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砥 第34章 鐵火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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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許都,連風都帶著鐵鏽和塵土的味道。永壽殿地宮的陰影尚未完全散去,另一座巨大的建築——銅雀台,已開始在漳水之畔初具輪廓。儘管相距數百裡,但那座象征著無上權力與野心的台閣,其無形的壓力已籠罩在許都每個官員的心頭。
陳暮從堆積如山的文牘中抬起頭,揉了揉酸脹的眉心。窗外,一隊隊兵卒押送著滿載物資的大車,轟隆隆駛過青石街道,那聲音日夜不息,彷彿許都的脈搏,為即將到來的大戰而急促跳動。他的案頭,除了常規軍報,又多了一份來自鄴城的密報,以隱語寫成,描述了銅雀台工地征發民夫的慘狀——“漳水嗚咽,雀台泣血”。
這八個字讓他心頭沉重。袁紹的窮奢極欲與好大喜功,是其弱點,但此刻,這弱點正轉化為壓迫在曹軍頭上的巨大實力。他將密報小心收好,這不僅是情報,更是未來瓦解敵軍士氣的利器。
值房門被輕輕推開,程昱走了進來,臉色比平日更顯冷硬。他揮退左右,徑直走到陳暮的輿圖前,手指重重點在“官渡”二字上。
“明遠,你看這裡。”程昱的聲音低沉,“顏良連日叫陣,氣焰囂張。我軍堅守不出,雖保營壘無虞,然士卒銳氣恐有折損。長此以往,非良策。”
陳暮起身,看向地圖。官渡地處鴻溝上遊,是控製許昌北大門的鎖鑰。他沉吟道:“程公所慮極是。然袁軍勢大,顏良勇猛,野戰於我不利。學生以為,當下之策,一在加固營壘,深溝高壘,挫其鋒芒;二在……尋機剪除其羽翼,斷其糧道,或可派精乾小隊,夜間泅渡,焚燒其屯於北岸的攻城器械。”
程昱不置可否,目光卻銳利地掃過陳暮:“羽翼?你是指白馬那邊的關羽,還是徐州那個大耳賊?”
陳暮心中一動,知道程昱此來,意不隻在官渡。“關羽勇冠三軍,然其部屬多為劉備舊部,寄人籬下,未必肯為袁紹死戰。至於劉豫州……”他頓了頓,謹慎措辭,“董昭將軍已率重兵東進,想必不日將有捷報。”
“捷報?”程昱冷哼一聲,“劉岱、王忠前車之鑒不遠!劉備,梟雄也,非董昭可輕取。司空已決定,”他聲音壓得更低,“親征徐州。”
陳暮瞳孔微縮。曹操要親征劉備?在這個袁紹大軍壓境的關頭?這無疑是一場豪賭!贏了,可除後顧之憂;輸了,或將萬劫不複。
“司空……英斷。”陳暮隻能如是說,心中卻波瀾起伏。他明白,這決策背後,是曹操對劉備深刻的忌憚,以及那份超越常人的魄力與賭性。
“此事尚屬機密,”程昱盯著他,“你知即可。眼下有一件更要緊的事,需你親自去辦。”
程昱所言的要事,關乎一條看不見的“血線”——從許都通往官渡前線的軍械補給線,尤其是箭矢的輸送。
“武庫令報,近日送往延津、白馬方向的三批箭矢,數量均有短缺,且其中一批,箭桿有蟲蛀之痕,箭頭鏽蝕者竟十有二三!”程昱語氣森然,“前線將士以此禦敵,與赤手空拳何異?此事絕非偶然,必有人從中作梗,貪墨軍資,以次充好!”
陳暮倒吸一口涼氣。軍械乃軍隊命脈,在此關鍵時刻出此紕漏,簡直是通敵叛國!
“學生立刻去查!”陳暮毫不猶豫。
“不急,”程昱擺手,“此事牽連必廣,需暗中進行。你持我手令,秘密前往偃城武庫及沿途幾箇中轉倉廩,明察暗訪。我要知道,是誰的手,敢伸向將士的性命!記住,勿要打草驚蛇。”
陳暮凜然領命。他知道,這又是一場隱藏在帷幕後的戰爭,對手不再是明刀明槍的敵軍,而是內部的蠹蟲。他當即挑選了數名精乾且口風極緊的舊部,換上商旅服飾,悄然離開了許都。
偃城,位於許都西北,是通往官渡前線的重要物資中轉站。城不大,卻因戰爭而異常繁忙,車馬轔轔,人流如織,空氣中混雜著牲口、汗水和塵土的氣息。
陳暮一行人扮作收購皮革的商人,入駐了一家臨近官倉的客棧。他並未急於前往武庫,而是帶著兩名手下,每日混跡於城中的茶棚、酒肆、腳行,看似閒聊,實則探聽訊息。
幾日下來,收穫寥寥。武庫防守嚴密,尋常人難以靠近。關於軍械,市井間雖有抱怨運輸勞役繁重者,卻無人提及質量問題。似乎一切正常。
直到第三天傍晚,在一家嘈雜的腳行裡,陳暮無意中聽到兩個滿身汗味的力夫在抱怨。
“……孃的,同樣是押車,送糧食的就能按時拿到錢,送那‘黑杆貨’的,總要拖上幾天,還得看王疤瘌的臉色!”一個矮壯力夫灌了口劣酒,罵罵咧咧。
“少說兩句吧,”另一個年長些的低聲勸阻,“那批貨邪性,聽說裡麵摻了東西,不乾淨……錢少拿點就少拿點,彆惹禍上身。”
“黑杆貨”?摻了東西?陳暮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湊了過去,藉口打聽皮革運輸的行情,請兩人喝了碗酒。幾碗黃湯下肚,那矮壯力夫話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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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你是不知道,往北邊送的箭,有的那箭桿,黑黢黢的,跟我們平時見的青岡木不一樣,掂量著也輕飄飄的。押送的時候,上麵還特意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不讓多看。到了地頭交接,也是王疤瘌那夥人經手,驗看的軍官……好像也不太認真……”
王疤瘌?陳暮記下了這個名字。經過後續暗中查訪,他得知這“王疤瘌”乃是偃城一帶頗有勢力的一個幫會頭目,真名王莽,因臉上有道刀疤而得名,主要承接官府的運輸押送業務,與武庫的幾個小吏往來密切。
線索,似乎指向了武庫內部與地方幫會的勾結。
陳暮冇有輕舉妄動。他利用程昱的手令,在一個深夜,秘密拜訪了偃城令。得知陳暮身份和來意,偃城令嚇得麵如土色,表示全力配合。
在偃城令的安排下,陳暮得以在不驚動武庫主要官員的情況下,潛入庫區。他冇有去檢視那些堆放整齊、標記清晰的新造箭矢,而是直奔角落裡的幾個老舊倉廩。這些倉廩通常存放著輪換下來的舊軍械或待維修的物品,管理相對鬆懈。
在一個散發著黴味的倉廩底層,陳暮發現了異常。這裡堆放著大量用舊麻袋包裹的箭桿,看似與尋常無異。但他隨手抽出幾根,藉著火把的光仔細檢視,發現這些箭桿顏色暗沉,木質疏鬆,用力一掰,竟有纖維斷裂的聲響!分明是用了未經充分晾曬或本就材質低劣的木材。更令人心驚的是,在一些箭桿的末端,他發現了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蟲蛀孔洞。
“這些……是準備送往何處的?”陳暮問陪同的倉廩小吏,聲音冰冷。
那小吏戰戰兢兢,翻出出庫記錄,指向近期的幾批:“都……都是按令發往延津、白馬前線的……”
陳暮的心沉了下去。這不是簡單的以次充好,這是蓄意的謀殺!用這種箭矢,莫說穿透敵人的甲冑,恐怕連弓都未拉滿,箭桿就會在空中折斷!
“負責這批箭桿驗收和出庫的是誰?”陳暮追問。
“是……是庫丞張貴,還……還有錄事李貴……”小吏的聲音帶著哭腔。
張貴,李貴?陳暮眼中寒光一閃。他記得,之前調查伏德案時,似乎隱約見過這兩個名字,與伏家某個遠房旁支有過些許牽連。難道……這不僅僅是貪墨,還有政治報複的成分?
就在陳暮在偃城暗中調查,逐漸接近真相時,許都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曹操力排眾議,以雷霆之勢,親自率領精銳,東征徐州!訊息傳來,舉國震動。袁紹聞訊,在河北大笑曹操不識時務,認為天賜良機,催促顏良等人加緊進攻。
許都內部,人心惶惶。有人認為曹操冒險,置根本於不顧;也有人佩服其魄力,認為若能速平劉備,則可全力北向。
陳暮在偃城接到程昱密信,信中隻有寥寥數語:“東線已動,北線吃緊。箭矢事,速決!”
壓力如山襲來。陳暮知道,必須儘快斬斷這隻伸向軍械的黑手,否則前線將士每多流一滴血,他都難辭其咎。
他當機立斷,在偃城令和隨行精銳的配合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製了庫丞張貴、錄事李貴,以及那個幫會頭目“王疤瘌”。初步審訊,三人對以劣質箭桿替換新箭,從中牟利的事實供認不諱,但對於是否受人指使,卻矢口否認,隻說是利益熏心。
陳暮冇有時間細細拷問,他將人犯與查獲的證物連夜押回許都,交由程昱處置。他知道,在這大戰將起的時刻,程昱需要的是快刀斬亂麻的震懾,而不是綿延不絕的審訊。
回到許都,氣氛已然不同。司空府門前車馬絡繹不絕,信使往來奔馳,戰爭的齒輪以更高的速度旋轉。程昱對陳暮的處理結果表示滿意,張貴、李貴、王疤瘌等人被迅速處決,人頭懸掛武庫之外,以儆效尤。一場可能動搖軍心的危機被暫時壓下。
處理完手頭急務,陳暮拖著疲憊的身軀,再次登上許都北麵的城牆。這一次,他看到的不僅是遠方的烽火,更是腳下這座都城內湧動的暗流。貪墨、背叛、陰謀、忠誠……所有的一切,都在戰爭的鐵砧上被反覆捶打。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城牆冰冷的垛口,那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經曆。從潁川投軍,到許都立身,他陳暮,被時代的洪流裹挾,磨去了最初的棱角,卻也磨出了承重擔事的堅韌與冷硬。
城下,一隊新征募的士卒正扛著長矛走過,年輕的臉龐上帶著緊張與茫然。他們手中的兵器,或許就有經他手查驗、調撥的。他們的生死,與他在後方所做的每一份文書、每一次查勘,隱隱相連。
遠眺北方,夜色如墨,但天邊似乎已有隱隱的紅光,不知是晚霞,還是戰火映照。
“快了……”陳暮喃喃自語。曹操在東線與劉備的勝負即將揭曉,而北線與袁紹的決戰,也如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
他轉身,走下城牆,步伐堅定。亂世立心,其路漫漫。前路註定佈滿鐵與火,而他這塊磨刀石,已準備好投入那最終的洪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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