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茅簷映星:三百年前的客家生根路》
《茅簷映星:三百年前的客家生根路》
康熙二十五年的梅江流域,還浸在初辟的荒蠻裡。從中原輾轉而來的客家先民,剛在山坳裡搭起第一批土坯房,星星點點散落在坡地間。牆是用本地的紅土混合稻草夯的,夯築時要八個人踩著木杵輪流發力,“嗨喲——嗨喲——”的號子聲在山穀裡回蕩,把泥土砸得結結實實。屋頂蓋著茅草,是從山澗邊割來的芭茅,層層疊疊鋪上去,邊緣用竹篾捆紮,遠遠望去像臥在坡上的灰褐色獸類,與周圍的草木渾然一體。晨霧漫過屋角時,草尖的露珠順著茅草滾落,滴在牆根的青苔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男人們天不亮就已扛著鋤頭往山坳外走,鋤頭是從江西帶來的舊物,木柄被磨得油光鋥亮,鐵頭卻已有些捲刃。他們要去劈開山腳下的荊棘——那裡將是新的梯田,石縫裡還留著去年冬天的冰碴,被鋤頭刨開時“哢嚓”作響,帶著股生冷的土腥氣。荊棘叢裡藏著野薔薇,尖刺勾住了褲腿,扯得布麵“嘶啦”作響,有人被紮破了手,就往傷口上吐口唾沫,繼續揮鋤。驚起的山雞撲棱棱飛過頭頂,翅膀帶起的風掃過臉頰,留下些微涼意。
梅江的水比後來更急,裹挾著上遊的泥沙,在轉彎處衝出片灘塗。灘塗由細沙和卵石組成,踩上去硌得腳底板發麻。女人們挎著竹籃去灘上撿螺蚌,竹籃是用嫩竹篾編的,邊緣還帶著毛刺,不小心就會劃破手。她們赤腳踩在卵石上,被晨露浸得通紅,偶爾踩到滑溜的青苔,就踉蹌著扶住同伴的肩膀,引來一陣低低的笑。藍布頭巾在風裡飄,像剛落在岸邊的水鳥,嘴裡哼著中原帶來的歌謠,調子被山風揉得有些變了,尾音拖得長長的,卻還能聽出“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的餘韻。灘塗邊的老榕樹下,樹根盤虯臥龍般露出地麵,幾個孩童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圈,模仿著祠堂的模樣——祠堂的基石剛埋下第一塊,是從梅嶺深處運來的青石板,四人合擡才挪到位置,上麵還留著鑿子的痕跡,像密佈的星點。
山貨擔子是此時最熱鬨的風景。挑夫們從江西翻過大庾嶺,走了整整七天,擔子裡裝著鹽巴、鐵器,還有幾本線裝的《論語》。鹽巴用粗布口袋裝著,袋口係得緊緊的,生怕受潮;鐵器是鐮刀和斧頭,用稻草裹著,避免碰撞出聲響;《論語》被油紙包著,藏在擔子最上層,是給即將開館的私塾準備的。他們沿著被踩亮的山道走,草鞋磨穿了底,就在路邊扯把茅草墊著,草葉硌得腳生疼,卻比光著腳強。渴了就喝山澗水,雙手掬起一捧,水涼得像冰,混著草根的甜味,喝下去沁人心脾。遇到客家聚落,就停下來換些新米和茶芽,用石頭在樹乾上刻下記號——三道豎痕代表半月後再來,算是約定了下次交易的時日。
午後的陽光曬得夯土牆發燙,用手摸上去能感覺到灼人的溫度。族老們坐在新搭的涼棚下,涼棚是用竹竿和茅草搭的,四角用石頭壓住,免得被風吹塌。他們用斷了尖的毛筆在桑皮紙上記賬,毛筆是用黃鼠狼尾毛做的,筆尖已經禿了,寫起字來有些分叉。紙是用本地構樹皮做的,粗糙得硌手,邊緣還帶著沒處理乾淨的纖維,上麵記著誰家開墾了幾分地,誰家的牛生了犢,誰家換了多少鹽巴,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股鄭重。有人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桌麵上驗算收成,算到滿意處,就捋著花白的胡須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
涼棚外的空地上,剛蓋好的鐵匠鋪正“叮叮當當”響,聲音在山穀裡傳得很遠。鐵匠鋪是用土坯砌的,屋頂蓋著鐵皮,是從潮州府買來的舊貨,鏽跡斑斑,卻比茅草頂結實。鐵匠是從福建來的,帶著祖傳的手藝,腰間係著牛皮圍裙,上麵沾著鐵屑和油汙。他正給村民打第一把適合山地的小鋤,鐵塊在砧子上被敲得變了形,火星濺在新翻的泥土上,燙出一個個小坑,隨即被風吹散的塵土覆蓋。旁邊堆著些燒紅的鐵條,像一條條火龍,映得鐵匠的臉通紅,汗珠順著臉頰滾落,滴在地上“嗞”地一聲蒸發。
暮色降臨時,炊煙在山穀裡連成一片,白濛濛的,混著燒鬆針的香氣。鬆針是從屋後的鬆樹上摘的,易燃且煙少,燒起來帶著股清香。男人們扛著鋤頭回來,褲腳捲到大腿,泥漬裡還沾著草籽,有的褲腿被荊棘劃破了,露出裡麵打著補丁的襯褲。他們把鋤頭靠在門邊,鋤頭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拿起粗瓷碗猛灌涼水,水流順著下巴滴在胸前的補丁上,補丁是用不同顏色的碎布拚的,像朵雜色的花。
女人們在灶台前忙碌,灶台是用黃泥砌的,中間嵌著口鐵鍋,鍋沿被熏得烏黑。陶罐裡煮著野菜粥,裡麵放了些新收的小米,香氣引得孩童圍著灶台轉,有的還伸出舌頭舔嘴唇。被母親用鍋鏟輕輕拍了下屁股,便笑著跑開,驚起簷下棲息的麻雀,麻雀撲棱棱飛上天,在暮色裡劃出幾道灰影。
月亮爬上梅嶺時,山坳裡的燈盞像落了一地星子。燈盞是用粗陶做的,裡麵倒著桐油,燈芯是用棉線搓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窗戶紙上的人影搖搖晃晃。有老人在屋前教孩童認星象,指著天上的北鬥七星說:“那顆最亮的是‘北鬥’,跟著它走,就能找到祖輩來的方向。”孩童似懂非懂地點頭,手指順著老人的指向劃過夜空,指尖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條小小的船。卻被遠處傳來的狼嚎驚得縮了縮脖子——山還很野,林子裡常有野獸出沒,傍晚時還看見過狐貍的腳印,像朵小小的梅花。但土坯房裡的鼾聲已經響起,粗重而均勻,混著窗外的蟲鳴,像在給這片新生的家園唱著搖籃曲。
這一年的梅州,鋤頭還在叩問土地,每一次揚起落下,都在與堅硬的岩石較勁;歌謠還帶著遷徙的風塵,字裡行間藏著對故土的眷戀。就像梅江的水,剛衝開峽穀的阻礙,正帶著初生的莽撞,往更遠的地方去。沒有人知道這裡會變成什麼樣,但每一塊被翻動的泥土裡,都藏著生根的決心,每一縷升起的炊煙中,都飄著對未來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