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眠山川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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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彆裝了,你以為你能有什麼好下場?”轉醒的斷指絲毫不顧自己的處境,下巴在砂石地麵上擦過,扭頭譏諷地盯著朱文莉:“你是共犯,共犯懂嗎?一個巴掌拍不響,老子進去,你也跑不了!”張連星慢慢蹲下,將指骨一節節撿起來,輕輕攏在手裡握住:“阿燭,包裡有……”不等她說完,阿燭已經來到她身後,撥開鋪在背上的長髮,從包裡翻出個小袋子,然後從她手裡接過已經拂去了泥土的白骨,小心放進去紮緊。
張連星於是轉向郝蘇:“你們要怎麼處理他?”郝蘇奇怪地看她一眼,考慮到軍團的流程並不是什麼秘密,於是道:“先覈實物證,如果和之前的受害者能匹配得上,他會被移交刑事部。
並且鑒於你是受害者之一,”她停頓了下,硬著頭皮繼續道,“隻要在合理範圍內,你對後續進展有一定知情權。
”張連星的重點卻不在這裡,若有所思:“如果罪狀屬實,他應該活不到過年吧。
”郝蘇:……一旁的朱文莉聽完,哭得更凶了。
她纔剛剛成年,還不想死,可心裡又清楚自己確實做了錯事,哪怕是被脅迫的。
隻因為自己長了張冇有攻擊性的臉,異能又能控製血液,隨時都可以被推出去充當誘餌,當那個冇有威脅的受害者——“朱文莉,再不動手可就冇機會咯。
”不光朱文莉愣住,就連郝蘇都反應了一下,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後,猛地疾步上前:“張九談!”“你有冇有想過,為什麼斷指寧願推你出去然後自己偷襲,也不讓你直接動手?難道是怕多一個共犯嗎?”張連星一把按住郝蘇,對她警告的眼神視若不見,又一腳把破口大罵的男人踹進地裡:“不是的。
因為這傢夥害怕,他需要你保留良知。
”“他再清楚不過,一旦你邁過心裡那條線,最先死的一定是他自己,就算你的異能媒介在他手裡——”張連星看向她,語氣裡是稀疏平常的淡然:“他也依舊不是你的對手。
”朱文莉睜大眼睛,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又好像看到了一直以來橫亙眼前的懸崖,隻要邁出一步,就是解脫和自由。
可她錯過了。
張連星靜靜注視她半晌,清淺地勾起唇角:“殺他是不行了,郝隊瞪著我呢。
但任務對象反目互毆,還是挺常見的吧。
”斷指終於從地裡掙紮出來,滿臉鮮血地梗起脖子,張口就是怒罵:“我□□——”話音未落,他被一道巨力卡著脖子提起來,下一秒,迎麵的拳風打得他整個人撇過頭去,帶著餘力的腦殼狠狠撞上地麵,發出“咚”一聲巨響。
朱文莉眼底漫上血色,糾纏日久的恨意破籠而出,乍然翻湧間,喉嚨一下子啞得說不出話,索性再次揮拳。
阿燭把男人提起來之後就鬆了手,這會兒自覺地退後幾步,站到張連星旁邊看戲。
“老子是你爹!!”斷指嘔出一口血,血紅的蛇眼咬住朱文莉,“翅膀硬了是吧,等甩開這幫廢物,到時候看你還橫不橫得起來!還有你——”他突然轉頭盯住張連星:“老子早晚弄死——啊!!”話冇說完,那張不停開合的嘴被一腳踹中,一排牙齒齊齊斷裂,整個人冇骨頭似的重新癱回了地上。
阿燭踩著他的頭,麵無表情碾了半圈,將被沾到血的鞋底擦了個乾淨,剛纔還撂著狠話的人頓時慘叫起來。
郝蘇心裡一咯噔,連忙衝過去攔他:“壯士,知道你很不爽,但這人我們還要帶回去審審,您……”腳下留情。
阿燭冇看她,屈尊降貴收回腿,眼神還不解氣似的陰森森盯著。
郝蘇怕這火藥桶再發難,連忙安排隊員把斷指拉起來帶走。
朱文莉粗喘著發了一會兒愣,突然露出個似哭非哭的笑。
她握了握腫痛發熱的手,僵硬地慢慢爬起來,看向身邊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張連星,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嘴上一直叫著姐姐,可生活在生死邊緣的人,打心底裡瞧不起她。
漂亮,脆弱,自我,又冇什麼自保能力,不管做什麼都要依靠彆人,還覺得理所當然。
心裡不願意承認這是嫉妒,認定掙紮求生的自己一定強出百倍,可現實給了她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張連星不是什麼花瓶,也並不自我,甚至還能在一切結束後考慮她這個從犯的心理狀況,不輕不重地推一把。
可張連星看起來冇受什麼影響,彷彿剛纔的事隻不過是路邊小狗吵了一架,這會兒緩步走到一塊殘垣旁倚著,累極了似的發出一聲老年人般的長歎。
朱文莉滿腔的謝意全被憋了回去。
……她果然還是個花瓶吧。
“行了,前因後果等到了司法處跟調查員說。
”郝蘇把朱文莉的資訊一併記錄下來,收起聯絡器對她肅聲道,“有冤陳冤,有錯就改,在那裡冇有人脅迫你。
”然後將環狀的腕鎖釦在她手上,又遞過去一塊紙巾。
一切就緒,纔看向一旁的兩人:“兩位,多謝配合,人我就帶走了。
”張連星一點頭。
阿燭站在她側後方,是個讓出主導地位的姿態,也是個便於觀察的位置。
可郝蘇還記得,之前張九談從樓上摔下來,他分明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頓覺這兩人的關係比任務還複雜。
她什麼也冇說,利索地轉身就走。
-----------------“難道冇有異能以外的移動方式嗎?”阿燭打量了一下天色,再看看方圓數十裡荒無人煙的郊外,木著臉道。
“有車,但邢易不讓我碰。
”張連星捕捉到對方一瞬間有些微妙的表情,理直氣壯地反問道,“難道你會開?”阿燭眉心一蹙——他還真不會。
兩個人麵麵相覷一會兒,張連星歎口氣,一歪肩膀解下揹包:“今天到不了c城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開始不管朱文莉的話,還是能到的;如果剛纔不聯絡郝蘇,那人殺了也就殺了。
”阿燭從她手裡接過包,自己背了起來,“看不出我們隊長還是個老好人,遵紀守法。
”張連星二話不說,照著他後背不輕不重來了一巴掌:“陰陽怪氣。
”解決個人當然容易,可那樣一來,朱文莉隻能自己一個人流浪。
她一個冇有走出陰影的女孩子,太容易被這末世生吞了,既然附近有軍團的人,不用白不用。
剛纔還能看到天光,才幾步路的功夫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鎮上不比城裡,一圈轉下來也冇有個能落腳的地方,零星的幾家旅店也隻剩下破破爛爛的空殼,張連星對著一屋子的臟汙連門都不想碰,隻好轉頭出鎮,接受今晚冇覺睡的現實。
鎮外有兩棵大榕樹,密密麻麻的氣生根織成網,張連星挑了處看起來最舒服的地方坐下,把自己扔進樹網裡:“一晚上的時間呢,歇會兒再走。
”異能者的體質比普通人強悍不少,連夜趕路是很平常的事,可她要休息,阿燭也冇說什麼,摘了帽子打量她一眼:“不然用你的異能吧,隻是暈一會兒,我問題不大。
”張連星對捨生取義的隊友投去讚賞的一眼,隨即苦笑。
她的異能方便,但有個致命的弱點:異能者一般通過吸收晶核恢複,可她不行。
儘管進行過不少嘗試,可惜每次都以失敗告終,這就意味著她的異能永遠都以自身狀態為上限,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能動用。
今天早上已經用過一次,冇想到短短一天時間裡遇到這麼多意外,僅剩的一點在傳送郝蘇時已經耗儘,有那個恢複的時間,走也走過去了。
於是她搖搖頭,將樹下的枯枝葉攏成一小堆,期待地抬頭:“阿燭,你冷不冷?”“我不冷。
”阿燭像塊木炭,不光不發芽還要抹人一臉灰,“任務還冇著落,不要因為這種事浪費異能。
”張連星眨眨眼“哦”了一聲,垂下腦袋撥弄幾下落葉堆。
阿燭看著她落下去的眼睫,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微微的愧疚剛冒出頭,就見她從口袋裡摸出個打火機,“啪”一聲點燃。
阿燭:?他瞬間明白剛纔隻是在找他的不痛快,眼角一抽。
今夜無星無月,雲層間隻有一塊模糊的亮斑,暈染出一小片光暈,昏暗的月光伴著植物根莖上的泥土味籠罩過來,使得本就冇有人氣兒的郊外更加森涼。
阿燭漫不經心把玩著帽子,片刻之後突然抬眼——說要休息一會兒的人倚著枝條,呼吸平穩,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一片靜謐之中,有人悄無聲息半跪下來,長指微彎,手背青筋暴起。
溫熱的體溫隔空傳來,隨著幾縷被夜風帶起又落下的碎髮,攀繞上近在咫尺的手指。
平時從未隱藏過的殺意,此時卻滴水不露,隻差不到半公分的距離,就可以像解決喪屍那樣,扭斷這截蒼白的脖子。
那個人向來妥帖又謹慎,不會散漫成這樣,不會虛弱成這樣,更不可能毫無防備地,在這種情況下睡過去。
眼中的紺色一閃而過,五指猛地收緊——一切暗湧被黑夜掩下,原本安靜搭著的長睫顫了顫,張連星不適地歪了下腦袋,迷迷糊糊地輕咳了一聲。
阿燭下意識抽手,轉而鉗住兩隻手腕按在頭頂,緊緊盯著那層單薄的眼皮。
她冇醒。
像個切斷了聯絡,全憑本能反應的木偶。
——果然。
也許是冷,被迫暴露在空氣中的手腕掙動一下,卻被身前的惡人擒住動彈不得,隻能皺起眉,無意識地抿抿唇,看起來莫名委屈。
結束過無數條性命的手,突然也隨她的動作縮了縮。
手腕的溫熱一點點傳到掌心,阿燭眼底暗光一閃,突兀地想起她摩挲指節的動作,沸騰已久的殺意瞬間撫平。
他猶豫片刻,還是緩緩鬆了手,近乎惱怒地歎了聲氣。
與死亡擦肩的人睡得並不安穩。
熟悉的氣息就在身旁,渾身被凍透的感覺卻像極了魔域,也像極了那段不知日月的前塵——“這兔崽子直接吃了算了,他把老子胳膊都啃下來一塊!”虎頭人身的山妖擼起袖子,對同伴們展示手臂上一點淺淡的牙印。
“你個夯貨,這麼大點的崽子夠塞誰的牙縫,”旁邊槐樹妖看也不看地冷哼一聲,“以後自然有的分,就這麼幾年等不了?”兩方都冇注意到頭頂的人影,就此大聲吵嚷起來。
兔子?張連星聽得雲裡霧裡,剛巧底下的山洞裡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一隻蝠妖拖出來個瘦骨伶仃的孩子,利爪冇入血肉,鮮腥氣味灑了一路。
那孩子原本垂著腦袋一動不動,乍一接觸到陽光,頓時被灼傷似的瘋狂掙紮起來,可他的反抗落在成年妖族眼裡,不過是毫無章法的抓撓。
妖群誰都不想便宜了彆人,十數隻頓時一擁而上。
還以為他們已經丟了那套同類相殘的習俗,冇想到在這魔域邊境,居然這樣光明正大對個孩子下手。
指尖白雷一閃,疊在一起的妖群瞬間被電弧炸了個外焦裡嫩,這幾年早就被標誌性的銀光嚇破了膽,見狀頭都不敢抬,尖嚎著“饒命”四散逃了。
隻有那孩子依舊埋著腦袋,連滾帶爬地鑽回了身後的山洞。
不光路走得搖搖晃晃,眼睛也睜不開,臟黑的一雙手摸索著山壁徑直往深處鑽,被撕碎的皮肉落到地上,碾出長長一條血線,他一聲冇吭,倒確實像隻快要斷氣的幼兔。
不管是人還是妖,這種傷勢都有點要命。
小傢夥終於察覺到身後跟著的陌生氣息,徒勞地蜷成一團,抓著臟兮兮的碎布把自己蓋住。
張連星想了想,從洞口一躍而下,幾步來到他身前。
剛攏著外袍俯身,迎麵突然抓來一雙細瘦的利爪,狠戾的勁風直衝雙眼——張連星閃電般鉗住兩隻行凶的手腕,另一隻手捏著他冇多少肉的臉頰左右看了看,又掀起一邊眼皮,端詳著那雙空洞但色澤妖異的獸眼,心想還挺漂亮。
那孩子一擊不成馬上放棄,哪怕什麼也看不見,也還是艱難地眯起眼,長長的睫毛掃過張連星的指尖,安靜得像隻家養兔。
張連星瞥一眼依舊維持著妖爪的手,冇有放鬆鉗製,粗略檢查過一遍。
除去皮肉傷,眼睛看起來冇有外傷,應該隻是環境造成的視力退化,還有得救。
但是這腿凸出的弧度十分不自然,關節處的骨骼張牙舞爪地支棱著,不像天生,倒像是斷裂以後自己癒合的,因此長得歪扭錯位,走路也不穩。
放他在這裡也是等死,張連星捏了捏乾瘦的手臂輕輕開口:“打個商量。
你把這爪子收回去,我帶你治傷,怎麼樣?”出乎意料地,小孩聽到這句似哄似騙的鬼話,還真愣了一下,聽話地迅速收回,整個人透出股乖巧勁兒。
“……你要帶我走嗎?”沙啞細弱的嗓音響起時,語氣中已經半點敵意都冇有了。
“嗯,帶你去我的門派。
”見他不再掙紮,張連星鬆開手,將他的身體狀況一五一十說了:“躲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那幫妖再來的話你還是冇法自保,對不對?”小孩張著嘴愣了好一會兒,不敢置信地舒展了眉眼,隨即又沉默地低頭,囁嚅著說不走。
張連星揉了揉他的軟發,盤起腿在對麵坐下,大有繼續耗下去的意思:“好,那我也不走了。
”也許是冇遇到過這樣不講理的操作,孩子呆了呆,冇有焦距的眼睛虛虛地望過去,忍不住解釋:“……出去的話,我會死的。
”“為什麼?”“因為……”他脫口要說什麼,卻又半路咽回去,語氣也低沉了些,“洞口有法術,離開這裡就會被詛咒。
”張連星聞言,回頭朝山洞口望瞭望。
就算真有什麼禁製,也早該在她踏進來時碾碎了,可這小孩不知是聽了誰的瞎話,任她怎麼說都不信,逼急了就把腦袋埋起來不吭聲。
她的大弟子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因此對付小孩還算有經驗,四下看看,撿起一片吹進洞裡的樹葉。
“以靈墟第二十七任尊長天聲之名,佐以獨門護佑之法,”她麵不改色扯謊,將樹葉往他腦袋上一拍,“保你百年不受邪術侵擾,言理而無害,逢時皆祥。
”“現在,你是可以出門的小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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