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砥 第117章 殘局砥心
-
---
黎明終究是到來了,隻是這黎明並非帶來希望,而是將昨夜煉獄般的慘狀,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襄陽城頭所有人的眼前。
陳暮站在城垛邊,一夜未閤眼的雙眼裡佈滿了血絲,但眼神卻如深潭般沉靜。他身上沾染著煙塵與點點早已乾涸的暗紅血跡,甲冑在晨曦微光中泛著冷硬的色澤。初升的太陽努力穿透尚未散儘的硝煙和江霧,投下的光線卻顯得有氣無力,映照著一片狼藉的天地。
從城頭遠眺,昔日檣櫓連雲的曹軍水寨所在之處,如今隻剩一片漂浮著焦黑殘骸的渾濁水域。幾根扭曲的、燒成炭狀的巨木兀自斜插在水中,冒著最後的青煙。江風帶來的不再是水汽的清新,而是混合了焦糊、血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息,令人聞之慾嘔。江麵上,密密麻麻的浮屍隨著波浪輕輕起伏,暗紅色的血水與灰燼交織,勾勒出死亡的地圖。更遠處,江東水軍的艨艟鬥艦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巡弋,如同勝利的獵犬在清理戰場,那鮮明的旗幟刺得人眼睛發痛。
襄陽城內,雖經昨夜鎮壓,混亂的餘波仍未完全平息。潰兵如同決堤的洪水,不斷從江邊湧向城門。他們大多丟盔棄甲,衣衫襤褸,臉上寫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恐與茫然。有人相互攙扶,有人踉蹌獨行,更多的人隻是麻木地隨著人流移動,建製早已蕩然無存。城內的百姓則門戶緊閉,膽大的透過門縫驚恐地張望,空氣中瀰漫著不安與恐慌。救火的呼喊聲、傷兵的哀嚎聲、失去同伴的痛哭聲、以及維持秩序士卒的嗬斥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一曲失敗後的淒涼輓歌。
“使君,”文聘的聲音嘶啞乾澀,他快步登上城樓,鐵甲上滿是煙燻火燎的痕跡,左臂還簡單包紮著,滲出血跡,“末將……無能。”他來到陳暮身後,深深一揖,頭顱低垂,肩膀微微顫抖。這位以沉穩著稱的荊州宿將,此刻也難以掩飾內心的挫敗與痛楚。
陳暮冇有回頭,目光依舊凝視著遠方江麵上那些耀武揚威的江東戰船,平靜地問道:“仲業,還能戰之兵,尚存幾何?舟船還剩多少?”
文聘深吸一口氣,強行穩住心神,彙報道:“末將拚死突圍,撤入漢水的戰船,大小合計不足六十艘,且多有損傷。隨船將士……約四千餘。昨夜隨使君收攏,以及後續逃入城中的潰卒,初步統計約有三千。加上襄陽原有守軍,目前可用之兵,約在一萬兩千人左右。”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水軍……水軍精銳,十不存三。”
這個數字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龐大的南征水師,一夜之間近乎灰飛煙滅。
這時,王粲也急匆匆趕來,他文官袍服上沾滿了泥漬,臉色蒼白,眼袋深重,顯然也是一夜奔波。“使君,”他聲音急促,“城內糧倉統計完畢,存糧尚可支撐兩月。但軍械損耗巨大,尤其是箭矢、弓弩,庫房為之一空。傷兵營已人滿為患,藥材緊缺。此外……”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城內已有流言,說曹操大勢已去,周瑜不日便將兵臨城下。部分原本依附的士族,開始閉門謝客,甚至有家仆窺探府庫與城門守備……”
壞訊息一個接一個。軍事上的慘敗,直接引發了政治上的動搖和內政上的危機。
陳暮聽完,沉默了片刻。城頭的風捲動著他的披風,獵獵作響。所有跟隨他的將領、屬官,都屏息凝神,等待著這位年輕主官的決定。是慌亂?是斥責?還是絕望?
然而,陳暮轉過身,臉上看不出絲毫的驚慌失措,隻有一種曆經風浪後的沉靜與決斷。他目光掃過文聘、王粲,以及周圍麵露惶恐的軍吏,聲音清晰而穩定,不容置疑:
“知道了。”簡單的三個字,彷彿將所有沉重的壓力都承接了下來。
“仲業,立刻著手整編所有潰兵,打亂原有建製,以老兵為骨乾,補充新卒,重新立營。能戰之船,立刻搶修,沿漢水佈設防線,重點防禦魚梁洲與峴山隘口。”
“仲宣,傷兵全力救治,征用城內所有醫者與藥材。流言者,抓!敢有通敵或煽動叛亂者,立斬不赦!府庫物資,統一調配,優先保障城防與軍需。”
“傳令各門,加強戒備,冇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另,派出斥候,嚴密監視周瑜本部動向,以及……劉備軍的動靜。”
他的指令一條條發出,條理分明,切中要害。冇有抱怨,冇有推諉,隻有應對。這份在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靜,像一股無形的力量,悄然穩定了周圍人幾乎要渙散的信心。
文聘重重抱拳:“末將領命!”眼中重新燃起鬥誌。
王粲也深吸一口氣,揖道:“粲,必竭儘全力!”
陳暮點了點頭,再次轉身,麵向南方。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周瑜的下一波攻勢,很快就會到來。襄陽,這座剛剛經曆內亂和外敗的城池,即將迎來更大的風暴。
郡守府大堂,氣氛凝重。雖然陳暮穩定了人心,但失敗的陰影依舊籠罩。核心幾人知道,必須采取更堅決的措施,才能在這驚濤駭浪中穩住船身。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水軍新敗,士氣低迷,陸師亦受震動。周瑜攜大勝之威,其兵鋒必指我荊北腹地。”陳暮站在荊北地圖前,手指劃過漢水,“江陵、襄陽、樊城,乃三大支柱。如今之勢,分兵把守,力有未逮。”
他的手指果斷地在幾個外圍據點上一按:“這些地方,守不住了。傳令,放棄宜城、中廬等臨江小城,守軍及糧秣,全部收縮至襄陽、樊城。焚燬帶不走的物資,實行堅壁清野!”
這是痛苦的抉擇,意味著放棄大片土地,但也是在當前劣勢下最理智的選擇。集中力量,握緊拳頭,才能進行有效的抵抗。
文聘表示讚同:“使君英明。漢水河道於我有利,可依托襄陽、樊城犄角之勢,阻敵北上。聘願率水軍殘部,駐防魚梁洲至峴山一線,竭力遲滯江東水軍溯漢水而上。”
“好!”陳暮看向文聘,目光銳利,“文將軍,荊北水軍,儘托於你。我予你臨機決斷之權,凡有助於防守,皆可先行後奏!”
這是莫大的信任。文聘身軀一震,單膝跪地,沉聲道:“聘,必不負使君重托!人在,防線在!”
安排完最緊急的軍事收縮,陳暮的眼神冷了下來。內患雖暫平,但毒刺尚未徹底拔除。他起身,對親衛吩咐道:“隨我去地牢。”
陰暗潮濕的地牢深處,蒯越被粗大的鐵鏈鎖在石壁上。昔日雍容華貴、智計深沉的“隱鱗”,此刻髮髻散亂,衣袍汙損,臉上帶著淤青,那是昨夜反抗時留下的痕跡。但即便如此,他的眼神依舊帶著一絲倨傲與嘲弄。
聽到腳步聲,蒯越抬起頭,看到逆光中走來的陳暮,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陳使君,彆來無恙?哦,看使君神色,想必昨夜江風熾熱,睡得並不安穩吧?”
陳暮麵無表情地走到他麵前,目光平靜地審視著他,如同看著一件冇有生命的器物。
蒯越繼續笑道:“我早說過,曹操北人,不習水戰,強行南征,必遭天譴!東南風起,天意屬吳!陳使君,你縱有千般算計,可能算得過天意?這襄陽,這荊北,遲早是孫討虜的囊中之物!你如今困守孤城,還能掙紮幾時?”
“說完了?”陳暮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冰冷的寒意,打斷了蒯越的喋喋不休。
蒯越一愣。
陳暮緩緩道:“蒯越,你世受漢祿,本為荊州名士。曹公奉天子以令不臣,寬仁待下,予你蒯氏榮寵。你卻背主求榮,私通敵國,構陷同僚,更欲焚城作亂,致使無數將士葬身火海,百姓流離。你的罪,不在敗,而在叛;不在謀,而在毒。天意?若真有天意,也該誅殺你這等不忠不義之徒!”
他的話語字字如刀,剝去了蒯越所有虛偽的藉口。蒯越臉色終於變了,試圖掙紮,鐵鏈嘩啦作響:“成王敗寇!何須多言!要殺便殺!”
“當然要殺。”陳暮語氣淡漠,“不過不是在這裡。”
他轉身,對獄卒下令:“將他帶出去,押赴菜市口。通告全城,蒯越通敵叛國,罪證確鑿,依軍法,立斬決!懸首城門三日,以儆效尤!”
“陳暮!你不得好死!孫權公瑾必為我報仇!你……”蒯越的咒罵聲被獄卒用破布堵住,粗暴地拖出了牢房。
半個時辰後,菜市口。儘管人心惶惶,依舊聚集了不少被驅趕來的百姓和軍士。監斬官高聲宣讀蒯越罪狀。當劊子手雪亮的鬼頭刀揮下,那顆曾經充滿算計的頭顱滾落在地時,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隨即是死一般的寂靜。
蒯越的人頭被高高懸掛在襄陽南門的旗杆上,那雙曾經精明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南方,彷彿在凝視著他未能等到的“王師”。
這道血腥的命令,如同一聲炸雷,徹底震動了襄陽城。所有暗流湧動的勢力,所有心懷僥倖、試圖觀望甚至暗中聯絡江東的士族豪強,都在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位年輕督荊北的意誌與手段——即便大敗,法度不容踐踏!秩序不容挑戰!叛逆者,唯有一死!
這把懸於城門之上的利劍,比任何安撫或勸誡都更有力地穩住了襄陽城內即將失控的秩序。
夜色再次降臨襄陽。白日的喧囂與血腥似乎暫時沉寂下去,但空氣中那份緊繃的壓抑感,卻愈發濃重。
郡守府書房內,燭火搖曳。陳暮獨自坐在案前,終於有了一絲喘息之機。他緩緩從懷中取出那方隨身攜帶的黑色砥石。石頭觸手冰涼,上麵密佈的細微劃痕在燭光下清晰可見,記錄著從官渡到襄陽的每一次磨礪。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砥石粗糙的表麵,腦海中不受控製地回放著昨夜的景象——沖天的烈焰,崩潰的船陣,士兵絕望的哀嚎,還有周瑜艦隊那藉助風勢、一往無前的鋒銳。
“周瑜……東風……”他低聲自語。承認對手的強大並不可恥。周瑜對天時的利用,對火攻時機的把握,對己方弱點的洞察,確實達到了巔峰。而己方,無論是曹操還是他自己,都低估了冬季出現東南風的可能性,低估了江東水軍在特定條件下的爆發力,也高估了連環船在遭遇極端火攻時的承受能力。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失敗,是結果,更是教訓。
砥石的意義,不僅在於磨礪他物,更在於自身承受萬千打磨而初心不改,本質不損。順境中的前行固然可喜,但逆境中的屹立,才真正考驗一塊砥石的成色。
這一次,他被打磨得很痛,幾乎傷筋動骨。但核心未碎,意誌未垮。他守住了襄陽的基本盤,整合了殘兵,肅清了內患,穩住了陣腳。這方黑色的石頭,似乎也因為他心境的沉澱,而顯得更加沉凝、內斂。
“使君,許都急件!”親衛在門外低聲稟報。
陳暮收起砥石:“進來。”
信件是曹操發出的。陳暮展開細讀,眉頭微動。信中,曹操對水軍慘敗隻字未提具體戰況,更冇有一句苛責之語。反而充分肯定了陳暮在戰前“肅清奸佞,穩固後方”,在戰後“臨危不亂,收攏士卒,力保襄陽不失”的功績。信中寫道:“…荊北之事,一以委卿。望卿總攬軍政,固守待時。已遣張遼、樂進等率精騎五千,步卒一萬,星夜南下,旬日可達葉縣,為卿後援……”
冇有責備,隻有信任;冇有空話,給了實實在在的支援(雖然還在路上)。這符合曹操的雄主性格,敗了,追究無益,關鍵是如何挽回,如何守住底線。他將荊北這爛攤子完全交給了陳暮,並給予了最大的支援。這份信任,沉甸甸的,既是肯定,也是更巨大的壓力。這意味著,他必須在這裡,頂住孫權的攻勢,為曹操穩住南線,爭取恢複和調整的時間。
他剛放下曹操的信,又一名斥候渾身濕透、滿臉塵土地衝了進來,跪地急報:
“使君!江東周瑜本部大軍已離開赤壁水域,沿江西進!其先鋒呂蒙部,已逼近江陵!江陵守將告急!另有探報,孫權已率後續兵馬自柴桑出發,似有親臨前線之意!”
果然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周瑜的目標明確,就是要趁曹軍新敗、士氣低迷之際,一舉拿下荊北的核心重鎮江陵,進而威逼襄陽,徹底將曹操勢力逐出荊襄!
壓力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湧來。北邊是曹操沉甸甸的信任和尚未到達的援軍,南邊是周瑜、孫權挾大勝之威而來的滾滾兵鋒。襄陽,成了風暴眼。
陳暮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寒冷的夜風瞬間湧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晃。他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漆黑的夜幕,看到了那戰雲密佈、烽火將起的江陵方向。
失敗已成過去,懊悔毫無意義。現在,他是釘在荊北最前沿的那顆釘子,是曹操南線最後的“砥石”。他必須在這裡,頂住!不僅要頂住,還要在這絕境中,尋找到反擊的機會,或者,至少為北方的調整贏得足夠的時間。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感受著肺腑間的涼意,也讓自己的頭腦更加清醒。眼神中,昨日大戰的疲憊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種經曆失敗洗禮後愈發沉毅、堅定的光芒,已然占據主導。
襄陽之戰的火焰熄滅了,但爭奪襄陽的戰爭,現在才真正開始。而他,陳明遠,已做好準備。
喜歡魏砥請大家收藏:()魏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