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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選誰誰纔是皇上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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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德初年,除夕。

甜像是能順著酒水淌出來,揉進餃子的每一折褶皺裡。

大理寺獄的牢頭縮著脖子,舀起冒氣的燒酒灌下一大口。

往常牢裡嚴禁飲酒,如今這天凍得人鼻頭掛玉簪,連日行檢查都免了。

左右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這牢中僅有一人在服刑。

“大快人心!”海碗被重重擲在矮桌,酒漬濺得滿地皆是,“等這奸佞被萬箭穿心,百姓們都有好日子過!”

“若論他做過的諸多惡事,簡直扒皮抽筋,滿門抄斬都不為過。”

“欸,他並非親生,本家早已與他斷絕關係,如今還大義滅親,捐糧濟貧,聖上這才網開一麵。”

“是啊,我聽說泊州那一方百姓,都因他受了牽連,如今流民數萬,多虧他本家救濟。”

“聽說他本人收受賄賂千萬兩,卻連米湯都不肯施捨給門前乞丐。”

“當今聖上英明,當今首輔剛正,纔不教這廝活過冬天!”

......

醉喊聲穿過窄幽監舍,灌入一人的耳朵裡。

沾滿雪水的草蓆尤為徹骨寒涼,壁龕裡的油火照不進這間天字一號牢房。

那人倚著幽陰,著一身粗麻赭衣,青絲披散,聲息皆無。

盤口大的天窗斜進一弧銀光,凝在他蒼白的臉側,唯有那偶爾顫動一二的睫尖,昭示他尚還存活。

自從受刑腿斷後,他已保持這個姿勢兩日不動,如今傷口已然成了比石壁還暗的黑色,麻木得毫無痛覺。

但殘破成這幅樣子,他還要驕矜地昂起頭顱,挺直後背,使得陰影中那片瘦骨更令人憐惋。

“貴人到!”

門口雜役一聲高喊,驚得牢頭幾人仰麵跌倒,酒灑壇翻。

幾人忙不迭爬起來,晃晃暈醉的腦袋,提起竹篾編的氣死風燈,跌跌撞撞趕去牢口。

雜役碎步引一蟒袍玉帶的貴人上前,香纓叮鐺拍響,給汙濁的牢房扇來一股草藥沉香。

“貴人要見那死囚,你們快些引路,嘴巴閉嚴實了!”

“是了是了......”牢頭抹一把熏紅的臉,忙聲應道。

除夕夜,竟有貴人來看那罪無可赦之人?

那貴人看牢頭酣醉的醜態,不由緊皺眉頭,但礙於身份高貴,並不屑多言。

不多時,門閂打開,雜役闖入牢房當中,燃起一盞麻油燈,又拍下一遝遍佈字跡的黃麻紙。

燈火如豆,寒輝如素。

這是入獄一月以來,溫琢初次感受到溫度。

不過點的是昂貴的麻油而非嗆烈的菜籽油,他就知道,時辰到了。

“個雌兒貨,有今天,都是你往日作的惡!”牢頭啐罵,滿臉嫌惡,但轉頭,又朝牢門外的貴人諂笑,“謝大人,此處汙穢,罪人奸詐,您當心著。”

謝琅泱蕭疏莊嚴,挺拔如鬆,烏黑鞋頭踩上呲出牢門的濕草,目光死死盯著溫琢骨露筋連的左腿。

溫琢終於抬起淤腫僵硬的手掌,去攏瑟縮的火光,聊以取暖。

順便瞥一眼黃麻紙,那是以他口吻寫的一遝自罪書,看這熟悉的筆鋒,執筆者正是牢門外的謝大人。

一板一眼,句句錘心,追悔痛切,豈是他的風格。

他蔑笑著靠向石壁,一語不發。

牢頭氣不打一處來,作勢要用那沾滿陳血的鞭子抽。

“你這寺人坯,都要見不著明天的日頭了,還不拜見首輔大人!”

溫琢這下乾脆闔上了眼,火光映亮他的麵頰,饒是受罪至此,狼狽不堪,那張臉依舊清致柔美,高不可攀。

“他也配?”

“你——”牢頭雙眼圓瞪,不敢置信,恨不能當場打死溫琢給謝琅泱出氣,“貴人,這廝猖狂,待我教訓一番,定讓他跪地回話,不敢造次!”

“大人您且迴避,我來扒了他的皮!”有人附和。

“我來!”

“都給我滾!”謝琅泱五官猙獰,印台上怨憤陰鬱之氣層層壓下來,絲毫冇了平日裡的清高階莊。

牢頭刹那止住話頭,不知謝琅泱是何意思,隻得畏畏縮縮後退。

待獄卒滾遠,本還端莊持重的堂堂當朝首輔突然膝蓋一軟,噗通跪在溫琢麵前,雙目赤紅,滿腔酸澀——

“晚山,對不起,我妻有孕,我實在是......冇得選。”

這畫麵要是讓全天下人看見了,要麼以為謝琅泱瘋了,要麼以為自己瘋了。

自古以來清官與貪官,忠臣與奸臣就勢不兩立。

怎麼可能有忠臣跪在奸臣麵前痛哭懺愧呢。

溫琢冷笑著看謝琅泱。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狼狽起來了,官袍被雪水透濕,皂文靴黏著泥垢,白玉般的臉上掛著兩行熱淚,指甲縫塞滿朽木的屑。

如此肝膽俱碎,就好像那個彈劾溫琢構陷忠良,戕害皇子的人不是他一樣。

若非親身經曆,溫琢也難相信,那個風光霽月的琅泱公子,那個翻山越嶺為他折一枝山茶的人,會陷他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你,妻,有,孕。”幾個字一字一頓說出來,溫琢彷彿要將那團滾燙的火苗掐在掌心,“這一月謝大人果真好興致。”

在他受審的一個月,在他苦熬刑罰的一個月,謝琅泱官運恒通,暖香入懷。

“我......心力交瘁,飲多了酒,全無記憶。”這話好像無比精準地割到了謝琅泱的痛處,他神情頃刻落寞下來,失魂落魄道,“我死不足惜,可我謝家血脈無辜,皇上以此相要,我......今生我註定要辜負你了。”

“謝琅泱。”溫琢懶笑,他執筆,蘸墨,在那份自罪書上簽字,可惜運筆虛浮,殘指無力,再冇有往日風采。

隨後他將狼毫撇到謝琅泱臉前,像是連看一眼都嫌多:“若能重來一世,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看這滿腔怨恨,有人或許以為溫琢其實含冤抱屈,另有隱情。

那就錯了。

他確實是個可憎可惡,偽詐弄權的奸臣,由謝琅泱這位秉性純良的直臣來扳倒再好不過。

隻是這條無法回頭的斷袖之路,是謝琅泱帶他走上的,最後枯守到死的偏偏是他。

謝琅泱聽他此言身形一晃,滿腔悵然都化作一個虛無縹緲的寄托:“我曾想,或許世上真能有蓬萊幻境,有那麼一個你我,貢試時都冇入仕,我帶你遠走高飛,永不辜負。”

這話聽聽就算了,誰若是當真了,那就是天下第一大蠢貨。

一個深情至此的人,不會娶前首輔家的千金,不會讓人家千金有孕。

當然他有很多說辭,比如家族使命,比如師恩難卻,比如血脈傳承,比如毫無夫妻之情。

曾經溫琢偏就信了。

人人都說溫掌院風流放蕩,處處拈花惹草,但反倒是他從未和任何人發生過關係。

溫琢喜歡男人,這是大乾的禁忌,也是他的死局。

三年前,老皇帝病重,七子奪嫡正式吹響號角。

老皇帝的諸多皇子中,六皇子沈瞋並不是資質最好的。

溫琢之所以選擇沈瞋,蓋因沈瞋在老皇帝麵前聲稱喜好同性並無可恥,希望聖上能廣開言論,以正視聽。

當時老皇帝大怒,狠狠踹他一腳,念他年紀尚輕,罰他在清涼殿前跪滿三個時辰。

恰逢天降暴雨,如錐如箭,溫琢撐傘走到殿前,拉起沈瞋冰涼的手。

沈瞋眼眶通紅,跌撲在他懷中,哽咽喚道:“溫師。”

想起謝琅泱,一向不涉黨爭,不願與人為師的溫琢應了:“嗯。”

沈瞋的正妃與謝琅泱的正妻是親姐妹,謝琅泱自然也成了沈瞋的人。

這讓溫琢錯誤的以為,他們是為同一個目標努力的。

謝琅泱剛正不阿,持身守正,溫琢不忍他陷入奪嫡的陰謀算計。

所以沈瞋忌憚的人,他除。

沈瞋覬覦的錢財,他搶。

沈瞋想要的權力,他奪。

畢竟做純臣是謝琅泱畢生所願。

“你滾吧。”溫琢對謝琅泱說。

謝琅泱跪行貼近牢門,淚水沿著鼻骨蜿蜒,顫著手想觸碰溫琢斷折的左腿:“無論你信與否,我隻想一直這麼看著你......”

可他分明知道,自罪書交上去,溫琢就要死了。

這份催命符是由他親手撰寫,親自送來的。

行刑那天積雪剛融,圓日當空,一列銀盔銀甲,紅巾遮麵的禦箭手跑至殿前,手握箭簇。

溫琢四肢被縛在樁上,心口被紅筆畫上大大的圈。

沈瞋邁步走到他麵前,曾經小心翼翼宛若驚弓之鳥的少年終於褪去偽裝:“忘記告訴老師,你府中護衛江蠻女妄圖劫獄,已被左營衛亂刀砍死,野狗分食,你府中管家柳綺迎請萬民書為你求情,已被割喉放血,梟首南門。”

眼前這個人,從來不是暴雨中瑟縮的少年,不是垂淚痛哭,喊“我隻有溫師了”的好學生。

一行淚淌過凍僵的麵頰,猶如烙紅的鐵片在肉裡剜割。

溫琢笑得咳嗽。

奇了怪了,他也稱得上是見微知著,諸葛在世,怎麼被這一群畜生玩意兒迷了眼?

笑夠了,他強忍噁心說:“沈瞋,我若能回順元二十三年,今日登上這位置的一定不是你。”

“老師還是下輩子再後悔吧。”沈瞋狼目森寒,涼薄畢現,隨即撩袍轉身,踏上溫琢為他奪來的至尊之座。

太監尖聲高喊:“時辰已到,禦箭手!”

群臣伏地而拜,高呼:“除奸佞、安社稷!”

喊叫聲來自四麵八方,彙聚成惡濤濤的巨浪,如洪鐘撞擊著溫琢的耳膜,緊接著,一道更尖銳,更嘶厲的聲音穿透叫喊,破空而來——

噗嗤!

箭簇貫穿溫琢的皮肉,筋絡,骨骼,從肩胛骨處洞穿而出,蒼啷墜落在地。

他隻感到肩頭一片濕熱,緊接著,劇烈的疼痛從深處爆開,蔓延至每根神經。

第二支,第三支......

鮮血浸透了囚衣,寒風凝結了抽痛的傷疤,又被更熱的血衝化,他連痛哼的力氣都失去。

到最終,不過如此。

彌留之際,沈瞋踏著遍地鮮血走過來,露出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嫌惡表情,狠狠碾碎他最後的驕傲。

“身為男子,甘願雌伏,真令孤作嘔。”

溫琢已趨麻木,視野漸漸染上錯落的黑斑。

偏在這時,天象驟變!

懸於高空的圓日突然被一片黑影吞噬,大地驀然昏沉下來。

群臣紛紛抬頭,望著這日食之景驚懼,卻見陰影中央驟又泄出一線天光,直劈而下,切開了皇宮的中軸線。

溫琢恍惚看到眼前的朱牆高瓦,高台長階轟然撕裂,在那裂口處,傳來暴雨如瀑的鳴聲。

而與他一同立在中軸線上的,還有麵如死灰的謝琅泱和眉頭緊鎖的沈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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