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圍龍春深:百年前的梅州晨昏》
《圍龍春深:百年前的梅州晨昏》
宣統二年的梅江,水勢比往年沉緩些。春汛褪儘後的江麵,浮著一層細碎的樟葉與水沫,順著東南向的水流,往韓江的方向漫漶而去。江麵上偶有白鷺低飛,翅膀掃過水麵時,會驚起一圈圈漣漪,漣漪推著那些樟葉打個轉,又跟著水流往前挪。江畔的碼頭石階被江水浸得烏青,每一級石階的縫隙裡都嵌著經年累月的沙泥,那是從上遊山澗衝下來的石英砂,混著船工們掉落的草鞋碎屑,被無數雙赤腳踩得結結實實,像被時光刻下的密碼。石階儘頭的貨棧前,幾個搬運工正解開一匹匹洋布的捆繩,靛藍與棗紅的色塊在灰撲撲的屋簷下格外紮眼——那是從汕頭港輾轉而來的英國機織布,用蒸汽機紡出的棉紗織就,比本地土布輕薄半分,卻也更不經磨,洗過三兩次就會起毛邊。貨棧老闆蹲在門檻上,用指甲刮著布麵的紋路,眉頭皺成個疙瘩,他身後堆著的本地藍染土布,粗糲的布麵上還留著草木染的淡香,那是用梅嶺深處的藍草反複浸染而成,雖顏色暗沉,卻能經得住十年八載的搓洗。
城廂內外的圍龍屋群落,正浸在暮春的濕氣裡。從高處望去,那些半月形的圍龍順著山勢鋪開,像一個個巨大的蚌殼,把客家人的日子攏在中間。夯土牆是用本地的紅壤土混合稻草夯實的,被連日的雨水洇出深淺不一的條紋,深的地方近乎赭石色,淺的地方還泛著土黃,像老人臉上縱橫的皺紋。牆頭上生著幾叢瓦鬆,肥厚的葉片裡儲滿了雨水,風一吹就簌簌地抖落水珠,打在牆根的青苔上。屋前的曬穀場剛收過早稻,場邊的竹蓆上還攤著沒曬乾的穀粒,幾隻麻雀蹦跳著啄食,被守場的黃狗吠了桐木原色。祠堂的飛簷下,懸著幾串乾辣椒與玉米棒子,辣椒曬得通紅,玉米卻還帶著點秋黃,那是去年收成後特意留的,說是能鎮住屋裡的潮氣。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光斑裡浮動著從天井飄來的艾草香——那是早起的婦人在天井角落曬的艾草,說是端午時用來泡澡,能祛百病。
祠堂的大門是用老樟木做的,門板上刻著“德馨堂”三個楷字,筆鋒被歲月磨得圓潤,卻仍能看出當年刻工的力道。門軸上塗著菜籽油,開關時會發出“吱呀”的聲響,那聲音在清晨的巷弄裡傳得很遠,像是在給街坊們報時。門檻有半尺高,孩子們總愛踩著門檻跳上跳下,把木頭磨得油光鋥亮,光腳踩上去能映出淡淡的影子。
祠堂裡的八仙桌是祖輩傳下來的,桌麵被一代代人的手肘磨出一圈圈包漿,溫潤得像浸過百年的玉。桌腿上還留著同治年間地震時磕出的豁口,邊緣早已被歲月摩挲得平滑,卻仍倔強地記著那場天災裡的驚心動魄。供桌上的香爐裡插著三炷香,香灰積了厚厚一層,偶爾有香灰被穿堂風吹落,飄在供著的族譜上——那族譜用桑皮紙裝訂,紙頁已經泛黃發脆,上麵的字跡是用毛筆蘸著硃砂寫的,記載著從康熙年間遷來此地的第一代先祖,到如今族裡的新生兒,密密麻麻記了二十多代。
城東的私塾剛散了學,十幾個穿著長衫的孩童背著書包往家走,書包是用粗麻布縫的,裡麵裝著線裝的《論語》和《三字經》。私塾的黑漆大門上,“耕讀傳家”的匾額被雨水洗得發亮,匾額邊緣的木雕已經有些朽了,雕的是“學而時習之”的圖景,孔子的衣袂被蟲蛀出幾個小洞,倒像是被風吹得飄起來的樣子。門旁的老榕樹下,幾個挑著擔子的貨郎正歇腳,擔子一頭是粗陶碗裝的釀豆腐,豆腐是用本地的黃豆磨的,中間嵌著鮮豬肉餡,上麵撒著蔥花,蒸汽騰騰地往上冒;另一頭是用箬葉包著的黃元米果,米果是用糯米蒸了捶打的,裹著芝麻糖,甜香混著箬葉的清香,引得路過的孩童直咂嘴。貨郎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有客家話的軟糯:“釀豆腐——熱乎的釀豆腐哦——”也夾雜著幾句生硬的粵語——那是從潮州來的商販,背著竹簍裡的海產,想換些本地的茶葉回去。他的竹簍裡裝著魷魚乾和蝦米,海腥味混著身上的汗味,與貨郎擔裡的豆香撞在一起,倒也不覺得難聞。
私塾後麵的菜園裡,種著幾畦青菜,是先生自己打理的,青菜旁邊搭著瓜架,苦瓜藤正順著竹竿往上爬,開著嫩黃色的小花。菜園的籬笆是用竹子編的,上麵爬滿了牽牛花,紫色的花瓣在夕陽下透著光。先生站在籬笆邊,手裡拿著戒尺,看著孩子們遠去的背影,嘴裡還在唸叨著上午講的“有朋自遠方來”。他的長衫袖口磨破了,用針線補著,補痕歪歪扭扭的,像條小蛇。牆角的水井邊,放著一個木桶,桶上的鐵環生了鏽,提水時會發出“哐當哐當”的響,那聲音能驚動樹上的麻雀。
城北的山道上,幾隊馬幫正往江西方向去。馬幫有十幾匹馬,領頭的馬額頭上係著紅綢,脖子上掛著銅鈴,走一步響一聲,“叮當叮當”的聲兒在山穀裡回蕩。馬蹄踏過青石板路,濺起細碎的泥漿,泥漿裡混著去年冬天沒化完的雪水,帶著股土腥氣。馬背上捆著的梅州炒綠,用竹篾簍裝著,簍子外麵裹著油紙,防止被雨水打濕,茶香混著馬汗味,在山坳裡彌漫。趕馬人腰間彆著竹製的煙杆,煙杆上掛著個布荷包,裡麵裝著本地的旱煙絲。他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山歌,調子順著風飄到山腳下的梯田裡:“山歌好唱難起頭,木匠難起鳳凰樓……”
梯田剛插了新秧,嫩綠色的秧苗順著山勢鋪展,一層疊著一層,像給山穿上了綠裙子。田埂上的水車吱呀作響,那是用木頭和竹子做的,水流衝擊著木輪,輪軸帶動著竹戽,把山泉水一戽一戽引到田裡。水聲嘩啦啦的,與遠處的鷓鴣啼鳴纏在一起,鷓鴣的叫聲是“行不得也哥哥”,在山穀裡應和著,倒像是在勸趕馬人慢些走。田邊的茅屋裡,傳來婦人捶打衣裳的聲音,“砰砰砰”的,節奏均勻,她的木槌上纏著布條,怕把衣裳捶破了。屋簷下掛著幾串筍乾,是春天挖的春筍曬的,黑褐色的筍乾透著清香,等過陣子客人來了,泡軟了炒肉吃,是道好菜。
縣衙門前的旗杆上,黃龍旗在微風裡懶懶地垂著。旗杆是用整根鬆木做的,底部埋在石墩裡,石墩上刻著龍紋,龍鱗被歲月磨得模糊,倒像是些歪歪扭扭的鱗片。黃龍旗的邊角有些破損,是被上個月的暴雨淋的,顏色也褪得發灰,像塊臟抹布。門前的石獅子被香火熏得發黑,左邊的獅子嘴裡叼著繡球,繡球上的紋路被摸得光滑,右邊的獅子懷裡抱著小獅子,小獅子的耳朵缺了一塊,據說是鹹豐年間打仗時被炮彈崩的。石獅子的基座上刻著“光緒年製”字樣,已經有些模糊,被來往的行人踩得凹陷下去。
幾個穿著藏青短褂的差役,正用藤條抽打貼在照壁上的告示。告示是用黃紙寫的,上麵蓋著縣衙的朱紅大印,“禁煙”“增稅”的朱字被雨水泡得暈開,墨跡順著牆根流下來,像一道道深色的淚痕。差役的腰上掛著鐵尺,走路時“哐啷”作響,他們的臉上帶著不耐煩,嘴裡罵罵咧咧的,嫌這告示貼了沒幾天就被雨淋得不成樣子。照壁後麵的院子裡,傳來知縣咳嗽的聲音,他最近總咳,據說是前陣子去鄉下勘驗災情時淋了雨,至今沒好利索。院子裡的石榴樹剛開花,紅得像團火,花瓣被風吹落,飄在青石板上,像灑了一地的胭脂。
城西的墟市正是熱鬨的時候。墟市設在一片空地上,用竹竿和帆布搭著遮陽棚,棚子底下擺滿了攤位。賣菜的阿婆蹲在地上,麵前擺著一筐筐青菜,有芥菜、莧菜、苦麥菜,都是剛從地裡摘的,還帶著露水。賣肉的屠夫光著膀子,手裡拿著砍刀,“砰砰”地剁著豬肉,肉案子上的豬油亮晶晶的,蒼蠅在周圍嗡嗡地飛,被他用蒲扇扇開。賣陶器的攤位上,擺著碗、碟、罐子,都是本地窯裡燒的,粗陶的表麵有些凹凸不平,卻透著股樸實的勁兒。一個穿藍布衫的婦人正在和攤主討價還價,手裡捏著幾枚銅錢,銅錢邊緣已經磨得很薄,能看清上麵的“光緒元寶”字樣。
墟市的角落裡,有個說書人正講著三國的故事,周圍圍了一圈人,有老人,有孩子,還有幾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說書人手裡拿著塊醒木,講到精彩處“啪”地一拍,嚇得旁邊的小孩一哆嗦。他的聲音洪亮,帶著抑揚頓挫的調子,把諸葛亮借東風的故事講得活靈活現,聽得眾人嘖嘖稱奇。人群裡有人遞給他一碗茶,他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又接著往下講。
暮色降臨時,梅江兩岸的燈籠次第亮起。圍龍屋的屋簷下,掛著馬燈,燈罩是玻璃的,裡麵點著煤油燈,光透過玻璃照出來,在地上映出木格子的影子。屋裡的婦人正忙著做飯,灶台裡的柴火劈啪作響,鍋裡的米飯冒著熱氣,飄出淡淡的米香。祠堂裡的老鐘敲了七下,“當——當——”的聲音在巷弄裡回蕩,提醒著人們該歇息了。
碼頭邊的漁船裡,煤油燈的光隨著水波搖晃,與天上的星子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燈哪是星。漁民們剛收網回來,網裡的魚還在蹦跳,銀閃閃的,映著燈光格外好看。他們坐在船頭,用粗瓷碗喝著米酒,聊著今天的收成,笑聲順著江水飄出去很遠。江麵上漂來幾聲艄公的號子,拖著長長的尾音,那是最後一班渡船要靠岸了,艄公的聲音裡帶著疲憊,卻又透著股踏實。號子被晚風吹散在鱗次櫛比的屋舍間,像一聲輕輕的歎息。
這一年的梅州,山依舊青,水依舊綠,隻是風裡多了些說不清的躁動。就像梅江的水,看似平靜的表麵下,暗流已在礁石間悄然湧動,正等著某個時辰,掀起改變一切的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