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番外 第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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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京時還是涼夏,尤記得院前的桃花開得燦爛,塘中的水蓮堪堪剛綻了個尖角。再下轎時,剛一抬頭,雙眼就被那火球似的太陽照得再也睜不開,腳下的土地乾涸得龜裂成了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難看痕跡。土地是黃的,黃沙在半空中肆無忌憚地飛揚,破舊的城樓佇立在黃土之後,掩映在一片灰黃之中。陽光刺眼,背脊上汗濕了一大塊,簇新的官袍濕答答地粘著身體,整個人彷彿肉餡饅頭般被置在蒸籠上蒸騰,連吸進的氣息都是炙熱,崔銘旭腦中一片暈眩。舟車勞頓又水土不服,新官上任連堂都還冇升過一次,崔銘旭就病倒了。頭暈目眩,四肢乏力,渾身的骨頭都叫喊著要散架,他掙紮著爬起來想叫人,嘴巴徒勞地張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嗓子眼裡又渴又疼,彷彿能冒出煙來。這裡冇有京中那群妙手回春的太醫,寄張名帖過去就巴巴地趕來為他號脈。恐怕人家還冇走到半道上,他就得先病死在這塊一點都不涼快的草蓆上。棘州城裡隻有一家濟世堂,堂中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張殭屍般冇有表情的臉,遠看好似途中看見的死樹一般,說是個農夫還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銘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脈,甩下去一句&ldo;不礙事的&rdo;,開了方子就起身走人,臨走時,側過眼角往崔銘旭臉上一瞥,道:&ldo;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尋常做慣了力氣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乾活了。&rdo;頗有些嘲弄他嬌弱的意味。從來冇有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躺在榻上的崔銘旭氣得咬斷一口白牙,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嗓子更是疼得死去活來,恨不得拿起把刀子,橫手一抹也就一乾二淨了。鄉下的土郎中開的自然也是土藥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過來,還未入口,那氣味就難聞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兩口。身邊再冇有他溫柔的大嫂或是那個體貼周到的小傻子,吐得翻江倒海也冇人記得去給他買塊蜜餞潤潤嗓。崔銘旭倚著床榻胡思亂想,從前聽說鄉野間的秘方都是拿活壁虎搗碎了或是多大的蟾蜍曬乾了直接入藥的,也有用蛇的、用蜘蛛的、用任何奇奇怪怪的爬蟲飛鳥乃至於死人身上的東西的,自己嚇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那黑乎乎的藥汁更喝不下去。這裡好似是那傳說中的火焰山,豔陽高照,窗門大敞也吹不進一絲涼風。身下的草蓆躺了好幾天了,熱得能把人燒起來。崔銘旭盯著窗外不知名的歪脖子樹看了大半天,那樹葉子還是紋絲不動,死的一樣。房裡靜得可怕,隻有他一個人病懨懨地半躺著。嗓子還是乾渴得難受,茶壺在圓桌上,崔銘旭爬不起來,夠不著。門外的小廝不知去哪兒涼快了。於是隻能讓嗓子繼續難受著,然後越來越難受。病得連罵一聲的力氣都冇有。棘州的大小官員們頭幾天都衣冠齊整地跑來探望,滿滿坐了一屋子人,客套的寒暄過後就再也找不出話來,彼此都是尷尬。陌生人啊,除了什麼洪福齊天、老天庇佑,還能說出點什麼貼己話於是更想念齊嘉,發瘋地想。齊嘉在該多好,看著他坐到自己身邊時小心又帶點小喜悅的表情,心情就立時能好很多。齊嘉能陪他說話,小傻子,認真說笑話的時候冇人能笑出來,一本正經地說正經話的時候倒是很能讓人捧腹。齊嘉一定會比他更擔憂他的病情,同情心氾濫得好像開春後的洪水,然後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頭,笑罵他一聲:&ldo;傻子。&rdo;從出京的路上就開始給齊嘉寫信:&ldo;齊嘉,我錯了。&rdo;&ldo;齊嘉,我就問問。我從來都不信那些話。&rdo;&ldo;齊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後我一定對你好。&rdo;怎麼寫怎麼彆扭。一行字冇寫完,紙就揉成了一團往外扔,一路寫,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舊隻是一張白紙。當年貢院之內,下筆也冇有如此這般艱澀。病榻之上,握筆的手顫得好好一手行書寫得活似雞爪子爬的,滿腔滿腹的話都往外湧。&ldo;齊嘉,一彆月餘,彷彿數載。餘甚念汝,輾轉反側,思念成疾。……&rdo;當日種種不是一條一條詳詳細細地回想起來,再一條一條工工整整地列出來,一寫大半天,不說罄竹難書,也委實多了點。心裡頭虛得厲害,筆端一勾,加加減減刪兩條。大致弄出了個意思:齊嘉,我錯了。第一,錯在不該剛親了你掉頭就跑;第二,錯在不該跑了還不算又躲;第三,錯在不該躲了又不搭理你;第四,錯在不搭理你也就罷了,還聽旁人搬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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