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攬春歡 第479章 你將她比作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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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蕭淩並未立刻作答。
他微垂眼瞼,斂去了方纔的急切,將心神沉靜下來,仔細思忖了良久,隻為推敲出最能精準概括他心意的言辭。
在蕭淩垂首思忖的沉默裡,周域的心始終懸著,未能真正落地。
這世間,情深卻不自知者,從來不乏其人。
而那心口不一、掩耳盜鈴的,更是屢見不鮮。
在這件事上,蕭淩必須給他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若然不能,他便隻好本著“寧可錯判,絕不姑息”的原則,認定其心存妄念,並當即攜其離京。
沉默了半晌,蕭淩終於緩緩抬首,目光澄澈,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是敬佩。”
“半是發自內心的敬佩,半是想要彌補過往的虧欠。”
“學生明白老師的擔憂。如今的裴五姑娘,早已非當日那株掙紮求生的野草,她已是上京城中最璀璨奪目的明珠,風姿絕世。”
“能娶得這樣一位才貌雙全、魄力非凡,又如此獨特的女子,確是世間許多男子求之不得的夢想。”
“然,或許正因‘敬’字當先,她在學生心中,便如雲巔之月,清輝遍灑,可為迷途者指引方向。學生隻想擷取星光映照前路,從未敢生折花據為己有之念。”
“老師……可明白學生的這片心?”
蕭淩見周域不語,生怕其未能領會自己那番曲折委婉的心意,又急切地補充道:“就如同世人麵對神壇上的賢者,隻會虔誠追隨她的指引,渴望得到她的一點讚許,卻從不敢造次,更生不出半分褻瀆賢者的妄念。”
周域懸著的心,倏然落了地。
然而,放心的下一刻,一股難以言喻的驚異便湧上來,他幾乎有些失笑地看著蕭淩:“等等,你說你將她比作……賢者?”
這算哪門子賢者?她給人“指點”的,怕是通往地府的迷津!一手握著劊子手的鬼頭刀,一手攤開閻羅王的生死簿,砍瓜切菜般送人往生,堪稱一氣嗬成,服務甚是周到利落。
蕭淩挺直了脊背,鄭重至極地點頭道:“在學生心中,裴五姑娘便是端坐於神壇之上,理當受世人仰望的賢者。”
在周域不解目光的注視下,蕭淩條分縷析,細細數來:“她昔年流落市井,卻從未有一刻自輕自賤。即便賣身於梨園的伶人,為奴為仆,受儘輕賤,仍能於戲文唱詞之中,想方設法地辨認文字,汲取學問。”
“這等堅韌不拔、於絕境中自尋生路的意誌,與古訓所言‘強者從不抱怨環境’,有何分彆?”
“她數次麵臨生死險境,命懸一線,卻又總能憑藉過人的機敏與不屈的韌勁,一次次化險為夷,絕處逢生。這般的際遇與能力,豈非正與典籍中所載,那些身負大氣運、受命於天的傳奇人物,甚為相符?”
“天佑善人,亦佑強者。”
“《孟子》有雲:‘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字字句句,彷彿皆是為她所寫。”
“而她認祖歸宗,驟得富貴之後,能抵擋住綾羅綢緞、珠釵首飾、宴飲遊樂、乃至各方阿諛奉承的層層誘惑,沉下一顆心,耐住寂寞,去刻苦攻讀那些往日無緣接觸的學問。”
“她將一日時間掰作兩日來用,於最短的時日內,竭儘全力汲取知識養分,更竭儘全力地為自己的前途與人生,步步為營,深遠佈局。”
“正因有此等心性與作為,方有了今日這位名動上京的女官裴桑枝!”
“她所行之路,與書中描述的隱士賢者曆經多年苦修,終得一朝頓悟,通達天地至理的過程,難道不是大差不差,異曲同工嗎?”
“故而,學生視她為賢者,有何錯?”
自始至終,蕭淩的聲音裡皆是難以自抑的敬佩,甚至還有越說越激動的架勢。
周域愕然,一時語塞。
他承認,裴桑枝很是厲害,值得人稱道之處,也不勝枚舉。
但……
有蕭淩說的這麼天花亂墜嗎?
他怎麼覺得,蕭淩在他自己心裡,給裴桑枝鍍了一層金光?
不,何止是鍍金,分明是嘔心瀝血地為她塑起了金身,供上神壇頂禮膜拜了!
周域狐疑地端詳著蕭淩,隨即伸手探向他的額頭:“你老實說,是不是染了風寒,燒糊塗了?”
是有些發燙。
但想來不是發燒,而是激動的。
“你別隻顧著頭腦發熱了,且冷靜冷靜,聽為師再賜你一句金玉良言。”
“你在心中將裴五姑娘奉上神壇,為她塑造金身,這是你個人的認知、你的敬佩,也是你心甘情願的選擇。裴五姑娘從未自詡為無所不能、指點迷津的賢者,更不曾許諾要承擔他人的期許與寄托。”
“故而,他日你若年歲漸長,心生與如今相悖的念頭,或覺得她也不過如此,神像蒙塵,金身剝落,切記莫要回踩,莫要效那卑劣之人作怨懟語,說裴五姑娘蠱惑了你的糊塗話。”
“你今朝之熱忱,來自本心;來日之幻滅,亦出自己念。”
“這一切,與她無關。”
蕭淩麵露茫然,不解地蹙起眉頭:“學生為何要怨懟裴五姑娘?”
周域幽幽地歎息一聲,心下暗道了一句,人心最是難測,也最易變遷。
今日之赤誠,未必不是明日之刀刃。
況且,“喜惡同因”之理,今日令人敬佩的特質,或許便是來日招致厭棄的根由。
“不怨懟便好。”
“你既視她為賢者,願追隨其後,這並非難事。”
“你的身份,便是你最大的倚仗。”
“她親緣了斷,待永寧侯伏法,世間血脈至親便再無一人。”
“你作為她的孃家表兄,是蕭氏一族中她唯一熟識之人。隻要你日後謹言慎行,不為她添亂,更不妄圖借她之力光耀門楣。”
“假以時日,她必會真心認下你這個兄長,待你如至親,予你一份親緣。”
對於瘋狗來說,除了被美人拴,還會被真心拴。
“蕭氏一族”幾字入耳,蕭淩神情間立時浮起一抹不自在的侷促,低聲道:“學生慚愧,如今終究年少,既未入仕,亦未立寸功,在族中威信不足,還做不了整個蕭家的主。”
自裴五姑娘身世大白於天下,她在京中風頭無兩,蕭家便有人眼紅心熱,動了藉機牟利的念頭。
有些人不僅想從她這裡撈些好處,沾些光,分杯羹,還要翻出舊賬,以她母親當年拖累蕭家為由,逼她替母彌補、償還蕭家。
他不知費儘了多少唇舌,往族中去了多少封書信,其間恩威並施,既陳明利害,又不乏嚴厲警告,方纔讓那些心懷叵測之輩暫且按捺下來。
周域拍了拍蕭淩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寬慰道:“所以啊,往後你在心裡給裴五姑娘塑金身的時候,也莫要忘了,捎帶手在蕭氏族人麵前,給你自己也鍍上一層金光。”
“你是蕭家這一輩中資質最佳、學問最厚、品行最端之人。蕭氏一族的未來,興衰榮辱,如今都繫於你一人之身。”
“若你能肩負起這重擔,蕭老尚書的臨終遺願,或可重現榮光。若不能,便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徹底冇落,再無翻身之日。”
蕭淩沉聲應道:“學生明白。”
他心知肚明,族人如今畏懼他,無非是因他是老師的學生,背後站著老師這尊大佛,他能憑藉師門聲望,踏入尋常人難以企及的朱門高府,被奉座上賓。
可這份倚仗,終是鏡花水月,難以長久。
族人也絕不會真心信服一個自身既無權勢、又無威望,僅會倚仗他人威勢的紙老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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