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砥 第397章 獵鯊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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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東海,晨霧如紗,籠罩著青州以南一片嶙峋的海岸線。這裡並非繁忙的主航道,隻有零星幾個以捕撈海鹽為業的小漁村點綴其間,平日裡除了海浪拍岸,便是鷗鳥啼鳴,算得上是江東防禦體係相對薄弱的北翼邊緣。
天色微明,薄霧尚未散儘,位於最外圍的“鹽坨村”便迎來了滅頂之災。七八艘形製雜亂、快慢不一的狹長海船,如同鬼魅般衝破霧靄,直接衝上了簡陋的沙灘。船上跳下百餘名手持利刃、麵目猙獰的悍匪,發著怪叫,撲向尚在睡夢中的村落。
為首者,正是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吳獠。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眼中閃爍著貪婪與殘忍的光芒。
“搶光!燒光!動作都快點兒!”吳獠嘶啞地吼叫著,手中彎刀一揮,率先劈開了一間茅屋的木門。
刹那間,哭喊聲、驚叫聲、狂笑聲與房屋燃燒的劈啪聲混雜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濃煙滾滾升起,如同狼煙,在澄澈的天空中顯得格外刺目。
鹽坨村的數十名鄉勇在村老的帶領下試圖抵抗,但如何是這些積年海寇的對手?片刻間便被砍翻在地。糧食、晾曬的海鹽、甚至村民家中稍微值錢點的物事,都被匪徒們洗劫一空,反抗者格殺勿論。
這場突如其來的襲擊,速度快,手段狠,目的明確——製造恐慌,吸引江東水軍的注意力。
幾乎在鹽坨村遇襲的同時,更南邊一些的瞭望塔上,守軍看到了北方的煙柱,淒厲的海螺號聲立刻響徹海岸。
訊息通過烽火和快船,迅速向京口和靖海營傳遞。
京口,水軍都督府。
文聘幾乎在接到警訊的同時,也收到了霍峻從海上發回的“獵鯊”分隊已按計劃抵達預定巡弋區域的密報。
“果然來了!”文聘目光銳利,盯著海圖上的遇襲點,“吳獠此舉,意在調動我軍。傳令沿岸各據點,嚴加防範,互保聯防。告知霍峻,賊寇已動,按原定方略,‘獵鯊’分隊可自行決斷,尋機殲敵!重點在於,判斷臧霸主力或其偽裝船隊之動向,勿要被吳獠這股煙霧所迷惑!”
命令化作無形的電波,傳向波濤洶湧的海上。
與此同時,在距離海岸線約數十裡的一片無名島礁區,三支“獵鯊”分隊正如同潛伏的獵手,藉助島礁陰影隱藏著身形。
霍峻接到命令,眼中寒光一閃:“吳獠在北大開殺戒,是想引我們過去。臧霸的人,定然藏在彆處,準備趁虛而入。沉校尉!”
“末將在!”二隊統領沉校尉抱拳。
“你率二隊,向北迂迴,做出馳援海岸的態勢,但不必過於靠近,注意偵察吳獠船隊的動向和其可能的撤退路線。若其分散劫掠,尋其小股滅之!若其聚集,則監視即可,勿要硬拚。”
“得令!”
“朱參軍!”霍峻目光轉向朱桓。
朱桓精神一振:“末將在!”
“你率三隊,向西北方向,巡弋琅琊以東至鬱洲山以北這片海域。臧霸若想有所作為,這片水域是其船隊南下或西進的必經之路之一。你的任務是偵察,發現敵軍船隊,無論大小,立刻以響箭通報,並尾隨監視,等待指令,不可擅自接戰!明白嗎?”霍峻的語氣格外嚴厲,他深知朱桓年輕氣盛,特意強調。
朱桓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首次獨立執行任務的激動與緊張,肅然道:“末將明白!以偵察監視為主,絕不貪功戀戰!”
“好!出發!”
三支利刃,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茫茫大海。霍峻自率一隊,作為策應,遊弋在中間區域,隨時準備支援兩邊。
朱桓站在第三分隊旗艦的船頭,海風拂麵,帶來鹹腥的氣息。他緊握著佩劍的劍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身旁的王軍侯則一臉平靜,如同礁石般沉穩,隻有那雙銳利的眼睛,不斷掃視著海麵與天空。
“參軍,此片水域暗礁較多,需得小心。”王軍侯低聲提醒,“根據以往經驗,臧霸的小股偽裝船隊,常利用這些暗礁區躲避我大軍巡弋。”
朱桓點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觀察著海況。他回想起在書院和軍中學習的知識,以及霍峻、王軍侯傳授的經驗。海戰不同於陸戰,視野、風向、水流、暗礁,皆是勝負手。
巡弋了大半日,除了幾隻海鳥,一無所獲。一些士兵開始顯得有些焦躁,但朱桓牢記霍峻的指令,耐著性子,命令船隻保持隊形,繼續沿著預定路線搜尋。
日落時分,夕陽將海麵染成一片金紅。就在朱桓考慮是否轉向與霍峻彙合時,負責瞭望的士兵突然壓低聲音喊道:“參軍!左前方,約三裡,有兩艘船!形製不像漁船,也未懸掛旗幟!”
所有人的精神瞬間緊繃起來。
朱桓立刻舉起千裡鏡(簡易的單筒望遠鏡,工坊新製)望去。隻見兩艘比艨衝稍大、看起來有些破舊的貨船,正藉著晚霞的餘暉,不緊不慢地向西南方向行駛。船速不快,吃水卻似乎不深,不像是滿載貨物的商船。
“是它們嗎?”朱桓心臟砰砰直跳。他仔細觀察,發現那兩艘船的船槳劃動頻率穩定,船員在甲板上的活動也顯得頗有章法,絕非普通商船水手那般散漫。
“王軍侯,你看……”朱桓將千裡鏡遞給王軍侯。
王軍侯仔細觀察片刻,沉聲道:“參軍,**不離十。應是臧霸麾下偽裝劫掠的船隊。看其航向,似是欲趁夜繞過鬱洲山,南下尋找目標。”
“發響箭,向霍將軍示警!”朱桓立刻下令,“各船保持距離,藉助暮色尾隨,記住,我們的任務是盯住他們!”
一支響箭帶著尖嘯射入昏暗的天空,炸開一朵不太顯眼的火花。這是“獵鯊”分隊約定的發現敵蹤信號。
三艘江東艨衝如同附骨之疽,遠遠地吊在那兩艘偽裝船後麵,藉著越來越暗的天色和偶爾出現的薄霧,隱藏著自身。
那兩艘偽裝船似乎並未察覺已被跟蹤,依舊按原定航線行駛。然而,當夜色完全降臨,弦月微光灑落海麵時,那兩艘船卻突然改變了航向,不再向西南,而是折嚮往西,朝著海岸線的方向駛去!
“他們想乾什麼?靠岸劫掠?”朱桓心中疑惑。
王軍侯經驗老到,眯著眼看了看海岸的輪廓,又看了看星位,忽然道:“參軍,不對!他們不是要劫掠岸邊!你看他們的航向,是衝著‘鷹嘴崖’去的!那裡有一處小灣,水較深,可臨時停泊,且位置隱蔽!”
朱桓立刻在海圖上找到鷹嘴崖的位置,腦中靈光一閃:“他們是想在那裡與彆的船隻會合?或者……那裡是他們的一個秘密補給點?”
這個判斷讓朱桓心頭一緊。如果真是秘密補給點,那價值就遠大於殲滅這兩艘船!
“繼續跟著!小心戒備!”朱桓當機立斷,“再發一支響箭,向霍將軍稟明敵船改變航向,疑似前往鷹嘴崖!”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釣到了一條意想不到的大魚。
霍峻率領的一隊,在接到朱桓第一支響箭示警後,便已開始向朱桓所在區域靠攏。收到第二支響箭關於航向改變和鷹嘴崖的訊息後,他立刻判斷出其中蘊含的機會。
“鷹嘴崖……果然有鬼!”霍峻冷笑,“傳令,全隊轉向鷹嘴崖!通知沉校尉,若其已擺脫吳獠糾纏,速向鷹嘴崖靠攏!朱桓的三隊,令其繼續監視,務必弄清崖內情況,待我抵達,再行定奪!”
命令下達,霍峻親率的四艘快船如同離弦之箭,破開夜色,直撲鷹嘴崖。
一個時辰後,霍峻與仍在外圍監視的朱桓三隊彙合。
“將軍!”朱桓見到霍峻,立刻彙報,“那兩艘船已進入鷹嘴崖灣內,灣內似乎另有火光,不止這兩艘!但因地形所阻,看不清具體情況,也不敢過於靠近。”
霍峻舉起千裡鏡,仔細觀察著黑黢黢的鷹嘴崖輪廓。那處海灣入口狹窄,兩側崖壁陡峭,易守難攻,確是藏匿船隻的好地方。
“若強攻入口,敵據險而守,我軍必付出代價,且易讓其從彆的隱秘水道逃脫。”霍峻沉吟。
朱桓看著地形,腦中飛速運轉,忽然道:“將軍,可否……用火攻?此處海灣形似口袋,入口狹窄,若以快船堵住出口,再以火箭、火船順風勢攻入,敵船必亂!”
霍峻眼中精光一閃,看向朱桓:“繼續說!”
“我軍可分作兩隊。一隊由沉校尉或將軍親領,堵住海灣入口,以強弓硬弩封鎖。另一隊,則挑選敢死之士,駕駛繳獲或自帶的小艇,滿載火油、乾柴,趁夜暗潮流,悄無聲息靠近入口,突然點燃,推入灣內!火借風勢,敵船密集,定然損失慘重!屆時我軍再趁亂殺入,可竟全功!”朱桓越說思路越清晰,這是他首次將書本上的計謀與實際戰況結合。
王軍侯在一旁補充道:“參軍此計可行。今夜正是東南風,正合火攻!我可帶人操辦火船。”
霍峻仔細權衡,此計雖有一定風險,但若能成功,收穫巨大。他當機立斷:“好!就依朱參軍之策!王軍侯,你立刻帶人準備火船!朱桓,你率本隊,隨我堵住海灣出口!立刻發信號,令沉校尉火速前來彙合,負責在外圍警戒,防止漏網之魚或敵軍援兵!”
命令迅速執行。寂靜的海麵上,一場致命的獵殺悄然佈置妥當。
子夜時分,一切準備就緒。沉校尉的二隊也已趕到,在外圍佈防。王軍侯親自帶領十餘名水性極佳的死士,駕馭著三艘堆滿引火之物的小艇,如同水鬼般,藉著微弱的月光和浪聲掩護,悄無聲息地滑向鷹嘴崖海灣入口。
霍峻、朱桓則率領主力艨衝,在距離入口數百步外排開陣勢,弩炮上弦,火箭待發,如同張開的巨網。
時間一點點流逝,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突然!
鷹嘴崖海灣內,猛地爆發出沖天的火光!三艘火船如同三條狂暴的火龍,撞入了灣內緊密停靠的船群之中!幾乎是同時,灣內響起了驚惶的呼喊、雜亂的奔跑聲和船隻碰撞的聲音!
“放箭!”霍峻一聲令下!
休休休——!
無數點燃的火箭,如同流星火雨,劃破夜空,覆蓋了海灣入口及內側區域!
霎時間,鷹嘴崖海灣化作一片火海!至少有五六艘大小船隻被點燃,其中包括那兩艘偽裝船和另外幾艘疑似囤積物資的補給船。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到無數人影在船上、岸邊驚慌奔逃,如同無頭蒼蠅。
“殺!”霍峻拔出戰刀,向前一揮!
堵在入口的江東艨衝,如同猛虎出閘,衝入一片混亂的火海之中。弩箭激射,跳幫白刃,毫不留情地收割著陷入絕境的敵人。
這場戰鬥毫無懸念。被困在灣內的敵軍,在突如其來的火攻和緊隨其後的猛烈攻擊下,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除少數跳水逃生者被外圍的沉校尉分隊捕獲外,大部分或被燒死,或被射殺、斬殺。
天色微明時,戰鬥徹底結束。經清點,此戰共焚燬、擊沉敵船七艘(含兩艘偽裝劫掠船),斃傷敵軍近三百人,俘四十餘人,並繳獲了一批尚未焚燬的糧草、軍械。更重要的是,端掉了臧霸在青徐沿海的一個重要秘密補給和集結點!
朱桓站在仍在冒煙的殘骸旁,看著士兵們清理戰場,心中充滿了首次參戰並獻計成功的激動與自豪,但更多的,是一種曆經血火後沉澱下來的冷靜。他親手製定的火攻之策,取得了輝煌的戰果。
霍峻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難得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容:“朱參軍,此戰,你為首功!我會如實向文都督和主公稟報。”
“謝將軍!”朱桓抱拳,聲音因激動而略帶沙啞。
獵鯊初啼,聲震東海。朱桓這個名字,隨著鷹嘴崖的火光,開始進入江東軍方高層的視野。
鷹嘴崖慘敗的訊息,比江東的報捷文書更早一步傳回了許都魏王宮。
啪!
曹丕將手中的軍報狠狠摔在地上,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
“廢物!臧霸這個廢物!還有那吳獠,也是個無能的蠢貨!”他咆哮著,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迴盪,“折損數百精銳,丟失重要據點,卻連江東一根汗毛都冇傷到!反讓對方一群無名小卒立下大功!孤的臉,都讓你們丟儘了!”
階下的蔣濟、劉曄等人噤若寒蟬,不敢出聲。他們能感受到曹丕那幾乎要溢位來的怒火和挫敗感。東海策略的再次受挫,無疑給了剛剛穩定內部、急於立威的曹丕一記響亮的耳光。
“陳暮……朱桓……”曹丕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兩個名字,眼中殺機畢露,“孤誓殺汝等!”
發泄良久,曹丕才勉強壓下怒火,喘著粗氣坐回王座,陰冷地問道:“如今之計,該當如何?難道就任由江東如此囂張下去?”
劉曄小心翼翼地開口:“大王,東海之事,恐難速勝。陳暮水軍已成氣候,急切間難以撼動。不若……暫緩海上攻勢,令臧霸謹守防線,另尋他策……”
“他策?還有什麼他策?”曹丕煩躁地打斷。
蔣濟沉吟道:“大王,或可再遣使者入蜀,加深劉備與陳暮之猜忌?或於淮南方向,示敵以弱,誘敵深入?”
曹丕目光閃爍,顯然對這些常規手段並不滿意。他需要的是能立刻扭轉頹勢、重創江東的奇策。
就在這時,殿外侍從通報:“啟稟大王,散騎常侍司馬懿求見。”
曹丕眉頭一皺:“他來做什麼?”司馬懿此人,才華是有的,但總給人一種深藏不露、難以掌控的感覺,故曹丕用之,卻並未完全信任。不過此刻,他心中煩悶,倒也願意見一見。
“宣。”
片刻後,一身紫色官袍的司馬懿緩步走入大殿,舉止從容,躬身行禮:“臣司馬懿,參見大王。”
“仲達有何事?”曹丕澹澹問道。
司馬懿直起身,目光平靜,聲音不高卻清晰:“臣聞東海戰事不利,臧霸將軍受挫。臣有一言,或可解大王之憂。”
“哦?”曹丕來了興趣,“講。”
“江東所恃,無非水軍之利,舟船之堅。然其根基,仍在陸上,仍在江淮。”司馬懿緩緩道,“與其勞師遠征,爭鋒於我不擅之海域,不若……築城。”
“築城?”曹丕一怔。
“然也。”司馬懿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光芒,“於合肥舊城之西,巢湖之口,擇險要之處,修築一新城,堅壁高壘,囤積重兵。此城不以求戰為先,而以懾敵、疲敵為要。江東若北上,必先拔除此釘,否則其水軍難以全力西進,其陸師側翼亦受威脅。陳暮欲保淮南安寧,則必屢屢興兵來攻,我可依托堅城,以逸待勞,耗其兵力,挫其銳氣。此乃‘以己之長,攻彼之必救’。待其師老兵疲,我再尋隙反擊,則事半功倍。”
他頓了頓,補充道:“且築城之役,可顯大王鞏固邊防之決心,安江淮百姓之心,亦可練兵、積穀,為日後大舉南征奠定根基。此方為……長治久安之策。”
大殿內一片寂靜。曹丕、蔣濟、劉曄等人都在消化著司馬懿這番話。
放棄短期內難以見效的海上騷擾,轉而采取一種更宏大、更考驗耐心和國力的陸上堡壘策略?
曹丕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王座扶手。他不得不承認,司馬懿此議,眼光更為長遠。雖然不能立刻報複江東,卻能從根本上改變江淮對峙的態勢,將壓力重新甩給陳暮。
“築城……”曹丕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好!便依仲達之策!蔣濟、劉曄,你二人會同司馬懿,即刻著手勘察地形,擬定築城方略,所需錢糧民夫,儘快報於孤知!”
“臣等遵旨!”蔣濟、劉曄連忙躬身。司馬懿也微微躬身,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許都的決策,開始轉向一個更為堅實,卻也更加考驗雙方國力與耐心的方向。東海的血火方熄,江淮大地之上,一場新的、無聲的較量,已悄然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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