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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眠山川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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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恭喜。

張連星陷在床鋪裡,睏倦地盯著頂架上歪歪扭扭的四個小字,捏了捏指節。

外頭是雪季難得的好天氣,日光越過窗欞探進屋裡,將浮動的熏香染上溫度,細小的灰塵從眼前漂浮而過,她恍惚一會兒,閉上眼睛翻了個身。

又是一年,這尊長之位也該定下接任者了。

幾個徒弟要麼心性不穩,要麼修為不足,要麼受身後家族拖累,總歸都差了些火候,其他門派的又多多少少有些問題,難堪大任。

還有個人倒是可以,但每次提起,對方都以身世為由推拒,也是一副無心接手的樣子。

自己形單影隻冇什麼牽掛,死了也就死了,可如果不早做打算,靈墟界怕是會亂一陣子。

想到這裡,她下意識摸索到床側的暗格,確認上麵的封印還在,才緩緩縮回手。

“咚咚。

”兩聲叩門後,剛纔還唸叨過的執事壓低嗓音:“尊長,辰時三刻了。

”-----------------“還有一刻鐘就到時間,尊長這譜可擺得夠久。

”捋著山羊鬍的枯瘦老頭坐得四仰八歪,濁黃的眼珠精光閃爍地盯著門口,意有所指:“今天這宴可是特意為她安排的,各派掌門長老都等著呢,她不會不來了吧?”見殿內一片寂靜,他從鼻腔裡哧出一聲濁氣:“尊長已逾千歲,怕是早不把生辰當回事了,倒害得咱們舟車勞頓起了個大早。

既然如此,不如趁早將這位置讓出,好過一家獨大這麼些年。

”——又開始了。

殿內眾人目光一觸即分,齊齊端起茶杯:“這茶真是不錯。

”“是啊是啊。

”老頭也不需要其他人應和,山羊鬍在手指尖繞了個圈,自顧自道:“這雲山派雖說是靈墟第一大宗,眼光卻不怎麼樣,尊長的親傳弟子一個比一個放肆,誕辰當日居然也不現身。

修為才學另算,這禮數實在不敢恭維。

”他早探到訊息,三個親傳都各有要事決計趕不回來,眼下隻有個主不了事的年輕長老,因此講起話來愈發硬氣,說到後麵索性起身踱起步來,將雲山上下點評了個遍,狂得彷彿下任尊長之位已在股掌之中。

眾人裝聾作啞,隻管埋頭喝茶,萬般紅塵皆當放屁,眼中隻看得到清亮的茶湯。

宗門之間的摩擦不可避免,尊長這個位置又太久冇動,雖說萬人敬仰,可時間長了總會有人心生不服,包括但不限於屢屢當眾挑戰與嘴上挑釁。

前者尊長來者不拒,有一個算一個統統揍到服氣,剩下幾個耍嘴上功夫的,雖然冇捱揍,但尊長身邊常年跟著個嘴毒的執事,因此也一直冇占到什麼便宜。

但青雲派當了千年老二,任誰都會有怨氣,修為最高的郭長老更是對那個位置眼饞已久,屢戰屢敗也不死心。

其餘門派大多替尊長抱不平,可尊長本人不計較,旁人也不好多說。

眼看著馬上就要開宴,主人家卻至今冇露麵,候在一旁的執事按住想跳起來罵人的自家長老,默默分出道分神,堂而皇之往尊長的寢居而去。

滿堂身份尊貴的大能,竟然冇有一人察覺。

於是青雲長老的點評還意猶未儘,殿外突然傳來道清亮女聲,伴著靈力在殿中兜了個圈,所有人頓時一激靈,齊刷刷起身。

張連星幾步掠到殿中,微笑著對眾人告罪:“本尊來遲,給大家賠個不是。

”今日生辰,她卻依舊一身厚重的墨色,金藍暗紋隨腳步漾起波浪,在一雙雙低垂的眼前流淌而過。

自上首回身時,高束的流蘇隨著髮尾一同旋出道優雅的弧度,在一眾白衣飄飄的仙風道骨裡格外紮眼:“青雲長老一把年紀長路奔波,身體吃不消難免有怨。

料想青雲弟子個個優秀,一人一根竹木抬也該把您抬來纔是,讓長老如此勞累實在不該。

”所有人一怔,望著她平靜而凜然的笑意,下意識屏住呼吸。

老郭剛纔確實吹噓了自家弟子,也確實抱怨了舟車勞頓,可尊長明明纔到,怎麼猜得這麼準?況且郭長老雖然八百餘歲,對他開腔的卻是個種族不詳且千歲起步的老古董,哪怕外形不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這“一把年紀”四個大字出口,怎麼聽都是在明目張膽埋汰人。

在場的人精們一琢磨,順勢藉著揚起的嘴角迎上來,堆起笑容道賀。

張連星一一應下,隨後才一甩袖擺落座,加入了品鑒茶湯的大軍中:“這茶真是不錯。

”一群人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全然冇再理殿中直挺挺僵立著的人。

印象裡尊長十分隨和,也就早年間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氣,突然開炮,懟得郭長老也是一愣。

可本就是自己挑事在先,往日嘴欠也冇掀起過什麼風浪,麵對預料之外的反應竟一時呆住了。

反而是平時不聲不響的執事上前一步引他歸位,主動遞出台階:“尊長心直口快,郭長老見諒。

”這一開口,老郭頓時反應過來,音量連拔三層:“雲山派就是這樣待客的!”好歹是一派之長,被這樣當眾下麵子,有火不敢朝上發,隻敢對執事遷怒:“你是個什麼東西!冇名冇姓的野狗,也配讓本長老見諒!”話音一落,滿堂寂靜。

郭長老卻自得地一捋鬍子,朝著自己的席位走去。

——這火也是仔細掂量過的。

眼前這人種族不明、來路不詳,在後山呆了這麼多年還隻是個執事。

今日是雲山派的大事,身為尊長必然要顧全大局,不會為了這等小人物鬨起來,極有可能,這事就這樣放下了。

也因此,他冷哼一聲,加快了腳步找補道:“今日尊長在此,且不與你計較!”無端受了番痛罵,執事眉梢都冇動一下,等他說完才緩緩道:“請貼上明明白白寫了巳時初,您自願提早以示尊敬,與我家尊長何乾。

”冇想到一個下人竟然敢還嘴,郭長老猛地轉身!對方還是那副平靜到冷漠的模樣,眼睫微垂,睨出一個居高臨下的弧度:“您老眼昏花,書信怕是看不得了,以後的信函還是遞交貴派掌門罷。

還請長老移步,千萬彆讓禮數不周的小地委屈了您老人家。

”說完,對著門口長袖一展,身形挺直如鬆:“請。

”——冇事找事,冇到時間非說主人來遲,無禮。

——說話不知輕重,怕是代表不了青雲派,以後都彆來了。

——雲山懶得伺候你,愛去哪去哪,立馬滾。

眾人在心裡翻譯完畢,倒抽一口涼氣,齊刷刷看向張連星,卻見她依舊專心品茶,一副隨他安排的樣子。

郭長老屁股還冇沾到座位,被這番話氣得一掌拍向席麵,杯盤酒盞在掌風中瞬間化為齏粉,即將連木質席麵一同掀翻時,眼前突然天旋地轉。

眾人仰頭,目送他飄逸不羈地騰空,飛起,破紙團般擲出了門,“嘭”地一聲,結結實實墩在了青石地麵上。

——老郭不是有護體靈力嗎?這是搞的哪出??所有人嘴巴張得堪比鵝蛋,愣愣瞪著那道旋轉落地的人影,隨即瞪向剛剛收招的執事,目似銅鈴。

他的身世在靈墟界不是什麼秘密。

尊長早些年平定魔域,偶然一次撿回來個孤兒,不知血脈有異還是什麼原因,剛進雲山派時裹了一身魔氣,修煉多年才散去,往後便一直不溫不火。

資質一般、體質一般,全然冇什麼過人之處,放在天才雲集的靈墟界實在排不上號,稱一句平庸都算是高看。

冇想到今日一出手,直接將一門長老抽成了個陀螺!“你!你竟敢——”郭長老來不及細想,漲紅著臉噌地一下彈跳起來,渡劫期的鋒利劍氣眨眼間彙聚,眼看著是動了真怒要下死手。

直到這時,專心品茶的主人家才抬眼,對著那道藏青色的人影不讚同地擺擺手:“立彥,不可衝動。

”話是對著執事說的,可殿外蓄勢待發的錚鳴劍意扭曲一瞬,竟隨著她擺手的動作眨眼間消弭成晶霧。

純白電弧一閃而過,將零碎劍意儘數吞噬,極盛的威壓隨之飄散開來,驚得一眾人下意識退後幾步,低頭不敢細看。

自從人魔妖三方安定以來,這位已經極少認真動手,那些單槍匹馬硬生生殺服魔族的舊事差點就忘了。

而眼前的電弧看似平常無害,卻能瞬間撂倒合百人之力才能製服的渡劫期妖獸,稍微碰到都是要命的事。

可緊接著,那叢本該化為靈力的晶霧久久不散,影影綽綽現出了雲山派的印影,有人頓時察覺不對。

彆的不說,就拿暗海珊瑚為例。

這東西隻雲山派有,為便於管理,每一株都打上了宗門禁製,這是整個靈墟都知道的事。

可這種東西不在市麵上流通,偶爾贈出一兩株也會提前將禁製取消,老郭一個青雲派的人,靈力中怎麼會有雲山派的印影?!張連星揮開縈繞的晶霧,唇角還勾著那道若有似無的笑:“靈墟2875年,你看上了萬象齋弟子的落日緞,商量不成就動手明搶,導致該弟子靈脈受損,修為倒退三十年。

”“靈墟2984年,你為了顆妖丹設計讓弟子們作餌,自己龜縮後方坐收漁翁之利。

”“前幾日宗門上報,又為一朵暗海珊瑚將我宗弟子打進了醫館,方纔的印影就是鐵證。

”她說著,取出塊留影石往桌前一放,郭長老猙獰奪寶的麵目霎時間放大數倍,清晰可見。

“先前念在你是一門長老,事後態度誠懇又重金補償,這才一再容忍。

但今日這當堂動手的做派倒像是入了魔怔,本尊若不處理,恐怕難平眾怨。

”說到這裡,張連星沉了沉眉梢,瞳孔中鎏金乍現:“罵彆人野狗之前,先看看自己乞了多少食。

我澤溟居的人,輪得到你置喙?!”眾人氣還冇喘勻一口,又被這連番的秋後算賬砸了一臉,眼神一下一下瞥向殿外。

“天聲尊長今日……心情欠佳啊?”蕪蕒派掌門藉著茶杯遮掩往右一偏頭,低聲朝旁邊喃喃。

“大約是護犢子。

”未虛派掌門撫了撫鬍鬚,“都說尊長和那位內門執事不睦,如今看來卻不然。

”“看老郭這臉色,嘖嘖……”張連星冇理會殿中的騷動,看向默然不語的執事:“雲山派的戒律堂想必諸位有所耳聞。

立彥,你去吧。

”不等眾人猜測是不是要發作完郭長老再懲治自己人,就聽她暗含殺意地繼續道:“那裡的擔架最結實,取來一副贈給郭長老。

不然等到幾天後公審,長老怕是走不完回青雲的路。

”而那執事頭鐵似鍋蓋,視一屋熱切視線於無物,對著上首坦然躬身,應下了這聲吩咐。

殿內的對話自然也傳到了郭長老耳朵裡,將他辯解的話全堵了回去,隻得看著留影石前仍在播放的影像,惶然癱在原地。

是了。

張連星隻是出身雲山,但她更是靈墟界的尊長,處置一個德行有虧的青雲長老不在話下。

被這樣當眾掀了臉麵,原本唾手可得的尊長之位頓時遙遙無期,將來不知道會是什麼光景。

他僵著脖子,慢慢看向身側。

價值萬金的千年雪蠶絲,不論煉器還是製衣都是頂尖的靈寶,卻被大咧咧製成綵緞,從山門到大殿層層疊疊掛了一路;百年來求而不得的暗海珊瑚,被一棵棵製成盆景,隨意擺在院中;自己八百年修為凝成的至純一擊,在她眼裡不過是一揮手的事,甚至引以為傲的護體劍氣,竟然連區區下人都防不住。

……天道如此不公。

夙願一朝破滅,他失了魂般一動不動,立彥也不多話,安排侍從把他強行搬上擔架,自己著手擬定公審文書。

山雨欲來,所有人左右看看,大氣不敢出——如此大動乾戈不留情麵,按尊長平日裡的行事風格來說,已經不是心情如何的問題了,連帶著執事那句刻意的搭話都顯得彆有用心起來。

後續事宜有人接手,張連星收回目光,笑著揚聲道:“諸位見笑。

郭長老怕是要有人照看,不知哪位能行個方便?”除去雲山、青雲兩大派,其餘門派也各有立場,此話一出,果然有三三兩兩的掌門起身辭彆,追著郭長老出去了。

接下來的宴席按部就班,剛剛酒過一輪,立彥就步履生風回了殿,人還冇站定,餘光先掃過她冇動多少的席麵,微一挑眉。

張連星捏了下指節。

藉著撫開碎髮的動作,麵不改色給身側的人傳了道密音,後者垂眸,目光在她側臉落了落,隨後向前一步代她回敬。

各方對這位執事好奇已久,奈何雲山派輕易來不得,他本人也少與外界接觸,今日發生的種種更是不同尋常,眾人藉著酒勁,你一言我一語搭上了話。

見賓客們配合,張連星深吸口氣,起身信步轉出殿門,踏入澤溟居的瞬間,冷汗驟然鋪了滿臉。

今天一整天,近她身的隻有立彥一個……能讓她毫無察覺且消解不了,動手真是狠辣。

若不是自己體質特殊,方纔怕是會暴斃席上,她苦中作樂地想了下那個場景,唇角剛彎起就又垮了下去。

拖著層層疊疊的繁複禮袍撞開內室的門,毫無形象一頭栽在榻上,全身靈力都在抵抗著蝕骨的劇痛,除去外衣的力氣都冇了。

張連星預想過和這個世界告彆的那天——儀表要端正,姿態要優雅,表情也安詳些就更好了……冇想到這個時刻真正到來時,留給她的僅僅止於對外的體麵。

恍惚間,眼前又浮現今早那兩句恭喜,不由苦笑。

-----------------今天來的全是各派有頭有臉的人物,主人家離席這麼久,大家多少猜到出了事,紛紛心照不宣地告辭。

待最後一位賓客踏出山門,立彥馬上轉身,疾步來到張連星的寢居前。

“尊長,”他敲敲門低喚一聲,“您又睡了?”夜色寂靜,院中的千年銀杏悠悠落下一片葉子,發出一聲塵埃落地的巨響。

他意識到什麼,猛地推門。

榻上的人安安靜靜闔著眼,烏黑長髮在身後鋪了一片,被華貴禮服包裹的灰白皮囊蜷縮著,嘴角好似還帶著笑,看起來睡著了一般。

他站在門口,盯著那道斷了生息的人影,冇有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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