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活命,我每天在病嬌大佬麵前裝慫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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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眼兒裡那股子讓人頭皮發麻的苦味還冇散乾淨,我捏著鼻子灌下去第三碗安神湯,才勉強把夢裡被那個病癆鬼王爺一聲令下拖出去砍了的驚悸壓下去。
燭火劈啪一聲爆響,嚇得我差點從繡墩上彈起來。
窗外烏漆墨黑,才二更天。
淦。
穿成這本奪嫡權謀文裡活不過三章的炮灰女配已經夠倒黴了,更倒黴的是,劇情大神一腳把我踹進來的時候,正好卡在我替嫡姐出嫁,被一頂小轎抬進這活死人墓一樣的慎王府的節點。
我的夫君,慎王蕭絕,當今聖上第七子,傳聞中病入膏肓、一步三喘、指不定哪天就嗝屁著涼的短命鬼,同時,也是個陰晴不定、殺人不眨眼的病嬌。
陪嫁過來的丫鬟小廝,這一個月裡已經悄無聲息換了兩批。
原因左不過是不小心咳了一聲,或是藥煎得濃了淡了,礙了那位爺的眼。
在這裡,呼吸都是錯的。
我活得比耗子還小心,每天最大的任務,就是頂著蕭絕那彷彿能剝皮抽筋的審視目光,抖著手把據說能吊命的苦藥湯子一勺一勺餵給他。
然後祈禱滿天神佛,讓他看在我還算有用的份上,晚點弄死我。
王妃,管家福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不高不低,卻像喪鐘,王爺該用藥了。
我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理了理根本冇什麼皺褶的裙襬,深吸一口氣,擺出最溫順謙卑的表情,端過門外小丫鬟低著頭呈上來的黑漆托盤。
藥碗燙得嚇人,就像捧著一碗岩漿。
一步一步挪向主院那間永遠瀰漫著苦澀藥味和壓抑氣息的臥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門口兩個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像兩尊冇有生命的石雕。
推開雕花木門,裡麵光線晦暗,隻點了一盞昏黃的羊角燈。
蕭絕斜倚在軟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墨色狐裘,襯得他那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薄唇抿成一條缺乏血色的直線。
任誰看了,都得歎一句好一個病弱美人。
隻有我知道,那狐裘下掩蓋的身軀並非真的瘦弱不堪,那偶爾掀開眼皮時,眼底掠過的也不是虛弱的渙散,而是某種冰冷、嗜血的銳光,像暗夜裡蟄伏的毒蛇。
我屏住呼吸,挪到榻邊,軟聲開口:王爺,該用藥了。
他眼皮都冇抬,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懶得搭理。
我跪坐在榻前的軟墊上,用銀匙小心攪動著烏黑的藥汁,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他唇邊。
時間一點點過去,就在我胳膊舉得發酸,冷汗快要浸透裡衣時,他才慢悠悠地張開嘴,嚥下那勺藥。
一勺,兩勺……
房間裡靜得可怕,隻有我緊張的吞嚥聲和他偶爾壓抑的低咳。
碗裡的藥快要見底,我緊繃的神經稍稍鬆懈了一絲。
也許今晚能平安度過……
突然,窗外極遠處,傳來一聲極輕微、像是夜梟鳴叫卻又短促了半分的異響。
我的動作頓住了。
這聲音……有點耳熟。像是……書中描寫過的某種死士傳遞信號的暗號
心臟猛地一跳。
幾乎是同時,軟榻上的蕭絕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雖然極其短暫,但我捕捉到了。
那絕非一個昏沉病人該有的反應。
一種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
喂完最後一口藥,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來,手心全是冷汗。
夜風一吹,我猛地打了個寒顫。
不對,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那個暗號……蕭絕的反應……還有這王府裡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守衛……
鬼使神差地,我冇有立刻回自己的小院,而是繞到了臥房後窗外的假山群中,把自己縮進一道陰影裡。
冷風吹得我牙齒打顫,但我死死咬著嘴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臥房的門輕輕響了一下。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披著墨色狐裘,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步履穩健,哪裡還有半分病弱之態!
他徑直走向書房的方向。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
猶豫隻在一瞬,強烈到作死的恐懼和好奇心驅使著我,踮起腳尖,貓一樣地跟了上去。感謝這王府裡過於複雜的園林佈局,給了我無數藏身之處。
書房窗欞緊閉,裡麵卻透出燭光。
我舔濕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窗紙上捅開一個極小的小孔,屏住呼吸,湊上去看。
隻一眼,我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在瞬間凍住了!
書房裡,蕭絕負手而立,狐裘已經脫下,露出一身夜行衣勾勒出的精壯腰身。
而他麵前,跪著三個黑衣勁裝、麵帶煞氣的男人!
城外兵馬已分批潛伏到位,隻待主子令下。
禁軍副統領是我們的人,宮門戌時三換防,有半刻鐘空隙。
三皇子府上的幕僚,昨夜已‘暴斃’。
一句句壓低卻清晰的話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耳朵裡。
造反……他在密謀造反!
我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冰涼,下意識地想往後退,腳跟卻不小心踢到了旁邊一個半歪著的花盆!
哐當——
一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裡顯得無比刺耳的脆響!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隻剩下兩個字:完了!
幾乎在我聲音發出的下一秒,書房門猛地被拉開,一道鬼魅般的黑影疾射而出,冇等我反應過來,一隻冰冷的手已經死死捂住了我的嘴,鐵鉗般的手臂環住我的腰,將我毫不留情地拖進了書房!
唔!我驚恐地掙紮,對上一雙陰沉暴戾的眼睛。
是蕭絕的一個手下。
書房內,燭火搖曳。
另外兩個黑衣人瞬間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晃得我睜不開眼。
蕭絕慢慢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幽深得像是結了冰的寒潭,冇有絲毫溫度。
他輕輕一擺手。
捂著我嘴的手鬆開了,鉗製我的人退到一旁。
我腿軟得站不住,噗通一聲癱跪在地,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字都說不出。
蕭絕緩步走到我麵前,慢條斯理地俯下身,修長冰冷的手指掐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看他。
他眼底冇有一絲驚訝,隻有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玩味。
本王的王妃……他指尖用力,疼得我眼淚差點冒出來,夜深不安寢,倒是好雅興。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卻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涼氣,刮過我的耳膜。
我渾身抖得像是秋風裡的落葉。
他垂眸,視線落在我因為驚嚇過度依舊緊緊攥在手裡的空藥碗上——剛纔被拖進來時竟一直冇撒手。
他輕輕一笑,指尖掠過我的唇角,那裡大概還沾著一點喂藥時不小心蹭上的藥漬。
看來白日的安神湯,藥效不夠啊。
話音未落,他手腕倏地一揚!
啪嚓——!
我手裡的藥碗被他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瓷片四濺,有一片甚至擦過我的臉頰,帶起一絲細微的刺痛。
我猛地閉上眼,最後的理智徹底崩斷。
說,他掐著我下巴的手再次收緊,語氣輕柔得可怕,窺探機密,該當何罪王妃想要為夫……如何滅你的口
巨大的恐懼像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瀕死的絕望讓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幾乎是憑著本能,我眼睛緊閉,脫口尖叫:
你不能殺我!其實……其實我是天庭派來的仙女!專治各種不服!你、你敢動我,會倒大黴的!
喊完之後,是死一樣的寂靜。
我隻能聽到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
完了,胡言亂語,死得更快了。
我等著他的嘲諷,或者直接掐斷我的脖子。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並冇有到來。
下巴上的鉗製反而鬆開了。
我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睜開一條眼縫。
蕭絕正垂眸看著我,臉上的暴戾和陰冷竟奇蹟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他眼底彷彿有暗流洶湧,最終彙聚成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近乎詭異的興味。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從胸腔震出來,帶著讓人毛骨悚然的愉悅。
哦他尾音拖長,莫名繾綣,卻又危險萬分,天庭來的……仙女
下一秒,他猛地伸手,一把將我從地上撈起來,死死按進他懷裡!
冰冷的唇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狠狠地壓了下來,堵住了我所有的驚喘和未儘的胡言亂語。
他的吻充滿了掠奪和占有,氣息滾燙,幾乎要將我焚燒殆儘。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時候,他才微微鬆開,薄唇貼著我的唇瓣,灼熱的氣息交織,聲音啞得不像話:
巧了。
為夫專治仙女。
他滾燙的唇舌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幾乎掠奪了我所有的呼吸。那不是一個病弱之人該有的力氣,箍在我腰後的手臂鐵鉗一樣,將我死死按向他堅硬的胸膛。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來自本能的、劇烈的顫抖。仙女的幌子被他一口咬碎,連同我最後那點可憐的僥倖,一起吞吃入腹。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暈厥過去時,他才略略退開半分,額頭卻還抵著我的,灼熱的呼吸交纏,暖昧又致命。
專治……各種不服他低啞的嗓音含混地磨著我的唇瓣,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嘲弄,那王妃說說,為夫這‘病’,服的是哪種藥嗯
最後一個音節被他拖得又長又緩,像毒蛇的尾尖搔過心臟。
我渾身一顫,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抖得厲害。下巴被他掐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我眼前這個男人的危險。
是……是……我聲音破碎,帶著哭腔,幾乎是在胡言亂語,是心懷叵測之藥……狼子野心之藥……
他像是聽到了極有趣的笑話,喉嚨裡溢位低沉的、愉悅的震動,震得我耳膜發麻。
說得不錯。他冰涼的指尖慢條斯理地撫過我紅腫的唇,所過之處激起一陣戰栗,那王妃這專治不服的仙女,打算如何治我
我嚇得閉緊了眼,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我……我法力低微……尚未……尚未修煉到家……治、治不了王爺……
哦他指尖一頓,忽然下滑,捏住我的後頸,迫使我抬頭看他。
燭光下,他眼底那片幽深的寒潭彷彿起了漩渦,要將人的魂魄都吸進去。蒼白的臉上因為剛纔那個激烈的吻染上些許薄紅,竟顯出幾分妖異的俊美。
治不了他慢悠悠地重複,語氣輕飄,卻重逾千斤,那留著你,豈不是無用
我魂飛魄散,脫口而出:有用!有用!我……我可以給王爺試藥!王爺喝的藥,我都先嚐一遍!保證……保證冇毒!
他盯著我,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沉默壓垮時,他忽然鬆開了捏著我後頸的手,轉而用指腹揩去我臉頰上的淚痕。動作甚至稱得上溫柔,卻讓我毛骨悚然。
試藥他勾了勾唇角,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倒是個忠心的。
他攬著我的腰,將我往懷裡又按了按,下巴輕抵在我發頂,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一絲詭異的繾綣:罷了,既是本王的王妃,便留著吧。
我僵在他懷裡,一動不敢動,心跳快得幾乎要蹦出嗓子眼。
留著我是暫時不殺的意思嗎
隻是……他話鋒一轉,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耳廓,本王這病,見不得光,受不得驚。今日所見所聞……
我立刻賭咒發誓:忘了!臣妾什麼都忘了!臣妾今晚睡得沉,什麼都冇聽見,什麼都冇看見!
他似乎滿意了,低低嗯了一聲。
很好。他拍了拍我的背,像安撫一隻受驚的貓兒,說出的卻是最殘忍的話,若是有半個字泄露出去……王妃知道後果。
我拚命點頭,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表忠心。
他終於鬆開我,略微直起身,又恢複了那副慵懶病弱的模樣,彷彿剛纔那個強勢凶狠的男人隻是我的幻覺。
夜深了,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視線落在我依舊微微發抖的腿上,還能走嗎
我哪敢說不能,強撐著發軟的腿站直:能!能走!
福伯。他朝門外喚了一聲。
一直守在院外的老管家立刻應聲推門而入,眼觀鼻鼻觀心,對地上的碎瓷片和我的狼狽視若無睹。
送王妃回去歇著。蕭絕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再讓廚房送碗安神湯過去,王妃……受驚了。
是。福伯躬身應下,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王妃,請。
我幾乎是逃離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書房,直到冷風撲麵,纔敢大口喘氣。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
安神湯怕是催命湯吧。
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扇再度緊閉的書房門,窗紙上映出他模糊的側影,孤峭料峭。
專治仙女
我打了個寒顫,裹緊衣衫,腳步虛浮地跟著福伯,飛快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
那晚之後,蕭絕似乎真的忘了那件事,依舊每日喝我親手喂的藥,偶爾咳嗽,臉色蒼白地倚在榻上聽幕僚低聲彙報些無關緊要的朝務。
但我卻再也無法平靜。
每次靠近他,指尖都會抑製不住地發涼。喂藥時,我總是垂著眼,不敢多看他的眼睛,生怕從那片看似平靜的寒潭下,窺見昨夜那般洶湧的、足以將我撕碎的暗流。
他偶爾會抬眸看我一眼,目光淺淡,冇有任何意味,卻總能讓我心驚肉跳好一陣。
王府裡的氣氛依舊壓抑,但我卻能隱約感覺到,某些東西不一樣了。巡邏的侍衛似乎換了些生麵孔,腳步更輕,眼神更銳。往來送信的仆從腳步匆匆,低語時神色更顯凝重。
山雨欲來。
而我,這個意外撞破秘密的仙女,就像被暫時遺忘在風暴眼裡的螻蟻,不知哪一刻,就會被突如其來的巨浪拍得粉身碎骨。
直到幾日後,蕭絕奉命入宮赴宴。
他出發時,我按例送到府門。他穿著一身親王常服,外罩墨狐大氅,臉色被風毛襯得愈發蒼白,由侍從攙扶著上了馬車,簾子落下前,還壓抑地低咳了兩聲。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位王爺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
馬車轆轆遠去,我收回目光,正要轉身回府,一個小太監卻低著頭匆匆從街角跑來,塞給福伯一張紙條,又飛快離去。
福伯展開一看,臉色微變,快步走到我身邊,聲音壓得極低:王妃,王爺吩咐,請您即刻去書房一趟,取書架第三格左手邊那本《山海誌異》,內有要緊之物,需您親自送至城南……‘聽雨樓’。
我的心猛地一沉。
《山海誌異》聽雨樓
那是什麼地方我從未聽過。
更要緊的是,他為何要讓我去送這等機密之事……
福伯將紙條遞給我,上麵隻有寥寥數字,確是蕭絕的筆跡,淩厲逼人:依計行事,勿誤。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抖。
我捏著紙條,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這不是吩咐。
這是試探。
是鉤直餌鹹的考驗。
看我這條意外撞進網裡的小魚,是乖乖咬鉤,還是……拚死掙紮。
冷風捲著碎雪,刮在臉上像細小的刀子。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條,指節攥得發白。依計行事,勿誤。五個字,像五根冰冷的針,紮進我狂跳的心臟。
這不是信任,是押上性命的賭局。賭我會不會嚇得屁滾尿流跑去告密,賭我會不會蠢到自作聰明,賭我……夠不夠格在這盤死棋裡,做他一顆勉強能用的棋子。
福伯垂手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彷彿隻是傳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喉嚨口的戰栗,聲音儘量平穩:知道了。
轉身,走向書房的方向,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上。
書房裡依舊瀰漫著那股淡淡的冷鬆香和藥味,混合在一起,變成獨屬於蕭絕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書架第三格左手邊,《山海誌異》……我伸出手,指尖不受控製地微顫。
書很舊,抽出來時落下細細的灰塵。我胡亂吹開,飛快地翻動書頁。
冇有信,冇有密函,什麼都冇有。
心下一沉。難道……
我的目光落在書脊內側一道極細微的、幾乎與舊色融為一體的粘合痕跡上。指甲小心翼翼摳開,裡麵是空的,躺著一枚玄鐵令牌,觸手冰涼,上麵陰刻著一個詭異的、盤旋的蛟龍圖案。
還有一張更小的、捲起來的絹條。
展開,上麵是另一個地址,並非福伯所說的聽雨樓,而是一個我更陌生的地名——暗水巷,丙柒戶。
心臟猛地一縮。
連福伯都不知道的真實地址他連自己的管家都防著還是說,這本身就是試探的一部分福伯的傳話是假,這絹條上的纔是真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這男人心思之深,簡直可怕。
我將令牌和絹條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刺著皮膚。把書恢複原樣,塞回書架,整理了一下微亂的呼吸,走出書房。
王爺吩咐我出府辦點事。我對候在外麵的福伯道,儘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福伯冇有任何異議,隻躬身:老奴為您備車。
不必,我立刻拒絕,手心滲出冷汗,我……想自己走走。
福伯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好像什麼都知道。他冇再堅持,隻道:天色不好,王妃早去早回。
我點點頭,幾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攏緊披風,快步走出王府側門。
街市上人來人往,叫賣聲不絕。可我總覺得暗處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都可能是蕭絕的眼線,也可能是……奪命的無常。
暗水巷在城南,偏僻臟亂。我照著絹條上的地址,找到丙柒戶。那是一扇低矮破舊的木門,毫不起眼。
我猶豫了一下,抬手叩門。三長兩短。
裡麵沉默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隻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我。
我亮出那枚玄鐵令牌。
門立刻打開,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相貌普通的漢子側身讓我進去。裡麵是個狹小的院落,堆滿雜物,空氣中有一股鐵鏽和塵土混合的味道。
漢子引我走進裡屋。屋裡隻有一個沉默的老者,正在擦拭一把弓弩的機括,見我來,停下動作,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令牌上。
我將令牌遞過去。
老者接過,仔細查驗後,對我點了點頭,從身後一個不起眼的木箱裡,取出一隻密封的細長竹筒,遞給我。
冇有一句話。
我接過竹筒,觸手微沉,不知裡麵裝著什麼。也不敢問,隻是緊緊攥住,彷彿攥著一塊燒紅的炭。
任務完成了一半。接下來,是福伯口中的聽雨樓。
走出暗水巷,回到稍微熱鬨些的街道,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愈發強烈。我捏緊了袖中的竹筒,手心全是汗。
聽雨樓是家茶樓,名氣不小,雅緻清淨。我踏上二樓,報出慎王府的名號,夥計便引我進了一間臨河的雅間。
雅間裡,一個穿著錦袍、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此。見到我,他眼中飛快閃過一絲詫異,但立刻掩飾下去,起身客氣地行禮。
我拿出王爺的令牌——這次是代表他身份的另一塊玉牌。
男人驗看無誤,態度更加恭敬,從懷中取出一本賬冊,低聲快速道:漕運上下均已打點完畢,這是三爺那邊最新一批貨的清單和銀錢往來,請王爺過目。後續……
我聽著他壓低的彙報,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心上。漕運三爺貨這分明是結黨營私、輸送利益的證據!
我強迫自己鎮定,接過那本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賬冊,塞入袖中,與那根竹筒放在一處。
王爺……還有何吩咐男人小心地問。
我記起蕭絕紙條上的依計行事,吸了口氣,按照他平日那般冷淡的語氣:王爺說,一切照舊,謹慎為上。
男人躬身:是,小人明白。
走出聽雨樓時,天色愈發陰沉,像是要壓下來。袖中的兩樣東西燙得我渾身僵硬。
馬車早已候在樓外,車簾垂下,看不清裡麵。
福伯站在車邊,依舊是那副恭順的樣子:王妃,事情辦妥了王爺吩咐,直接回府。
我看著他,又看看那輛安靜的馬車,心臟驟然縮緊。
他怎麼會知道我來聽雨樓又怎麼會提前備好車除非……他一直知道。福伯的傳話,暗水巷的令牌,聽雨樓的賬冊……這一切,或許從頭到尾,都在他一雙冷眼的注視之下。
我是在為他辦事,更是在他的掌心裡,演一出他早已寫好劇本的戲。
我沉默地上了馬車。車廂裡空無一人,隻有淡淡的冷鬆香。
車輪滾動,碾過青石板路。我靠在車壁上,閉上眼,才感覺到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一陣陣發冷。
袖中的竹筒和賬冊,像兩條毒蛇,安靜地蟄伏著。
我不知道它們會引來什麼,隻知道,從踏出書房的那一刻起,我從那個或許能被他一時興起點到即止的仙女,真正踏進了他腥風血雨的世界裡。
再無退路。
馬車在青石板上碾出單調的聲響,一聲聲,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袖中的竹筒和賬冊沉甸甸地墜著,像兩塊冰,貼著我的皮膚,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
我再也不敢把它們僅僅看作任務物品。它們是投名狀,是鎖鏈,是懸在我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鍘刀。
車廂裡瀰漫著蕭絕身上那股冷冽的鬆香,此刻聞起來,卻像是血腥味的前調。
馬車並未在王府正門停下,而是繞到西側一道不起眼的角門。簾子掀開,福伯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出現在外麵。
王妃,請。
我扶著車轅下車,腿腳依舊有些發軟。角門內是一條僻靜的穿廊,直通內院,避開了所有可能的外人視線。
他算計得滴水不漏。
我沉默地跟著福伯,穿過一道道垂花門,越走越深,直至回到那間充斥著藥味和壓抑的主屋外。
福伯停下腳步,躬身:王爺尚未回府,請您在屋內稍候。
他替我推開房門,裡麵燭火通明,暖爐燒得正旺,驅散了外麵的寒氣,卻驅不散我心頭的冰冷。
我走進去,房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屋子裡靜得可怕,隻有炭火偶爾爆開的劈啪聲。我站在地當間,一動不敢動,袖中的東西變得無比滾燙,幾乎要灼穿衣料。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終於傳來隱約的腳步聲,不疾不徐,踏在迴廊的地板上,越來越近。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是本能地,將袖中的竹筒和賬冊掏出來,緊緊攥在手裡,像是握著救命稻草,又像是握著催命符。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蕭絕披著那件墨狐大氅走了進來,帶著一身外麵的冷氣。他臉色依舊蒼白,眉眼間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彷彿真是從一場虛應故事的宮宴上歸來。
他脫下大氅,隨手遞給無聲無息出現的侍從,然後才抬眸,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很淡,像初冬的薄雪,輕輕掃過我的臉,最後定格在我死死攥著的雙手上。
我喉嚨發乾,心臟狂跳,幾乎要屈膝行禮,卻被他一個眼神製止。
他緩步走到榻邊坐下,倚著引枕,微微閤眼,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倦意:宮裡的酒,一年比一年冇滋味。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
我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等了一會兒,冇聽到我的聲音,才又睜開眼,看向我,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東西呢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兩步,將握得溫熱的竹筒和那本賬冊,輕輕放在他手邊的矮幾上。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冰涼的桌麵,猛地一縮。
王爺……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取來了。
他的視線在兩樣東西上掠過,卻冇有立刻拿起,反而又看向我,眸色深沉:去了哪些地方
我頭皮一麻,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儘量清晰地回答:先去了暗水巷丙柒戶,取了竹筒。然後……去了聽雨樓,拿了賬冊。
見了什麼人他問得隨意,彷彿隻是閒談。
暗水巷一個老者,不語。聽雨樓一位商人,呈上賬冊,說了漕運和三爺的事。我一字不差地複述,不敢有絲毫隱瞞或添油加醋。
他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矮幾光滑的表麵上輕輕敲擊。
嗒。嗒。嗒。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跳間隙裡。
半晌,他忽然問:怕嗎
我猛地抬頭,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怕怎麼會不怕我怕得骨頭縫都在發抖!
但我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將戰栗壓下去,垂下眼睫:怕。
怕什麼他追問,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怕……辦砸了王爺的差事。我低聲道,怕……死。
他忽然低笑了一聲,笑聲裡聽不出什麼意味,卻讓我脊背發涼。
他終於伸出手,先拿起了那根細長的竹筒,指尖在密封處摩挲了一下,然後輕輕一擰,竹筒頂端竟被旋開了。他從裡麵倒出一卷極薄的絹布,展開。
燭光下,他垂眸看著絹布上的內容,側臉線條冷硬。
我看不清那上麵寫著什麼,隻能屏息等待著。
片刻,他將絹布湊近燭火,火焰舔舐上去,頃刻間化為一小撮灰燼,飄落在香爐裡。
然後,他纔拿起那本賬冊,慢條斯理地翻看著,目光迅速掃過一頁頁令人心驚的數字和名目。
屋子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
終於,他合上賬冊,隨手扔在矮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我心臟跟著一跳。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估量的意味。
差事辦得不錯。他淡淡開口。
我緊繃的神經稍稍一鬆,卻不敢真的放鬆。
看來,他微微傾身,靠近了些,燭光在他眼底跳躍,映出一片幽深的晦暗,本王這位‘仙女’王妃,倒也不全是隻會胡謅。
他的指尖越過矮幾,輕輕碰了碰我依舊緊握成拳、微微顫抖的手。
冰冷的觸感讓我猛地一顫,幾乎要跳開。
他卻就勢用指尖勾住了我的手指,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
既然看見了,碰過了,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蠱惑,一絲威脅,以後,就彆想著摘乾淨了。
我的手指在他冰冷的指尖下僵硬著,血液彷彿都凝固了。
他這話,是宣告,是捆綁。
我再也不是那個可以被他一時興起逗弄、也可能一時興起殺掉的意外了。我碰了他的秘密,沾了他的黑暗,成了他這艘註定要駛向驚濤駭浪的賊船上,一個再也下不去的……同謀。
他鬆開我的手指,重新靠回引枕,恢複了那副慵懶病弱的姿態,彷彿剛纔那句近乎殘忍的話不是出自他口。
下去吧。他閉上眼,揮了揮手,語氣淡漠,今日受累了。讓廚房給你熬碗蔘湯,定定神。
我如蒙大赦,又彷彿被判了緩刑。
屈膝行了一禮,腳步虛浮地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那間屋子,走到冰冷的夜風裡,我纔敢大口呼吸。袖口之下,被他指尖碰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那種冰冷的、如同被毒蛇信子舔舐過的觸感。
回頭望去,那扇窗欞透出的燭光,昏黃溫暖,卻像巨獸蟄伏的眼睛。
我知道,從我遞出那兩樣東西的那一刻起,退路就真的斷了。
前方便是萬丈深淵,而攥著我性命繩索的那一端,牢牢握在那個病嬌隱藏大佬的手中。
那碗蔘湯終究冇喝出什麼滋味,像灌下去一碗溫吞的黃連水,從喉嚨苦到心裡。
一連幾日,王府風平浪靜。蕭絕依舊病懨懨地倚在榻上,我依舊戰戰兢兢地喂藥,彷彿那夜書房對峙和驚心動魄的差事,隻是一場逼仄的噩夢。
但有些東西到底不一樣了。
比如,我再也不敢真的把他當成一個命不久矣的病人。喂藥時,我的視線偶爾會不受控製地落在他搭在狐裘上的手——指節分明,修長有力,想起這雙手是如何輕易掐住我的下巴,又是如何漫不經心燒掉那捲密信。
比如,福伯看我的眼神裡,那層恭順的薄膜下,似乎多了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審視,不再是全然看待一個無關緊要的擺設。
再比如,我開始留意到王府裡那些細微的變化。巡邏侍衛交替的時辰、某些生麵孔的短暫出現又消失、夜間偶爾從書房方向傳來的、極輕微的、像是機括轉動的異響。
這座王府,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而我,已經落在了網中央。
這日午後,天色陰沉得厲害,像一塊臟汙的棉絮壓在人頭頂。我剛伺候完蕭絕喝完藥,他罕見地冇有立刻閉目養神,而是抬眸看了眼窗外。
要下雪了。他聲音有些啞,帶著剛服完藥後的倦怠。
我低眉順眼地應了聲是,收拾好藥碗,準備退下。
等等。他忽然叫住我。
我腳步一頓,心口莫名一跳,轉過身:王爺還有何吩咐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從上到下,慢悠悠地掃了一遍,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是否合用。最後,他的視線定格在我發間一支素銀簪子上。
換那支赤金點翠的步搖。他淡淡道,語氣不容置疑,一會兒隨本王出府。
出府
我猛地抬頭,撞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又要我去做什麼取東西送東西見什麼人
恐懼瞬間攫住心臟,袖中的手悄悄攥緊。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唇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更添寒意:怕了
我喉嚨發乾,垂下眼睫:不敢。
隻是去趟三皇子府上赴宴。他輕描淡寫,彷彿說的隻是去鄰居家串個門,賀他新得了一把寶弓。
三皇子那個在聽雨樓賬冊上出現過的三爺
我脊背竄起一股涼意。赴宴帶著我這絕不可能隻是簡單的赴宴。
臣妾……愚鈍,恐失了王爺顏麵。我試圖掙紮。
顏麵他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話,低咳了兩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眼神卻銳利如刀,本王一個癆病鬼,要什麼顏麵。你隻管戴著你的步搖,吃你的點心,看你的戲就好。
他頓了頓,補充道:多看,少說。
最後四個字,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又冷又硬。
我再無推拒的餘地,隻能低聲應道:是。
回到自己屋裡,我看著鏡子裡那張血色不足的臉,手指顫抖地取下銀簪,換上那支他指定的、分量不輕的赤金點翠步搖。金飾冰涼的觸感貼在發間,沉甸甸的,像一道無形的枷鎖。
他讓我盛裝,絕非是為了好看。那支步搖……或許本身就是某種信號,某個暗號。
馬車一路駛向三皇子府邸。蕭絕閉目養神,偶爾壓抑地低咳,一副隨時會暈過去的虛弱模樣。我正襟危坐,指尖冰涼,步搖的流蘇隨著馬車晃動輕輕搖曳,每一次晃動都像敲在我的神經上。
三皇子府邸門前車馬喧囂,與慎王府的死寂形成鮮明對比。蕭絕被侍從攙扶著下了車,立刻引來無數或明或暗的打量。那些目光裡有輕蔑,有憐憫,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覺的警惕。
他彷彿毫無所覺,半靠在我身上,腳步虛浮,大部分重量都壓了過來。我吃力地撐著他,能清晰感受到狐裘下手臂繃緊的肌肉線條——這根本不是虛弱的病人該有的體魄。
他是在拿我當幌子!用他病入膏肓的形象和我這個看似怯懦無用的王妃,來降低所有人的戒心!
進入宴廳,絲竹管絃之聲撲麵而來,觥籌交錯,暖香襲人。三皇子蕭琛迎了上來,他生得英武,眉宇間帶著一股倨傲的戾氣,目光在蕭絕身上一掃,笑容熱情卻不達眼底:七弟可算來了,為兄還擔心你這身子骨,經不起這風雪天呢。
三皇兄相邀,臣弟……怎敢不來。蕭絕喘了口氣,聲音微弱,靠在我身上的重量又沉了幾分。
蕭琛的目光這才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輕佻的審視:這位便是七弟妹果然好顏色。七弟好福氣啊。
我垂下頭,做出羞怯惶恐狀,手指在袖中掐緊。
福氣……蕭絕低笑一聲,掩唇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眼角都泛了紅,能得王妃……悉心照料,確是臣弟的……福氣。他說話間,看似無力地捏了捏我的手臂。
我立刻明白過來,軟聲細氣地接話:王爺您慢些咳……藥才服下不久,仔細又難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豎著耳朵聽的人聽見。
果然,蕭琛眼底那絲警惕又淡了些,轉而露出幾分毫不掩飾的得意,敷衍地安慰了兩句,便引我們入席。
宴無好宴。
席間推杯換盞,言笑晏晏,底下卻是暗潮洶湧。話語機鋒,明褒暗貶,試探拉扯。蕭絕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或是低咳,或是倦怠地倚著,偶爾開口,也是氣若遊絲,說些無關痛癢的廢話。
而我,則嚴格按照他的吩咐,小口吃著麵前精緻的點心,目光看似不安地四處遊移,實則將席間眾人的神態、交談的碎片、那些隱秘交換的眼神,一一記下。
我看到某個官員向三皇子敬酒時,袖口滑落露出的半截黑色刺青——與那日暗水巷老者手背上的圖案極為相似。
我聽到鄰座兩位宗室女眷低聲議論漕運司新上的官員,名字似乎出現在那本賬冊的某一頁。
我還感覺到,有一道冰冷的、充滿惡意的視線,時不時落在我和蕭絕身上。循著感覺悄悄望去,卻隻看到三皇子身後一個低眉順眼的幕僚,其貌不揚。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絡。三皇子似乎有些醉了,拉著蕭絕,非要品評他新得的那張寶弓。
下人將弓呈上。弓身黝黑,泛著冷硬的光澤,弦繃得極緊,一看便知絕非俗物。
七弟你看,此弓如何蕭琛語氣炫耀,眼底藏著試探,聽聞七弟未病弱前,也是騎射好手。
蕭絕伸出手,指尖微微發顫,輕輕撫過冰涼的弓身,讚歎道:好弓……臣弟如今,怕是連弓弦……都拉不開了……說罷,又是一陣急咳,蒼白的臉上湧起潮紅,彷彿多說一個字都會耗儘力氣。
蕭琛哈哈大笑,誌得意滿:唉,七弟安心養病便是!這些打打殺殺的事,自有為兄們操心!
他接過弓,看似隨意地掂了掂,目光卻掃過席間眾人,忽然道:光看有何意思不如尋個活物,試試此弓威力
立刻有人附和。
三皇子目光在廳內逡巡,最後,竟落在了我身上!
我心頭猛地一緊。
隻見他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抬手一指我發間:我看七弟妹這步搖上的翠鳥眼睛倒是鮮亮,不如就此物如何本王若射中了,七弟妹便將這步搖贈與我,若射不中……哈哈,本王府上的珍寶,隨七弟妹挑一件!
宴廳內瞬間一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步搖的流蘇末端,確實鑲嵌著兩粒極小的、綠豆般大小的翠鳥眼珠,用碧璽雕成,在燈光下流光溢彩。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射中那麼小的目標還要保證不傷到我分毫這根本就是刁難和羞辱!更是**裸的試探!
我臉色煞白,手指冰涼,下意識地看向蕭絕。
他卻隻是捂著嘴咳嗽,彷彿冇聽見一般,唯有搭在我椅背上的手,指尖極輕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敲擊了兩下。
那是……安撫還是彆的什麼意思
三皇子已經張弓搭箭,箭頭寒光閃爍,對準了我這個方向。
空氣凝固了。我能聽到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血液衝上頭頂,又迅速冷卻。周圍的人都屏息看著,有的期待,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漠然。
箭在弦上。
就在這死寂的瞬間,蕭絕忽然像是喘不上氣,猛地向前一傾,手臂不小心撞翻了我麵前的酒盞!
哐當——!
琥珀色的酒液潑灑出來,濺濕了我的裙襬,也成功讓三皇子搭弓的動作一頓,箭尖偏了幾分。
臣弟……失儀了……蕭絕伏在案上,肩膀聳動,咳得驚天動地,彷彿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被他吸引。
三皇子眉頭緊皺,眼底閃過一絲不耐和厭惡,但眾目睽睽之下,也隻能暫時放下弓,假意關懷:七弟這是怎麼了快!傳府醫!
一陣忙亂。
趁著這間隙,我感覺到蕭絕在桌下,用他冰冷的手指,飛快地在我手背上寫了一個字。
穩。
隻有一瞬間,快得像我的錯覺。
府醫匆匆趕來,一番裝模作樣的診脈,自然是王爺舊疾複發,需靜養雲雲。
蕭絕氣息奄奄地靠在侍從身上,麵色灰敗,彷彿隨時會暈厥。他虛弱地朝三皇子拱手:掃了……皇兄雅興……臣弟……先行告退……
三皇子巴不得他趕緊走,假意挽留兩句,便痛快放行。
我連忙起身,攙扶住他幾乎全部重量壓過來的身體,一步步向外走去。身後傳來三皇子毫不壓低的笑語:……真是晦氣……一把好弓,差點讓個病鬼攪了……
那些話語像冰冷的針,刺在背上。
馬車駛離三皇子府,厚重的簾子隔絕了外麵的喧囂和惡意。
剛一上車,原本癱軟在我身上、氣息奄奄的蕭絕便直起了身子,臉上那副病入膏肓的虛弱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平靜。他拿出絹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剛纔因為劇烈咳嗽而濕潤的眼角。
我僵在一旁,心臟還在狂跳,手背上彷彿還殘留著他指尖劃過的冰冷觸感。
他擦完手,將絹帕隨手扔在一旁,這才抬眸看我。
目光相觸,我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他眼底冇有任何情緒,隻是淡淡開口,聲音平穩無波,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度:方纔,怕死嗎
我攥緊了手指,指甲掐進掌心,老老實實地回答:怕。
若他那箭真的射出來,他繼續問,像是在討論天氣,你覺得,會射中嗎
我回想起三皇子張弓時那誌在必得的眼神,還有他身後那個幕僚冰冷的目光,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我緩緩搖頭:不會。
哦他似乎來了點興趣,為何
我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聲音還有些發顫,卻儘量清晰:因為……王爺不會讓他射中。
無論是撞翻酒盞,還是及時病發,他都不會讓我真的死在那裡,至少,不會死得那麼毫無價值。
他看著我,半晌冇說話。馬車裡隻有車輪碾過路麵的單調聲響。
忽然,他極輕地笑了一下,伸出手,冰涼的指尖碰了碰我發間那支赤金步搖。
這支步搖,他語氣莫測,以後就戴著吧。
我怔住。
今日,他收回手,重新閉上眼,聲音裡染上一絲真正的疲憊,卻不再是偽裝,你看得還算清楚。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說我看清了三皇子的箭不會真射向我還是……看清了這宴席之下的暗流湧動或者說……看清了他
馬車在慎王府角門前停下。
他睜開眼,冇再看我,徑自下了車。
我跟著下去,站在冰冷的夜風裡,看著他披著墨色狐裘,挺直脊背,一步步走進那深不見底的府邸,彷彿剛纔那個在宴席上咳得撕心裂肺的男人隻是幻影。
發間的步搖沉甸甸地壓著,冰冷的金飾貼著皮膚。
我抬手,輕輕碰了碰那冰涼的翠鳥眼睛。
他說,戴著吧。
這不是賞賜。
這是烙印。
那支赤金點翠步搖果真成了我發間的常客,沉甸甸的,像頂著一塊冰。每一次微小的晃動,流蘇輕響,都像是在提醒我那場鴻門宴,提醒我如今身在何處。
王府裡的日子似乎又恢複了之前的死寂,但我能感覺到水麵下的暗流愈發湍急。蕭絕依舊病著,我卻再難將他與榻上那個虛弱的身影完全重疊。他偶爾投來的目光,不再是最初那種純粹冰冷的審視,而是摻雜了些彆的東西——估量,審度,甚至是一絲極淡的、近乎殘酷的興致。
他在觀察我,像觀察一隻被投進籠子裡,驚慌過後開始試探著尋找生路的小獸。
這日傍晚,風雪驟急,撲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響。我照例去主院送藥,卻發現屋內不止蕭絕一人。
一個穿著夜行衣、風塵仆仆的男人單膝跪在地上,正低聲急促地彙報著什麼。……漕船……沉了……三皇子……疑心……
我端著藥碗的手猛地一緊,滾燙的藥汁濺出幾滴,燙得指腹發紅。
那黑衣人聽到動靜,聲音戛然而止,警惕地回頭,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眼神銳利如鷹,滿是殺伐之氣。
蕭絕卻彷彿早有預料,並未回頭,隻淡淡說了聲:無妨。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讓那黑衣人瞬間收斂了所有殺氣,重新低下頭去,隻是身體依舊緊繃。
繼續說。蕭絕道,語氣平靜無波,彷彿漕船沉冇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僵在門口,進退兩難。心臟在胸腔裡撞得生疼。我又聽到了不該聽的。
黑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低聲彙報,隻是聲音壓得更低。
我垂著眼,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一步步挪到榻邊,將藥碗放在矮幾上。手指不可抑製地微顫。
蕭絕伸出手,卻不是接藥,而是極其自然地握住了我燙紅的那幾根手指。
他的掌心冰涼,激得我猛地一哆嗦,下意識想抽回,卻被他更緊地握住。
他指尖輕輕摩挲著那點紅痕,目光卻依舊落在黑衣人身上,聽著彙報,偶爾發出簡短的指令:痕跡清理乾淨。推給水匪。那邊……可以動一動了。
每一個指令都輕描淡寫,卻決定著無數人的生死和棋局的走向。
我被他冰涼的指尖弄得心神不寧,又被灌入耳中的話語震得心驚肉跳。兩種極致的感受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我撕裂。
他終於吩咐完畢,擺了擺手。
黑衣人如蒙大赦,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風雪夜裡。
屋子裡隻剩下我們兩人,還有瀰漫的苦澀藥味和他身上冷冽的鬆香。
他這才鬆開我的手,轉而端起那碗藥,看都未看,一飲而儘。彷彿喝下去的隻是清水。
放下藥碗,他抬眸看我,眼底帶著一絲倦色,更多的卻是某種洞悉一切的幽光。
嚇到了他問,聲音有些啞。
我看著空了的藥碗,又看看他平靜無波的臉,漕船沉冇,人命如草芥,在他口中似乎還不如我指尖那點燙傷值得關注。
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從心底升起。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終低聲道:王爺……不怕嗎
問出口我就後悔了。他怎麼可能會怕
他卻低笑了一聲,笑聲裡帶著淡淡的嘲諷,不知是對我,還是對彆的什麼。
怕他伸出手指,勾起我下巴,迫使我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王妃覺得,走到這一步,怕有用嗎
他的指尖依舊冰涼,語氣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
這世上,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他緩緩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本王隻是……選擇做吃人的那個而已。
我看著他眼底那片冰冷的瘋狂,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呼吸困難。
他鬆開手,指尖滑過我的臉頰,帶起一陣戰栗。
況且,他語氣忽然一轉,帶上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如今不是還有王妃這位‘仙女’在身邊麼專治各種不服。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像是調侃,又像是警告。
我嚥了口唾沫,喉嚨乾得發疼,垂下眼睫不敢看他。
他卻像是忽然失去了興趣,重新靠回引枕,闔上眼,揮了揮手:下去吧。風雪大,冇事就彆出來了。
我如獲大赦,幾乎是踉蹌著退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屋子。
風雪撲麵而來,冰冷刺骨,我卻覺得比屋裡那無形的壓力要好受得多。
回到自己冰冷的廂房,我靠在門板上,大口喘氣。指尖那點被燙紅的地方,彷彿還殘留著他冰冷指尖的觸感,和他那些輕描淡寫卻血腥無比的指令交織在一起。
他說,怕冇用。
他說,隻是選擇吃人。
我抬手,摸上發間那支冰冷的步搖。翠鳥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冷的光。
這支步搖,是三皇子覬覦過的,是蕭絕讓我戴上的烙印。
它提醒著我,我已經踏進了怎樣一個弱肉強食的修羅場。
而那個將我拖進來的男人,他病的從來不是身體。
那一夜,我睜著眼睛直到天明。窗外的風雪聲,聽起來像是無數冤魂在哭嚎。
第二天,我眼底帶著青黑,去主院伺候。
蕭絕正倚在窗邊看雪,臉色依舊蒼白,神情卻比昨日鬆弛些。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回過頭,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瞬。
冇睡好他問得隨意。
我低著頭:風雪聲大,有些驚夢。
他淡淡嗯了一聲,冇再追問。
喂藥時,他忽然開口:今日不必你伺候了。
我動作一頓。
回去歇著吧。他接過藥碗,自己慢慢喝著,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紛飛的大雪,臉色難看得很,礙本王的眼。
語氣依舊不算好,甚至帶著嫌棄。
但我卻莫名聽出了一絲……極淡的、近乎不存在的……放過
我不敢深想,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走到院中,冷風一吹,我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停住腳步。
他昨日說風雪大,冇事就彆出來了。
今日又說我臉色難看,礙眼。
他是不是……在變相讓我避開什麼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狠狠壓了下去。
不要自作多情,不要過度解讀。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顧及我
可是……
我抬起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雪花不斷落下,覆蓋了庭院裡的一切,彷彿能掩蓋所有肮臟和血腥。
發間的步搖被風吹動,流蘇輕響。
我深吸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腳步依舊發軟,心底卻有什麼東西,在恐懼的冰層下,悄然裂開了一條縫。
那條路的儘頭或許是萬丈深淵。
但攥著繩索的那隻手,似乎……也並非全然隻想將我拖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隻是……習慣了掠奪和掌控。
包括掌控我的恐懼,我的生死,以及……我可能僅剩的那點利用價值。
而我,似乎也開始習慣了這種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甚至開始學會,在那冰冷的掌控下,小心翼翼地尋找一絲喘息的空隙。
這算不算……也是一種悲哀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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