。
我鳳冠霞帔,經過精心裝扮,連自己都快認不出鏡中那個瑰姿豔逸的身影。
當我被侍女攙扶著,緩緩走入大殿時,滿堂賓客皆是一片寂靜,為冥後的風采所攝。
然而,一道身影在眾目睽睽之下,猛地衝到我跟前,一把將我死死抱住。
清塵雙目赤紅,聲音顫抖著:
“花榮,我終於找到你了!”
【2】
5
滿堂賓客被這一變故震得呆愣在原地。
我被他箍得生疼,用力掙紮,聲音冷淡:
“仙尊請自重!你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
見他還不鬆手,我提高了音量:“你弄疼我了!”
話音剛落,一道幽冥之力將謝無極震開。
閻君已一步踏至我身前,將我護在身後。
“清塵,本君最後說一次,這是本君的冥後。再敢對她無禮,休怪本君不顧兩界情麵!”
清塵被震得後退兩步,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彷彿聽不見閻君的警告。
“花榮,你怎麼會不認識我?在人間,你明明是我的妻子。我雖、我雖不得已那般對你,但我早已為你謀劃好未來!”
他猛地轉向閻君,語氣帶著一種荒謬的理直氣壯:
“我當初請你為她安排孤身命格,就是不希望她轉世後委身凡夫俗子。我會親自引她修行,待她重踏仙途,我自然會娶她為妻,彌補前緣。你為何不按約定行事?”
閻君聞言,不怒反笑:
“謝無極,本君活了萬載,竟不知九天仙尊的臉皮,可以厚到如此地步!”
“讓她頂替你那心上人成為你殺妻證道祭品的是你,如今見她成了本君的冥後,你又想來演這情深不悔的戲碼?”
“‘為她謀劃’?‘彌補前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當她是什麼?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件嗎?”
“你!”
謝無極被戳中痛處,頓時惱羞成怒,周身仙力暴漲,竟有要動手的架勢!
我想也沒想,一步擋在了閻君的身前,直麵清塵。
“不準你欺負我夫君!”
清塵施法的手僵在半空。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花榮,你叫他夫君?你竟然護著他?!”
“是!”
我迎著他的目光,斬釘截鐵。
“我今日嫁與閻君,他便是我的夫君!”
“為什麼?!”
謝無極幾乎是在咆哮:
“為什麼是他?他能給你什麼?我乃九天仙尊,我能給你的遠勝於他!”
他那張曾經讓我覺得光風霽月的臉,如今看來卻隻剩虛偽可憎。
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因為,他答應過我,會讓我生不如死。”
話音落下,整個大殿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
所有賓客都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連高座上的幾位仙界大能,也露出了愕然不解的神情。
唯有我身後的閻君,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笑。
他伸手,自然而親昵地攬住我的腰,將我帶回他身側,與我交換了一個隻有我們彼此才懂的眼神。
謝無極徹底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憤怒到錯愕,再到一種世界觀被顛覆的茫然。
“生不如死……”
他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完全無法理解這怎麼會成為一個理由。
“就因為這四個字嗎?”
“對,就因為這個。”
6
我轉頭看著閻君,開始細數那些看似平淡卻讓我倍加珍視的日常:
“他從未嫌棄過我愚鈍,反而教我認字,一次不好就教十次、百次,沒有一絲不耐;”
“我魂魄不穩,時常畏寒,他便尋來幽冥暖玉為我鋪床,夜裡會握著我的手,直到我安睡;”
“我思念阿黃,他便收集阿黃遺骨,為我煉成護身符。碎了,又不聲不響替我修補完好;”
“他脾氣不好,有時在殿中發怒,嚇得鬼差瑟瑟發抖,可隻要我出現,他便會立刻收斂所有戾氣。”
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殿中:
“這些點點滴滴,或許在仙尊眼中微不足道,比不上你許諾的仙途長生。”
“但對我來說,卻是比活著時候的日子好上千萬倍。”
清塵卻仍然不死心,急切道:
“花榮你糊塗啊!他是冥君,你跟著他終究是孤魂野鬼!”
“跟我回九天,我傾儘資源助你修煉,讓你堂堂正正位列仙班,長生久視,這不比在暗無天日的地府強嗎?”
我搖了搖頭:
“沒關係。隻要跟他在一起,是人是鬼,都好。”
閻君聞言,低頭看我,冰冷的眸子裡漾開一絲暖意。
他抬手自然地替我理了理鬢角散落的發絲。
動作溫柔,與此刻劍拔弩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再抬眼時,目光已恢複一貫的森寒:
“清塵,收起你那套虛偽的承諾。你以為她還能修煉成仙?”
“你什麼意思?”
清塵臉色一變。
閻君語氣嘲弄:
“你們當初殺了她不算,還將她的魂魄打入幽冥深淵,怨氣侵蝕,她的魂魄早已受損。”
“莫說修煉,若非本君及時將她救回,她早已魂飛魄散。她現在能站在這裡,已是萬幸!”
“不可能!”
清塵眼中滿是驚駭,下意識出手探查我的魂魄狀況。
閻君並未阻攔,隻是冷眼旁觀。
一道溫和的仙力探入我體內,片刻後,謝無極臉色大變,踉蹌後退,不可置信地搖頭:
“怎麼會這樣,魂魄根基竟損傷至此……”
閻君語氣冰寒:
“想知道真相,何不去問問你百般嗬護的玉瑤公主?”
清塵如遭雷擊,臉色慘白如紙,眼中第一次出現了動搖和懷疑。
他死死握緊拳頭,指節泛白,赤紅的眼睛裡交織著痛苦、憤怒和混亂。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這場鬨劇似乎暫時告一段落。
賓客們竊竊私語,場麵一度有些尷尬。
這時一位一直靜立旁觀的女官緩步上前。
她是代表天後來祝賀的。
她目光複雜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
“冥後娘娘,此乃天後娘娘賜下的九轉凝魂丹,於穩固魂魄有奇效。”
她遞上一個流光溢彩的玉瓶。
“願娘娘與閻君永結同心。”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似乎在確認著什麼。
我依禮謝過。
那女官又客套了幾句,便領著眾仙告辭離去。
回到九重天,那女官徑直前往天後寢宮,將今天所見稟告:
“娘娘,奴婢今日在冥府,見到那位冥後了。”
“哦?聽聞鬨了一場,清塵很是失態。”
天後語氣平淡。
“是,但重點不在此。”
女官抬起頭,眼中閃著光。
“娘娘,那位冥後,她的容貌,尤其是眉眼間的神韻,與您年輕時有七分相似!”
“奴婢借贈藥之機,隱隱感應到她受損的魂魄上殘存的氣息,與您當年放在的小公主身上那塊護魂鎖的氣息相似!”
天後猛地坐直身體:“你說什麼!”
7
聽完女官更詳細的描述後,天後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麵色凝重。
若冥後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那前不久認回來的雲瑤是誰呢?
這可是事關皇室血脈的大事。
“動用一切力量立刻去查!”
天後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務必隱秘,本宮要知道關於這位冥後的一切。”
與此同時,清塵徑直闖入雲瑤的宮殿。
雲瑤正為大殿上的難堪而惱怒。
見他回來,她剛想撒嬌抱怨,卻對上清塵那雙布滿血絲、冰冷審視的眼睛。
她一下慌了神。
“雲瑤,”
清塵的聲音沙啞得可怕,“我問你,當初我殺了花榮後,你有沒有對她的魂魄做什麼?”
他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雲瑤心中劇震,臉上卻瞬間堆滿了被冤枉的委屈和淚水:
“清塵哥哥,你怎能聽信外人所言來質問我?我當時是氣她害你差點無法飛升,可能、可能言語上是苛責了她幾句,但怎會做出那等歹毒之事?”
“她的魂魄自然是由冥府官差送入輪回通道了!定是那閻君挑撥離間,或是花榮她懷恨在心,故意汙衊我!”
清塵看著她聲淚俱下的模樣,心中疑慮並未全消,但終究是多年情分,他語氣稍緩:
“最好如此。雲瑤,你當知道,我平生最恨欺騙。此事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說罷,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雲瑤臉上的淚水瞬間收住,隻剩下怨毒。
她深知清塵的性子,一旦起疑,絕不會輕易罷休。
更讓她恐懼的是,她安插在天後宮中的眼線悄悄來報,天後竟秘密派人調查冥後。
這兩件事讓雲瑤徹底慌了神。
她不能再坐以待斃!
她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清塵養在蓮池中的一尾錦鯉。
因常年聆聽仙尊論道而生出靈智,對他心生傾慕。
數百年前,天後懷胎,恰逢魔界犯境,天後親自掛帥,清塵隨行護駕,她也被帶入軍中。
途中天後提前生產,情況混亂。
她趁機偷走剛剛降生、氣息微弱的小公主,將其魂魄剝離,隨手扔進了下界輪回井。
自己則憑借一點偷學的幻化之術,化身成嬰兒模樣,李代桃僵。
因為隻有成為天界公主,才能和仙尊身份相配。
後來她跟著清塵下凡曆劫,漸漸走進他的心裡。
如果不是因為花榮,她會是仙尊心裡唯一的女人,所以她要讓花榮徹底消失。
她把花榮魂魄扔進幽冥深淵,還差一點她就魂飛魄散了,結果閻君出現救了她。
花榮必須死,否則她的計劃會徹底失敗,她再也不能如願嫁給仙尊了。
冥府之中,我又是日上三竿才悠悠轉醒,渾身酸軟。
想起昨夜閻君不知疲倦的索求,臉上不禁發燙。
侍女抿嘴笑著上前伺候,輕聲說:
“娘娘醒了?君上吩咐,若您醒了,請去忘川彼岸的星輝灘一趟,說是在那兒等您。”
星輝灘是冥界一處奇景,漆黑的沙灘上灑滿如星辰般閃爍的砂礫。
我心中一甜,想起前幾次他準備的驚喜——
一次是帶我看了會在黑夜中唱歌的幽曇花海;
另一次是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隻羽毛像彩虹一樣的冥鳥逗我開心……
這次又會是什麼呢?
我懷著雀躍的心情,獨自前往星輝灘。
河岸寂靜,我四處張望,卻並沒看到閻君的身影。
這時一道陰毒恨意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賤人拿命來!”
我猛地回頭,隻見一道淩厲無比的仙光直衝我麵門!
8
雲瑤麵容猙獰,眼神陰狠,就要置我於死地。
我甚至沒來得及反應,隻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狠狠撞在胸口。
喉頭一甜,整個人便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噴出一大口鮮血。
“為、為什麼?”
我強忍著劇痛,看向一步步逼近、麵目扭曲的雲瑤。
“我已嫁入冥府,絕不會再插入你與他之間。”
“為什麼?”
雲瑤冷笑,眼中是徹骨的嫉恨和瘋狂,
“因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隻有你形神俱滅,我才能高枕無憂!”
話音未落,她周身仙力再次暴漲。
求生本能讓我下意識地施展出閻君平日逼我練習的保命身法,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要害。
我勉強接下她隨後幾招,但修為差距懸殊,每一次格擋都讓我氣血翻湧,魂魄上的舊傷彷彿又要裂開。
“垂死掙紮!”
雲瑤見我竟能抵擋,怒意更盛,她猛地祭出一麵寶光熠熠的菱花鏡。
“能死在母後的破魂鏡下,也是你的造化!”
鏡光凝聚,帶著淨化一切魂魄的恐怖威能,向我照射而來。
我避無可避。
突然一道身影倏然擋在我身前,白袍翻飛,硬生生接下了那道致命的鏡光。
“清塵哥哥!”
雲瑤失聲驚呼,慌忙撤去法力,臉色煞白,“你、你為何……”
清塵緩緩轉身,看向雲瑤的目光,再無往日溫情,隻有失望和心寒。
“雲瑤,事到如今,你還要演戲嗎?”
“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雲瑤眼神閃爍,強自鎮定。
“不明白?”
清塵聲音嘶啞:“從始至終你都在騙我。”
“你偷偷篡改了月老的姻緣簿,讓我誤以為與你有紅線牽絆。”
“可後來你又告訴我你先天魂魄有缺,若應劫而死會魂飛魄散,永無輪回之境。”
“所以我才會選擇命格與你相似的花榮來代你應劫,我以為我是在救你!”
他每說一句,雲瑤的臉色就白一分。
“你早就知道她纔是真正的天界公主!所以你才處心積慮要她魂飛魄散,永絕後患,是不是?”
雲瑤被他連番質問逼得步步後退,臉上血色儘失。
最終,她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發出一聲淒厲又絕望的大笑:
“是!都是我做的!那又怎麼樣?”
她淚流滿麵,狀若瘋癲:
“因為我愛你啊,清塵哥哥!”
“從我還是一尾池中錦鯉時,就仰望著你。為了能配得上你,我偷換公主,苦修化形術;為了跟你下凡曆劫,我舍棄半數修為;我怕你愛上彆人,纔去改姻緣簿;我怕身份暴露,纔想儘辦法除掉她!”
“我為你做了這麼多,雙手沾滿汙穢。可你現在卻為了她,這樣對我?”
清塵淡漠開口:“我說過我隻把你當作妹妹。”
雲瑤聽後,眼中閃過最後的瘋狂與決絕,凝聚起全身殘存的仙力,再次撲向我。
“好,既然得不到你,那我就毀了她!我們一起死!”
清塵沒想到她這般決絕,晃神間再想阻攔已慢了半拍。
眼看那毀滅性的光芒就要將我吞沒,另一道黑影驟然出現,穩穩地擋在了我的身前。
9
那道黑影正是匆匆趕來的閻君。
而與他一同現身的,還有天後娘娘。
天後麵沉如水,鳳眸含煞。
顯然剛才雲瑤的所作所為和那番自白,她已悉數聽在耳中。
她玉手輕抬,施展力量將雲瑤徹底禁錮。
“阿榮!”
閻君已瞬間掠至我身邊,小心翼翼地將我扶起。
那雙慣常冰冷的眸子裡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焦急與心疼。
“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了?”
我靠在他臂彎裡,,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沒、沒事。”
這時,天後也快步走來。
她蹲下身,目光複雜地凝視著我。
那眼神裡有關切、有愧疚、有失而複得的激動。
她伸出手,似乎想碰觸我的臉,卻又有些遲疑,聲音哽咽:
“孩子、我的孩子,讓你受苦了。”
我怔住了,不解地看著她,又看向閻君。
閻君對我微微頷首,沉聲道:
“阿榮,她是你的生母。當年你一出生,便被那孽畜偷換,扔入了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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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回。”
我是天界公主?
我腦中一片空白。
“哈哈……”
被禁錮的雲瑤看到這一幕,發出淒厲的嘲笑。
她指著我和閻君,對著失魂落魄的清塵尖聲道:
“你看到了嗎?你心心念唸的女人,她早就投入彆人的懷抱了!”
“她根本不值得你如此!隻有我!隻有我纔是真心愛你,為你付出一切的人!”
然而,清塵的目光至始至終都牢牢鎖在我身上,那裡麵充滿了無儘的悔恨。
對於雲瑤的嘶吼,他恍若未聞。
這徹底的忽視,成了壓垮雲瑤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眼中的瘋狂達到了極致,周身氣息開始極度不穩定地膨脹。
“既然你們都不讓我好過,那就一起死吧!”
她要自爆仙元!
“小心!”
清塵第一個反應過來的。
他沒有半分猶豫,猛地祭出了自己的本命仙劍。
“轟——!”
恐怖的能量大部分被清塵的本命仙劍擋下。
殘餘的衝擊將他狠狠掀飛,鮮血狂噴。
他的修為肉眼可見地潰散,竟是從堂堂仙尊之境直接跌落。
隻能墜入凡間輪回,重新修煉。
而雲瑤,則在那一刻徹底魂飛魄散,世間再無痕跡。
風波過後,在天後與閻君的傾力救治下,我受損的魂魄得以穩固。
後來母後以自身精血為引,激發了我血脈中沉睡的力量,我終於可以開始修煉。
我與閻君幸福地生活在冥府,偶爾也會應天後的強烈要求,去九重天小住。
天後恨不得將虧欠了數百年的寵愛一下子都補償給我,但又深知我與閻君情深,隻好約定讓我輪流在天界和地府居住。
星輝灘上,閻君攬著我,低聲說:
“看來以後,本君不僅要管地府,還得常去九重天串門了。”
我笑著靠在他懷裡,知道無論身在何處,此心安處,便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