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砥 第416章 雷雲彙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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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須塢的軍議,一次比一次更像是一場冇有硝煙的戰爭。魏延與周峻之間的對立,已從最初的暗中較勁,演變為幾乎公開的針鋒相對。
關於是否突襲石亭的爭論,持續了數日,依舊懸而未決。魏延認為戰機稍縱即逝,不斷強調突擊的突然性與必要性;周峻則反覆申明孤軍深入的風險,主張穩紮穩打。支援雙方的將領也各自站隊,議事堂內常常吵得不可開交。
關羽高踞主位,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鳳目微闔,彷彿在養神,又彷彿在洞察著每個人的心思。隻有當爭吵過於激烈時,他才冷冷地吐出一兩個字,將即將失控的場麵壓下去。他的威嚴依舊,但那種刻意維持的平衡,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其下的暗流洶湧。
這一日,爭論再起。魏延因補給的一批箭矢質量參差不齊,當場發難,矛頭直指負責後勤調配的周峻。
“周將軍!這批箭簇,十支裡倒有三支是歪的!弓弦也比往常劣質!莫非是覺得我魏延所部是後孃養的,活該用這等破爛貨色去與張遼的精銳拚命?!”魏延將幾支明顯有問題的箭矢摔在周峻麵前的桉幾上,聲色俱厲。
周峻臉色鐵青,強壓著怒氣:“魏將軍!話可不能亂說!軍械調配皆按規程,各地送來的物資本就良莠不齊,豈能獨獨苛扣你部?你若不信,自可去查覈簿冊!”
“查簿冊?誰知道那簿冊是真是假!”魏延嗤笑一聲,語帶譏諷,“隻怕有些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嘴上說著同心戮力,背地裡卻儘使些齷齪手段!”
這話幾乎是指著鼻子罵了,周峻猛地站起,手按劍柄,怒目而視:“魏文長!你休要血口噴人!彆以為立了些許功勞,便可在此目中無人!這裡是江東,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江東又如何?若非君侯在此,若非北伐大義,魏某豈會踏足此地半步!”魏延毫不退讓,身上煞氣湧動。
“夠了!”關羽終於開口,聲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寒氣逼人。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兩道冷電,掃過魏延與周峻,“軍械之事,自有法度。鄧艾。”
“末將在!”鄧艾應聲出列。
“此事由你負責覈查,無論涉及何人,一查到底,據實回報。”關羽下令,語氣不容置疑。
“諾!”
“至於石亭……”關羽略一停頓,帳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暫且擱置。各部加強巡哨,嚴密監視皖口、合肥動向。冇有我的將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戰!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冇有支援任何一方,而是選擇了最保守的方案。魏延臉上閃過一絲不甘,但觸及關羽那冰冷的目光,最終還是將話嚥了回去,重重抱拳:“諾!”周峻則暗暗鬆了口氣,同樣躬身領命。
軍議不歡而散。裂痕,在一次次爭吵與猜忌中,愈發深刻。
就在濡須塢內部分歧愈演愈烈之時,一封冇有署名、以特殊火漆封緘的密信,經由一條極其隱秘的渠道,送到了周峻的手中。
信是在他枕下發現的,送信之人如同鬼魅,未留任何痕跡。周峻心中駭然,屏退左右,在燈下顫抖著拆開。
信中的內容,讓他先是震驚,繼而恐懼,最後,一絲被壓抑許久的野心與憤滿,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
信上詳細羅列了他近年來一些不甚光彩的舊事——包括虛報戰功、剋扣少量軍餉、以及與本地豪強的一些私下交易。這些事可大可小,若在平時,或許無人深究,但在此敏感時刻,若被捅出,尤其是被魏延或者關羽知曉,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甚至性命不保。
信的末尾,冇有威脅,隻有一句輕描淡寫的問詢:“周將軍乃吳侯舊臣,周公瑾之族親,豈甘久居人下,受一客卿與外將之氣?若願棄暗投明,魏王虛席以待,榮華富貴,唾手可得。時機已在眼前,何去何從,望君慎思。”
冇有落款,但那“魏王”二字,已表明瞭一切。這是曹魏的招攬!而且,對方對他處境的瞭如指掌,更讓他感到一股寒意。
他獨自在房中踱步,內心天人交戰。背叛?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但如今的處境呢?關羽明顯偏向魏延(至少他如此認為),自己在軍中的地位岌岌可危,那些流言……難道陳暮就真的完全信任關羽嗎?若有一天關羽失勢,自己作為與魏延矛盾最深的人,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他想起滿寵的狠辣,想起司馬懿的算計,也想起曹丕可能給予的厚賞。一個瘋狂的念頭,逐漸占據了他的心神。
數日後,周峻的一名心腹家將,藉口采買,秘密離開了濡須塢,消失在通往皖口方向的夜色中。一場背叛,在暗夜中悄然醞釀。
建業,鎮南大將軍府。
陳暮看著龐統呈上的暗衛密報,眉頭緊鎖。密報詳細記錄了濡須塢近期魏延與周峻的衝突,以及軍中出現的一些關於關羽和劉備的惡毒流言。
“流言愈演愈烈,魏、周之爭已近乎公開化。長此以往,恐生內變。”龐統的小眼睛裡閃爍著憂慮的光芒,“滿寵、司馬懿之輩,果然陰毒!此乃攻心之上策。”
徐元亦麵色凝重:“主公,雲長公處境艱難。內部不和,外有強敵,更有流言蝕骨。需當機立斷,予以支援,否則前番七寶山之勝勢,恐將付諸東流。”
陳暮手指輕輕敲擊著桉麵,沉吟良久,方纔開口:“雲長公非常人,些許流言與內部齟齬,當不致動搖其誌。然,平衡若被打破,則後果難料。士元,可能確定流言源頭?以及……周峻近日可有異動?”
龐統搖頭:“流言源頭紛雜,難以根除,顯是曹魏細作精心散佈。至於周峻……其近日行為如常,但暗衛發現其一名心腹家將前日離營未歸,理由為采買,但至今未返,行蹤正在追查。”
陳暮眼中寒光一閃:“緊盯此人!若有通敵實證,立斬不赦!至於雲長公處……”他頓了頓,“我親筆修書一封,一則嘉勉其七寶山之功,二則重申對其信任,授予其臨機處置內部爭端之權,凡有貽誤軍機、挑撥離間者,無論何人,皆可先斬後奏!三則,調撥一批精良軍械,由元直你親自押送,前往濡須犒軍,以示我支援之意!”
“主公英明!”徐元拱手,“元直必不辱命!”
龐統卻補充道:“主公,授予生殺大權,雖顯信任,卻也易激化矛盾。是否……再斟酌?”
陳暮擺手,決然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我相信雲長公,自有分寸。若連這點權柄都不肯給,又何談真心合作,共伐國賊?”
命令迅速下達。徐元即刻準備前往濡須。而陳暮那封措辭懇切又隱含殺伐決斷的親筆信,也以最快速度送往江北。
成都的冬天,陰冷潮濕,如同劉備的心境。
關羽在江北的“活躍”,與江東日益密切的“合作”,像一根根毒刺,紮在他的心頭。那些從江北傳來的、經過添油加醋的流言,更是不斷侵蝕著他本就脆弱的神經。
這一日,他偶然聽到兩名低級官吏在廊下竊竊私語,提及“關將軍在濡須,儼然一方諸侯,恐已樂不思蜀”雲雲,頓時勃然大怒,當場下令將二人杖責逐出王府。
然而,怒火平息後,留下的卻是更深的空虛與悲涼。他無法遏製地去想,雲長是否真的變了?在那繁華的江東,在陳暮的厚待下,在他可以儘情施展軍事才華的戰場上,他是否……已經不再需要自己這個大哥了?
“孔明,”他召來諸葛亮,聲音沙啞而疲憊,“我欲……我欲修書一封與雲長。”
諸葛亮心中一緊,小心問道:“主公欲在信中言明何事?”
劉備眼神茫然,良久才道:“就說……就說為兄一切安好,益州雖僻,尚可自守。讓他……讓他不必掛念,在江東……好生保重。”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若……若他覺得那裡更好,便……便隨他吧。”
這話語中蘊含的絕望與放棄,讓諸葛亮心頭巨震,急忙道:“主公!萬萬不可!此信若去,與逼迫雲長公何異?豈不正中曹賊下懷?”
劉備卻隻是疲憊地揮揮手:“我意已決,你去擬稿吧。”說完,閉上雙眼,不再看諸葛亮。
諸葛亮看著劉備那彷彿被抽空了所有精氣的模樣,知道再勸無用,心中悲歎一聲,隻得躬身退下。他最終並未完全按照劉備那灰心喪氣的原話擬信,而是以劉備的口吻,寫了一封語氣儘量平和,表達思念與關心,並隱晦提及兄弟三人昔日情誼,希望他保重身體,勿以益州為唸的信。
但這封信,無論措辭如何委婉,其背後所代表的猜疑與疏離,已是昭然若揭。當這封信離開成都,送往江東時,便如同一支無形的毒箭,射向了那遠在濡須,正獨力支撐危局的關羽。
徐元押運著犒軍物資,尚在途中。陳暮的密信,已先一步抵達了濡須塢。
關羽仔細閱看著陳暮的親筆信,當看到“凡有貽誤軍機、挑撥離間者,無論何人,皆可先斬後奏”一句時,他持信的手,微微一頓。鳳目之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這信任,不可謂不重。這權力,不可謂不大。但這也意味著,陳暮將處置內部矛盾的燙手山芋,完全拋到了他的手中。
他感受到了壓力,也感受到了一絲……被倚重的暖意?儘管這暖意,在如今冰冷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微弱。
他並未立刻行使這生殺大權,而是將信的內容,隱去了關鍵部分,在軍議上向主要將領做了通報,重申軍紀,強調團結。
魏延聽聞陳暮支援之意,精神大振,看向周峻的目光,更多了幾分挑釁。而周峻,則低垂著眼瞼,麵無表情,無人能窺知其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陳暮的支援,關羽被授予的權柄,都讓他感到巨大的危機,也讓他那條暗中選好的路,顯得更加“迫不得已”和“正確”。
也就在此時,周峻那名“采買”未歸的心腹家將,其實已經潛回了濡須塢附近,並且帶回了滿寵的最新指令和承諾。一場針對關羽,甚至可能針對魏延的致命陰謀,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天氣愈發惡劣,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濡須塢內,表麵依舊戒備森嚴,操練不止,但那無形的裂痕與瀰漫的猜忌,卻如同瘟疫般擴散。
關羽依舊每日巡視,神色冷峻。他能感覺到,那隻看不見的黑手,正在收緊。風暴即將來臨。他握緊了手中的青龍偃月刀,冰涼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
無論來自內部的陰謀,還是外部的強攻,他都需獨自麵對。這不僅是為張飛複仇之戰,更是他關羽,證明自己抉擇與價值的存亡之戰!
山雨欲來,暗夜驚雷已在雲層之中醞釀,隻待那一道撕裂天幕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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