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齋異聞錄 第四十四章 紅塵舊事皆入畫
宋雪凝和柳青回到忘憂齋，請兄長宋正卿調查這些畫師的出身背景。
其中幾位核心畫師如趙康、蘇聞等人，家境殷實，其戶籍檔案並非尋常胥吏可以輕易調閱。
宋正卿正此事犯難。
李婉兒恰好登門拜訪。
她聽聞兄妹二人的困擾後，立刻拍著胸脯大包大攬：
“這有何難！我這就回府告訴我爹爹。刑部出麵，彆說是幾個畫師的戶籍，便是他們的祖宗三代都能給你們查得清清楚楚！正卿哥哥，你等著我的好訊息便是！”
說罷，她便風風火火地回府去了。
宋雪凝一陣偷笑。
果不其然。
次日一早，刑部右侍郎李繼堯便派人，將一疊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卷宗送到了忘憂齋。
其中不僅有畫師們的詳細背景，甚至還有他們家族近年來的財務往來記錄。
李繼堯此舉，既是看在女兒的麵子上，也是念著宋雪凝昔日救女之恩，更是出於一位刑部高官對京城奇案的敏銳嗅覺。
之前的假將軍魏延昭一案，也是宋雪凝所破。
宋雪凝繼續蒐集線索。
她托柳青，從京城的文人圈子裡，打探畫師們平日裡的言行舉止，人情交際。
而她自己，則在每一個深夜潛行至那破廟附近，聆聽著那些畫師們的喃喃自語。
一張張殘缺的人生拚圖，被她一塊塊地拚接起來。
每一個狂熱的麵孔背後，都藏著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一個無法被填滿的內心空洞。
比如蘇聞，此人也是柳青的好友。
宋雪凝查到，蘇聞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名喚月兒。
月兒是城中繡莊的繡娘，溫婉賢淑，對他一往情深。
兩人早已定下婚期，本該是一對羨煞旁人的佳偶。
然而蘇聞對壁畫入迷之後，這位完美的未婚妻，卻成了他藝術道路上的阻礙。
夜深人靜之時，宋雪凝便能聽到他對著壁畫的抱怨。
“仙子，您是不會懂的。月兒她隻關心柴米油鹽，關心我今日的畫能否賣出銀錢。她不懂我筆下的風骨，更不懂我心中的丘壑。”
“她昨日，竟將我一幅得意之作拿去換了錢買棉布。她說天涼了，要為我做一件新衣。唉，婦人之見，婦人之見啊。”
他長籲短歎，滿是苦悶。
隨即，他又換上了一副虔誠而嚮往的神情，對著壁畫許下諾言。
“仙子，您放心。待我等助您降世之日，我便會拋棄這凡俗的一切。我蘇聞，此生隻願為您一人描眉，為您一人作畫！”
宋雪凝感歎，蘇聞擁有著世間最真摯的愛情，卻渾然不覺，視若敝屣。
他所追求的，並非什麼崇高的藝術，而是一個永遠崇拜他的虛幻知己。
這種崇拜是空中樓閣，脫離了現實。
還有那個名叫趙康的畫師。
趙康為人張揚，畫風華麗，在畫師們的圈子裡頗有聲望，卻也最是霸道。
趙康家有賢妻，溫婉賢惠，還生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
可他卻終日不歸，將畫齋當成了家，將妻兒視作無物。
在破廟裡，他總是最積極，也最激進的那一個。
他對著壁畫，吹噓著自己的才華與抱負。
“仙子！您看著。等我將您完成，我趙康便是本朝第一畫師。什麼顧雲飛，不過是浪得虛名！”
“我那婆娘，整日裡隻知勸我多陪陪孩子，多顧念著家裡。哼，短視之極。她怎會知曉，我正在做的，是一件足以名留青史的大事。”
他唾沫橫飛，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受萬人敬仰的那一天。
他的妻子曾冒雨前來尋他，為他送來熱湯與寒衣，卻被他粗暴地趕走。
“滾！彆拿你這些凡俗之物，來玷汙我的聖地。”
他明明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卻親手將其推開。
他所追求的，並非家庭的圓滿，而是能讓他蓋過所有人的功名與聲望。
在這些畫師中，還有一位年過半百的老畫師。
他終身未娶，膝下無子。
他的執念，是所有人中最純粹，也最令人心酸的。
他不與人爭，不與人搶。
他會獻上從貨郎擔上買來的撥浪鼓和麥芽糖人。
夜深人靜時，宋雪凝便能聽到，他用那蒼老沙啞的嗓音，哼唱著早已不成調的童謠。
“小囡囡，快快睡……”
他唱著唱著，便會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他將那畫中仙子，幻想成了自己夭折的女兒。
他所缺失的，是天倫之樂，是血脈親情。
宋雪凝從最初的憤怒，到後來的震驚，再到如今的悲哀。
她終於明白。
畫靈本身，或許真的隻是一麵鏡子。
是這些畫師們，自己選擇了沉淪於鏡中的幻象。
他們將現實中的所有不滿、缺憾、求而不得，儘數投射到那虛幻的仙子身上。
仙子成了他們完美的愛人，溫柔的母親，崇拜自己的知己，乖巧的女兒……
仙子，成了他們逃避現實的港灣。
而為了守護這個港灣，為了讓這個幻象變得更加真實，他們已經不擇手段。
他們排斥一切異類，暴力驅趕所有試圖靠近的路人。
他們為了爭奪仙子的青睞，彼此之間明爭暗鬥，甚至大打出手。
他們越陷越深，必然會做出更加瘋狂更加可怕的事情來。
強行將他們驅趕，隻會讓他們在癲狂中斷送性命。
解鈴還須係鈴人。
心病，還需心藥醫。
她決定嘗試喚醒他們，至少，喚醒其中尚存一絲人性牽絆的人。
第一個目標，便是蘇聞的未婚妻，月兒。
宋雪凝找上了那個以淚洗麵的繡娘，將一切和盤托出。
月兒聽完，起初是難以置信，隨後便是無儘的悲傷。
“他竟是為了一個畫中幻影，才對我如此冷淡嗎？”月兒哭道。
“月兒姑娘，蘇聞並非不在乎你，隻是被執念矇蔽了雙眼。他此刻最需要的，不是仙子虛幻的崇拜，而是你真實的溫暖。你願意再試一次，將他從夢中拉回來嗎？”宋雪凝問道。
月兒含淚點頭。
次日午後，月兒提著食盒，走進了那座陰森的破廟。
彼時，蘇聞正對著壁畫苦思冥想，為仙子衣袂上的一處褶皺而煩惱。
“蘇郎。”
一聲熟悉的呼喚，讓蘇聞皺起了眉。
他回頭，看到月兒，眼中滿是不耐：“你來做什麼？我不是說了，不要拿這些凡俗之事來打擾我。”
月兒沒有像往常一樣爭辯。
她默默開啟食盒，將一碗尚冒著熱氣的蓮子羹，和幾樣他最愛吃的小菜，擺在了一旁乾淨的石階上。
“我怕你餓著。這是你最愛喝的蓮子羹，我燉了一上午。”
蘇聞看著那碗蓮子羹，心中微微一顫。
他有多久，沒有嘗過這個味道了？
“還有這件外衫，入秋了，夜裡涼。我給你做的，你試試合不合身。”月兒又從身後的包袱裡，拿出了一件剛剛縫製好的青衫。
針腳細密，是他熟悉的樣式。
蘇聞的眼神，出現了一絲掙紮。
就在此時，一旁的趙康冷笑出聲。
“蘇聞，看看你這點出息。一碗羹！一件衣，就把你的藝術追求給收買了？仙子何等聖潔，豈容你帶著這滿身的煙火俗氣去親近？你若真為她好，就該斬斷這些凡俗牽絆，而不是在此留戀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