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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偏偏不是我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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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午後,蕭錦源還是來了。

踏進來時,便似尋常般說了一句:「很久沒嘗過露水烹的茶了。」

隻這一句,底下宮人頓時活絡起來,個個腳下生風地跑去乾活,生怕慢一刻,蕭錦源就改了主意。

我看著他們那股勁頭,也沒阻攔什麼。

用完茶,蕭錦源便真的留了下來。

從午後對弈,到傍晚一同用膳,再到夜裡他宿在紫華殿。

次日清晨,鑾駕遠去。

茉嵐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皇上說,午後還來。」

我望著廊下那幾盆新換的、開得正盛的花,慢慢點了點頭。

幾天下來,蕭錦源賞賜了不少東西。

我看見裡麵有幾匹色澤清洌的雲錦,頓時想起了德妃。

她愛穿這顏色,索性讓宮裡人給她送去。

一樁小活,小太監們很樂意接,送去之後多少能得些賞的。

畢竟德妃在宮中可不一般。

身為太後親侄女,她一入宮就位列一品妃位,代掌鳳印,打理六宮事宜。

蕭錦源雖然很少去看她,但地位始終是不一樣的。

而她的性子總是清清冷冷的,從不摻和那些爭鬥。

雲錦送過去一兩日,她宮裡的掌事姑姑就來相請,說德妃娘娘新得了些好茶,請我過去品嘗。

茶斟好之後,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眉宇間的疏離。

「有時想想,倒真有些羨慕你。」

我抬眸,等她下文。

「羨慕你和皇上,是東宮裡一同走過來的情分,」她輕輕歎氣,「不像我,但好在能沾姑母的光,其餘的也就不能再奢求了。」

我斟酌地說:「緣分深淺,不在早晚。」

她未置可否,神色間卻似有觸動,「皇上到底是更念舊情,也更眷憐舊人。」

「你和懿妃都是。說起來她也真是可憐,如果溫家當年沒有獲罪,那太子妃的位置應該就是她的,就不必從宮女熬起。」

太子妃?

東宮從前確實沒有太子妃,大小事務都是我經手的。

原來位置空懸,是因為溫家出事了。

德妃見我神色,眼中不自覺掠過一絲驚訝:「你不知道這些?」

我迎上她的目光,無奈地笑笑:「東宮裡那麼多人,要不是和自身相乾的,還真不怎麼去打聽彆的事。」

而且我自幼就不在京城生活,很多舊聞都是後來補上的。

當了良娣以後,離蕭錦源最近的人是我,即便聽到關於他跟一宮女私下裡有往來的閒言碎語,也不會放在心上。

現在想想,在蕭錦源心裡,妃位也許還給低了。

但也不能一下σσψ躍到德妃跟前去。

他應該是想著一步步來。

難怪不許我和她搶封號。

從德妃處回來沒兩日,宮裡便起了風聲。

有說我見懿妃得勢,轉頭就去攀附德妃,連皇上賞的雲錦都捨得拿去借花獻佛。

也有說我臉變得快,前腳對懿妃生辰不聞不問,連送禮都是直接打發內務府直接從庫房裡挑東西送去,後腳就對德妃殷勤備至。

茉嵐氣得跺腳,我卻不以為意。

「我與德妃從未交惡,為什麼不能來往?至於懿妃那邊,玉蘭的事還沒說清,我還是彆親自過去送什麼禮了,當心宮裡少了哪件好東西,又當我拿的。」

茉嵐低歎:「那玉蘭的事,皇上也不仔細查,白白捱了十多日的禁足。」

那是因為蕭錦源自己也信了。

他不早說了嗎,我爭強好勝。

他既這麼想,我也認。

以前的我,許多時候總是要爭的。

6

先是溫悅音的生辰,後有太後壽辰,蕭錦源索性讓宮裡大辦一場。

先是擺宴,接著還弄了賞珍會。

太後心情好,命人取來一方古硯,說在座若有誰喜歡,就送給她了。

德妃率先斂衽一禮,說自己筆拙,用不了這麼好的東西。

她退讓之後,我與溫悅音的目光,幾乎在同一時刻,落在了那方古硯之上。

太後也瞧出來了:「看來淳妃和懿妃都喜歡,我也不好定奪,就陛下做主吧。」

周遭空氣霎時凝住,無數道視線明裡暗裡掃來,帶著熟悉的、看好戲的奚落。

我幾乎能預料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省得在這麼多人麵前失了臉麵,索性跟在德妃後麵說:「太後娘娘,此硯珍貴,臣妾筆力淺薄,怕辜負寶物,就不妄求了。」

周遭泛起細微的騷動。

見個個恭讓,太後很是寬慰地笑笑,她看向溫悅音,「就許給懿妃?」

溫悅音正欲順勢謝恩——

「母後,」蕭錦源卻忽然開口,「依兒臣看,淳妃於書畫一道素有靈性。」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深邃難辨:「這方古硯,不如賜給淳妃。」

這決定,讓眾人皆驚。

太後也無二話。

溫悅音麵上無虞,柔聲賀我得了好東西。

當晚,蕭錦源來了紫華殿。

「那方硯,可還稱手?」

「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免得你又拿去轉贈德妃了。」

我正要添茶的手,一時頓在半空。

「你如今位份也不低,有些往來,不必刻意屈就,去攀附什麼。」

我聽出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我怔了一會,不自覺問了出來:「皇上也覺得我送德妃東西,與她往來,都隻是為了攀附算計?」

蕭錦源沒想到我會直接問,他眸光微動,沉默在殿內蔓延。

我偏又是個不願忍就的。

「這不對,我要是想鑽營地位,那該使勁把德妃娘娘擠下去纔是,執掌六宮之權拿到手上可比多少個賞賜都有用。」

「朕不是這個意思。」

「那皇上是怕我和德妃合起夥來壯大聲勢,打壓懿妃?」

蕭錦源一怔。

我看著他,心知自己猜對了。

不禁冷笑:「那更不對了,要說嫌隙,我和懿妃確實有些。但德妃可沒有,我哪有這個能耐,能說動她跟我一塊胡鬨。」

蕭錦源皺緊眉頭:「嫌隙?還是因著冊封那事嗎?」

不等我回答,他長長地沉下一口氣:「一個封號罷了,也值得你鬨了這麼久嗎?」

我猛地抬頭看向他,下唇被咬得生疼,才勉強穩住聲線,可話一出口,還是帶了顫:

「對啊,不過一個封號而已,既然這麼輕,這麼無關緊要,那為什麼就不能給我呢?」

他望著我微紅的眼眶,當場怔住,竟一時語塞。

過了好一會,他語氣沉重地開口:「你既然這麼不喜歡如今的這個,那淳字也就彆用了。」

7

殿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方纔情緒太過激動,我隻覺一陣頭暈目眩,腳下發軟,下意識伸手想扶住桌沿,眼前卻猛地一黑。

蕭錦源一個箭步上前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朝外厲聲道:「傳太醫!」

他扶著我坐下,方纔爭吵時的冷硬已全然被驚惶取代。

太醫匆匆趕來,屏息診脈後,說我有孕,快有兩月餘。

蕭錦源扶著我手臂的掌心猛地一緊。

過了好一會,他對太醫說:「好好照料淳妃。」

那句「淳字就彆用了」的話,終究是當沒提過。

不僅降不了位份,當日下午,紫華殿便迎來了流水般的賞賜。

靜養了幾個月,當溫悅音也診出有孕時,我的肚子已經十分明顯。

這日德妃前來探望,閒話片刻後,她放下茶盞,認真說道:「你如今身子重了,可需傳召孃家女眷入宮?生產時若能有自家人在旁看著,總是安心些。」

她略頓一頓,話中透出深意:「那種時候,若遇上心狠的嬤嬤,暗中使些力氣,多受幾個時辰的罪也是尋常。小宮女們不經事,隻當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闖鬼門關。」

我撫著隆起的腹部,斟酌了好一會。

「可我孃家路遠,若要她們掐著日子匆忙趕路,想想就累得慌。若要找信得過的人,可以找回東宮時的老人,她們現今在外頭安置,到時需要了可召幾個回來,幫幫忙。」

德妃點點頭:「依你。」

送走她後,正巧茉嵐從外頭回來。

自我有孕,就很少離開紫華殿。

倒是茉嵐,總擔心有人要暗中加害咱們,閒了就在外頭溜達。

左右探聽之下,如今這宮裡,誰的訊息也沒她靈通。

我問她後宮近日可有什麼事。

她一一說了。

「懿妃娘娘近日,常去求見皇上。是為著溫家那樁舊案,聽聞是央求皇上重查,盼著若能平反纔好。」

我點了點頭,這倒不意外。溫悅音如今有了身孕,自然想為孩子掙個清白的母家。

「還有呢?」

「太後娘娘那邊……對德妃娘娘催得緊。」茉嵐聲音更輕,「催著德妃娘娘去爭寵。據說是怕到時候真讓懿妃孃家翻了案,往後這後位落在誰手裡,可就說不準了。」

「那德妃自己呢?」

「還是老樣子。」茉嵐搖頭,「皇上待她淡淡的,她自己……瞧著也沒什麼心思。」

我不過低頭沉吟了片刻,茉嵐便湊近來問:「娘娘可是有什麼主意了?」

我不禁失笑,指尖點了點自己:「我?你是要我去教德妃,如何討他的歡心?」

笑意淡去,聲音低了下來,「可我現在連他自己喜歡什麼都不知道了。說起來,如果沒有肚子裡的寶寶,怕是連位份都保不住了。」

茉嵐聞言,也跟著愁了起來。

靜了片刻,我輕聲問她:「你說,我從前是不是太由著性子了?」

她卻瞪大眼睛,脫口反問:「娘娘從前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殿下……不,皇上他從前不是總誇您,說就喜歡娘娘這般爽利明快的性子?」

可那些都是東宮時候的事了。

那時爭儲之勢如火如荼,不少明槍暗箭,也曾衝著我來。

得厲害些,否則是鎮不住那些暗中窺伺的眼睛和手腳的。

蕭錦源那時需要這樣一位良娣。

但現在,他好像不需要了。

如今他富有四海,坐擁天下。

我得想想後路。

想著想著,不自覺撫上圓圓的小腹,心裡漸漸變得清明。

恭順些總不會錯。

往日同他鬨彆扭,吃食用度被剋扣些,倒不會真把我怎麼了,畢竟我是大人嘛,身子骨硬。可往後身邊要多個小的,就不是這個說法了。

8

蕭錦源再來時,殿內正燃著清淺的梨香。

他坐下片刻,忽然問:「雪中春信呢?雖然這貢香難得,但之前除了太後,就隻給了你,庫房應該還有剩餘,怎麼用完了也不找朕要。」

「宮中用度都有定例,按定例來就好,我用什麼都一樣。」

他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瞬,才道:「你倒謹慎了不少。」

說完,視線掃過桌案,瞧見碟子裡的新鮮水果,語氣鬆快了些:「聽說你昨日非要吃冰湃的楊梅?可吃上了?」

我立刻抬眼,語氣帶上一絲遲疑:「那樣是不是太折騰了?回頭想想,確實不大好,日後還是彆這樣,東一出西一出了。」

他握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看著我,想說什麼,又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硌住了。

「你想怎樣都好,彆說懷著孩子,即使沒有,也隨你折騰,你以前也不這麼拘謹的。」

是嗎?

我倒也想放肆些。

可我還能賭幾回呢。

蕭錦源欲言又止,「你瞧著還是不高興,那朕想想,還有什麼法子能讓你高興。」

第二日,晉封的旨意便傳遍六宮。

德妃打理後宮辛勞,晉為貴妃。

眾人都覺理所應當。

後一道旨意是,淳妃蘇氏,懷有皇嗣,晉為淑妃,賜封號——宸。

卻讓闔宮上下愕然。

晉位就罷了,怎麼還另賜封號,原來不是有一個了嗎,更何況,用的還是宸字。

連茉嵐都怔怔地問我:「娘娘,皇上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也有些愣。

但她更早地回過神來,帶著宮人齊刷刷跪了一地,給我賀喜。

抬眼看去,宮女們表現得矜持些,小太監們卻是藏不住喜色,互相擠眉弄眼。

我看著他們真心實意的笑臉,心頭那點茫然,也被這熱鬨衝散了。

我猜想,蕭錦源他對我如今的表現可還算是滿意的吧?

應該是的。

因為覺得稱心了,所以就有了加賞。

想到這裡,心頭竟生出幾分輕快。

甚至還有一點感激,感激他如此明確地肯定了這條路,讓我連最後的猶豫都不必再有。

以退為進也好。

逢場作戲也罷。

他受用就好。

「都起來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平靜,「拿了賞銀,今天晚上少喝些,彆明日起來路都走不穩。」

「是,是,一切都聽宸淑妃的。」

而後,宮裡接連有大事。

晉封的事過去不到三個月,另一頭也傳來訊息。

溫悅音母家的舊案,竟真的徹查重審,一朝昭雪了。

恩旨頒下,溫家得了厚賞,官位雖未恢複,卻也重得了體麵。

許是沉淪太久,驟見天光,反倒不知該如何自處。沒過兩月,京中便隱隱有風聲傳出,說溫家子弟在外走動時,還招惹了好幾樁官司上身。

蕭錦源有些不悅,終究是看在溫悅音身懷六甲的份上,隻命內侍監前去申飭了幾句。

9

同月的一個清晨,天還未大亮,腹部便傳來一陣緊過一陣的墜痛。

怎麼這麼突然。

才八個多月。

宮門開了嗎。

蕭錦源去上朝了吧。

很快便來不及想,劇痛來得很急。

我攥緊了被褥,隻覺得整個身子都要被撕扯開來,冷汗一遍遍地浸透中衣。

太醫和嬤嬤圍了一圈,人影晃動,可那鑽心的痛楚卻絲毫未減,反如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

就在意識模糊之際,茉嵐突然一步踏到床前,眼神淩厲,逐一掃過床邊的嬤嬤。

「這反應根本不對。可彆蒙我年紀小不懂事,我幼時隨舅父行醫,什麼陣仗沒見過?這痛法,分明是被人用了陰私手段催的。你這幾個是看不出來,還是裝聾作啞我自有定數,但彆把我也當成瞎子。」

她又指向一個眼神閃爍的嬤嬤:「尤其是你,剛才那套推揉手法,可不像在認真助產,分明是在加劇娘娘痛苦,讓她力竭。說,誰指使你的?」

屋內霎時死寂,外圍的太醫聞言,滿臉緊張地進來重新把脈,施針。

茉嵐怒氣未平,宛若煞神:「娘娘今日體弱,料理不了你們,但我有的是精力,要有差池,我死也要把你們拉下去。」

一番威懾鎮住了場子。

之後的產程雖依舊艱難,卻總算回到了正軌。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終於劃破了緊張的死寂。

「恭喜娘娘,是位小公主!」

10

幼子滿月才起名。

但蕭錦源說,既是皇長女,就提前起了。

叫寧溪,蕭寧溪。

貴妃是最後來看寧溪公主的。

她坐下,先看了眼侍立在旁的茉嵐,眼底帶著讚許:「你身邊這丫頭,厲害勁兒倒很像你,難怪你不急著讓孃家女眷入宮。」

我真情實意地笑道:「她也是我孃家女眷呢,從家裡一路帶過來的,怎麼不算孃家人呢。」

茉嵐眼圈微紅,卻抿著嘴,穩穩地站著。

貴妃開始說起正事。產房作亂的那兩個嬤嬤已經扣下,近日會料理清楚。隻是這事還沒有稟到禦前。方纔過去的時候,蕭錦源正在作封賞,不便打擾。

我低頭思量一會,「既然娘娘已經接手,不如等水落石出後再稟報吧。」

彆是還沒撬開嘴巴,就先打草驚蛇,最後連人證都保不住。

她聞言,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這麼沉得住氣?我還以為你會立即衝過去算賬。」

我垂下眼,撫了撫女兒細軟的胎發,笑得有些無奈:「我也想,這不是這會沒什麼力氣。」

加上寧溪早產體弱,我還分不出心。

好在是個公主,旁人不把多餘的心思放在上邊。

更多的,都盯著溫悅音。

她的肚子也漸漸隆起來,加上溫家沒了罪宗,她風頭正盛。

這些日子,她宮裡的陣仗越發大了,光是隨行的宮女嬤嬤就比往日多了一倍,所到之處,宮人無不屏息垂首。

寧溪快半歲的時候,身體好些了,沒那麼怕吹風了,我就抱著她去湖邊亭閣散步,行至垂柳旁,正巧遇上溫悅音。

「姐姐也帶公主出來透氣?讓我瞧瞧。」她伸手欲撫寧溪的麵頰。

懷中的女兒忽然不安地扭動起來,小臉漲得通紅,呼吸也跟著急促。

我下意識將孩子攬緊後退半步。

溫悅音的手僵在半空,笑意凝在嘴角,「你這是何意?莫非以為我會害公主不成?」

可寧溪的模樣不像是尋常哭鬨,我心頭一緊:「傳太醫。」

溫悅音連連後退,聲音裡已帶了薄怒:「你、你竟用這種手段構陷我。」

話音未落,便被石階絆住,整個人摔倒在地,當即捂著肚子痛呼。

11

訊息傳到蕭錦源耳中後,他匆匆趕來。

太醫恰好診完了寧溪的脈,回稟說她碰不得柳絮,方纔隻是過敏之症。

蕭錦源眉頭皺眉,目光在我們幾人之間巡弋,最後貴妃身上,「你當時也在是嗎?究竟是什麼情形?」

貴妃垂眸,「臣妾到時,隻見宸淑妃抱著不適的公主,懿妃已摔倒在地。之前種種,並未親見。」

這話聽著,像是將難題又拋回給了蕭錦源。

不料她話鋒悄然一轉:「說來,終究是下人們不當心,也不多扶著些懿妃,還是管得不好。就像宸淑妃生產時,也被惡奴鑽了空子……」

蕭錦源看向我,眼底壓著餘驚,「怎麼出了這檔事也不來告訴朕。」

未等我應答,貴妃已平靜接過話頭:「臣妾已經扣下那兩人,也審過了,隻是因她們供出的東西……臣妾不好擅斷。」

我明白了什麼。

蕭錦源臉色也變了,他也應明白了。

恰在這時,宮女來稟,說溫悅音已σσψ誕下皇子。

我望著那片混亂,心底最後一點期冀也散了。

皇子降世,又是意外早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深究了。

我得想想,還能做什麼文章。

如果由我來收官,我能給寧溪討到什麼東西。

就在他開口前,我勉強扯出個笑:「臣妾明白,皇子平安誕下便是最好的結果。想必是那些惡奴見我虛弱,才會趁機抖威風。既已查明,讓她們好好吃些苦頭,往後沒了折騰人的本事也就罷了。」

蕭錦源的目光在我蒼白的臉上停留良久,那裡麵翻湧著太多情緒。

我迎著他的目光,清晰地看見他眼底的震動與錯愕。

最終,他伸手為我理了理鬢角,「寧溪公主遷入琉璃暖閣,那邊連棵柳樹的影兒都不會有。一應用度按雙倍份例。再添兩個太醫過去。」

他頓了頓,「你還有彆的要對朕說嗎?」

他大概在等著我據理力爭。

可該知道的他也都知道了,處置與否,在他一念間。

我念寧溪念得緊,便說要回去看她,轉身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12

皇子落地後,蕭錦源來紫華殿的次數明顯多了。

他總愛抱著寧溪在窗前曬太陽。

這日逗弄著孩子,突然提起:「內務府新進了一批江南軟紗,朕瞧著給寧溪做夏衣正合適。」

見完女兒,他試圖如從前般和我親近,我也應承,隻是總會適時為女兒多求一份恩典——或是添個有經驗的奶孃,或是多劃出一處院子,好待來年讓寧溪有個玩耍的去處。

他眼底的光便漸漸黯了下去。

「你近來,很不一樣。」

「皇上是覺得,從前的我好,還是現在的我好?」

都到這時候了,是有些話,是非攤開說不可的。

「不說好不好,從前的你,會讓朕覺得我們像是尋常夫妻。」

「那現在的我呢?」

「和朕之間隔了許多似的。」

寧溪在我懷中發出細弱的囈語。

「因為我現在,不隻是淑妃,還是寧溪的娘親。」我看著他,「從前再怎樣,輸贏不過一人承擔。如今若行差踏錯,代價得兩個人付。」

「皇上問我為何變了,」我輕聲道,「或許是因為,終於看清了什麼能爭,什麼不能,」

他久久凝視著我。

「是朕……」他喉結滾動,「讓你不得不看清,是嗎。」

我沒有反駁。

這一刻,沒有溫順的假麵,沒有刻意的退讓。

隻有兩個人在燭光下,終於肯承認,有些東西,一旦碎了,是很難拚回去的。

溫悅音育子兩個月後,後宮本就不平靜的湖麵突然又被投入巨石。

聽說是為從前的錯處,蕭錦源要罰她。

溫悅音起初冷冷地聲稱,自己並非天性惡毒,也非執意要怨恨宸淑妃,真正怨恨的始終是蕭錦源。

當初將她帶入東宮,卻成了她日日夜夜的煎熬,迫使她時刻目睹他與新良娣琴瑟和鳴、形影不離的景象。

蕭錦源隻說了一句:「因你溫家受災遇厄,這兩年朕是如何偏袒你的,你心裡清楚。卻不想,讓你積怨至此。」

溫悅音聞言,像是被抽走了力氣,她不再爭辯是非對錯,隻哀哀哭泣,字字句句皆是家族零落、親人在苦寒之地掙紮求生的淒楚。

「那就希望溫家謹慎小心,莫要禦史台再盯著了。」溫悅音一驚。

蕭錦源頓了頓,眼底已是一片決絕的冷然。

「懿妃溫氏,德行有虧,不堪為妃位表率,即日褫奪封號。」

他目光轉向乳母懷抱的皇子。

「溫妃不宜撫育皇子,就將他記在貴妃名下,由貴妃親自撫養。」

旨意一下,一切塵埃落定。

貴妃本就處事謹慎,她將皇子接至宮中親自撫育後,愈發深居簡出。

頭一個月,她以皇子年幼需全心照看為由,將宗室命婦往來、節慶賞賜分發這類瑣碎的宮務,交到了我手上。

我接了過來。

待到皇子百日,一場風寒虛驚後,貴妃索性在回稟蕭錦源時直言:「臣妾如今一心係在皇子身上,實在分身乏術。六宮庶務繁雜,宸淑妃處事穩妥,不如……」

蕭錦源讓我先將尚宮局、司衣局那兩處管起來。

我接手後,將往年舊例逐一核對,就理順了要務,從前在東宮也打理過一些,上手也快,不過兩三月,原本有些滯澀的宮務竟順暢了不少。

一次回稟時,蕭錦源聽完,忽然問:「若將內務府也並過去,你可吃得消?」

「儘力而為。」

待到寧溪周歲宴上,眾人朝賀之際,禦前的人宣讀了冊封皇後的詔書,再將鳳印交給了我。

春去秋來,寧溪漸漸長大。

我挑了個晴好的日子,將茉嵐喚到跟前,將要緊的文書並一匣金銀推至她麵前。

我說這些年辛苦她了,往後不必再守著宮規,想遊曆山河便去,想嫁人就好好尋覓良緣,若想做些營生,也可大膽試試,無論走哪條路,自有我做她的依仗。

她紅著眼眶重重磕了三個頭,出了宮門。

那會子,寧溪正在玩布老虎。

我輕聲道:「你茉嵐姑姑自由了。」

她似懂非懂地朝我眨眨眼。

我的寧溪,將來也會這般自在。

無論她想要怎樣的天地,我都會為她托底。

她娘親我啊,好爭。

13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深秋的午後,我躺在暖榻上合上眼睛。

意識漸漸渙散之際,竟做了一個格外清晰真實的夢。

竟是回到進宮參選那日。

待選的姑娘們個個屏息凝神。

還未輪到我上前,卻隱約察覺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抬眼望去,端坐殿上的蕭錦源正望著這個方向。

那眼神深沉複雜,全然不似初見應有的分寸。

我走到最末,突然按住胸口,咳嗽了起來。

管事太監慌忙上前,連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我勉強擠出幾個字:「舊疾……我有喘症……」

他頓時麵露難色,急忙喚人將我扶到偏殿休息。

眼見著恢複不好,他輕輕歎了口氣:「蘇家小姐,你這身子怕是與宮門無緣了,可惜了啊!這麼老遠來一趟,本是有望入選的。」

我虛弱地閉著眼,眼角適時滑下兩行清淚。

直到被送出宮門,坐到車上,才用袖口輕輕拭去臉上的淚痕,然後安穩地靠在後邊的軟枕上。

唇邊不自覺漾開一抹淺笑,連帶著懸在邊沿下的雙腳,也輕快地晃了晃。

不可惜。

我在哪裡,都會過得很好的。

番外

茉嵐一直沒想明白,自家小姐身子骨硬朗得很,為什麼送進宮參選的時候,會在殿前犯了喘症,直接被送出來了。

她原以為小姐會哭會鬨,至少也該難過幾日。

誰知馬車駛出宮門之後,小姐就掀開車簾,望著外頭熙攘的街市長長舒了口氣,眼裡竟漾開明媚的笑意。

她們在茶館二樓臨窗坐下,小姐忽然問她:「茉嵐,若現在你不用跟著我,又有花不完的銀錢,你最想做什麼?」

茉嵐捧著溫熱的茶杯,未加思索便脫口而出:

「小書裡不都說江南好,那我先往江南去。先尋一處白牆黛瓦的小院,不必大,但院牆上下要種些花,出去就是撲鼻的香。我還想開一間繡莊,專繡些彆人覺得費工不討巧的花樣。」

她說著,指尖無意識地在桌上輕劃,彷彿真在勾勒圖樣。

「閒時去茶樓,像現在這樣,但是要臨水的座位,一碟酥油鮑螺配碧螺春。等天暖了,我還要去學劃烏篷船——」

話音戛然而止。

茉嵐覺得很奇怪。

方纔那些鮮活的細節。

繡針穿透布麵時輕微的阻力,甚至烏篷船在櫓聲裡輕輕搖晃的聲響。

都真實得像親曆過似的。

「奇怪了,以前倒沒想過這些,一說出來就收不住閘了,真跟經曆過似的。」

小姐一直安靜聽著,此時才放下茶盞,笑吟吟地望過來,眼底有種她看不懂的欣慰與瞭然:

「你後來越走越遠,不便傳信,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那以後過的是那樣的日子。」

「什麼?」

「夢裡的好日子,想想怎麼了?」小姐語氣輕快,像是要揮散這莫名的凝重,「你方纔說得那麼真,連我都要信了。若這真是個預知夢,那我可得趕緊多給你備些銀錢,好讓你去江南把那小院和繡莊都置辦起來。」

茉嵐忍不住笑了,心頭那點怪異感也散了些。

從茶樓裡出來,茉嵐突然發現有個男子,一直在朝她們這邊望過來,從進去前好像就在了。

「小姐,那人好像一直在看我們。」

「你看錯了。」

「沒有吧,那人挺好認的,模樣挺俊的,不會認岔。」

「那是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你你你!」茉嵐忙不迭道。

「那你看我得了,彆看彆人。」

茉嵐笑著點頭,卻見小姐忽然皺了皺眉,「我算了算,怎麼覺著那夥計多收我們茶錢了,不會看出來我們不是本地的,故意坑我呢。」

茉嵐:「那得跟他算賬。」

「必須算個明白。」

也就在這當口,茉嵐清楚地看見,那男子朝前邁了半步,似想上前,但又遲疑了。

可小姐有正事要乾,一次也沒有回頭。

蕭錦源看著她進去,與人據理力爭。

那身影恍惚間像是回到了東宮。

那時的她便是這樣,渾身是刺,不僅牢牢護著自己那方天地,更會在他被其他兄弟刁難時,毫不猶豫地出麵乾仗。

他還記得,曾有老臣私下說她鋒芒太露,失之溫婉,

她得知後不怒反笑,挽著他的手臂得意道:我這一身刺,能護著殿下,再好不過。

可後來他登基了,卻開始覺得她的刺太過紮手。

他親手將她變成另一副模樣。

直到她真的不再爭,不再搶,她的麵目也模糊了,看不清了。

他想彌補,賞賜、晉封,可遞過去的東西都像石沉大海,激不起她眼底半分波瀾。

好像做什麼都是無用的。

或許,唯有重來。

重來?

那大概是夢裡纔敢奢望的事。

而此刻,茶樓之前,應也是一場夢。

本能地想上前,腳步卻像灌了鉛。

可怎麼連在夢裡,那川流不息的人群也穿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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