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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九卿_69 第299章 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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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指

壽安堂內,氣氛因天樞的到來略微凝滯。

這位舒大夫一身月白色襴袍,眉目疏朗如遠山,氣質清冷,高蹈出塵。

周身彷彿自帶一種隔絕喧囂的寧靜,讓屋內幾個原本有些浮躁的姑娘都下意識安靜了幾分。

便是三夫人錢氏,看著那專注的側臉,心底也不由暗讚一聲。

這舒大夫,真俊呐。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裡來的瑤台謫仙……

“痰瘀阻絡,邪風入腑。”天樞坐在崔老太太榻前的繡墩上,手指隔著一方素帕,搭在那枯瘦的腕間,凝神蹙眉。

良久,他才收回手,神色冷淡地看向身側的薛綏。

“這脈象浮大中空、細數無根,似有用虎狼之藥,強行吊提元氣。”

錢氏手一抖,變了臉色。

“虎狼之藥?舒大夫,這、這老太太的藥,都是按大夫開的方子煎的……”

天樞言簡意賅。

“三夫人,舒某不會斷錯。”

錢氏沉下臉來,怒目望向屋內的丫頭婆子。

“你們幾個混賬東西,是怎麼照顧老太太的……”

她掌著府裡中饋,又逢薛府變故,自己貼補了不少體己私房為老太太買好藥,若反落個照顧不周的罪名,那可真是冤死了。

情急之下,錢氏一把擰住旁邊丫頭的耳朵。

“死丫頭!是不是你偷懶打瞌睡,把藥煎壞了?還是火候沒看住,熬過了頭?若敢怠慢,仔細你的皮!”

那丫頭嚇得撲通跪倒,連連磕頭。

“三夫人開恩。婢子萬萬不敢怠慢老太太的湯藥……藥是吳嬤嬤親自守著爐子煎的,婢子就在旁邊打下手,半步不敢離開,更不敢偷換藥材……”

薛綏目光掃過那丫頭粗糙的手指,不動聲色。

“大夫開的方子我瞧過,附子用量僅三分,且以甘草、生薑同煎,化解毒性,並沒有過量……”

她擡眼掃過屋裡瑟瑟發抖的仆婦。

“藥渣呢?”

錢氏忙不疊叫人去取。

此時簾子一挑,薛月沉和薛月樓進門了。

薛月沉解下狐裘遞給翡翠,目光掠過跪地的丫頭和麵色凝重的眾人。

“三嬸何事動怒?在外頭就聽見了。”

錢氏見到她,立刻訴苦。

“王妃來得正好。舒大夫說老太太的藥有出入……這可不是天大的冤枉麼?我這回,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薛月沉蹙眉,看了薛綏一眼。

“六妹妹多日未回,有所不知。自入冬祖母便身子不爽利,湯藥一直未斷。我們也是心急如焚,隻盼著祖母能早些好起來。所用藥材,皆是上等,斷不會有差池……”

她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權威。

薛綏唇角微勾,沒有說話。

很快,藥渣取來了。

丫頭攤開在一個托盤裡。

薛綏上前,在藥渣中撥弄幾下,精準地撚起一塊烏黑焦枯的根莖。

“這是炮附子殘片。附子本為回陽救逆之猛藥,但炮製不當或過量使用,便是虎狼之毒!強行提神,如同竭澤而漁……”

她將藥渣擲回托盤。

“祖母這般年歲,氣血衰微,更該注意……上等藥材,若配伍不當、煎熬不對,也會傷人……”

薛月沉臉上的表情微微僵硬。

“六妹妹此言,是疑心有人故意加害祖母?”

“那也未必。”薛綏雙手合十,禪z袍廣袖垂落,神情平靜如水。

“送補藥自是孝心可嘉,但更要緊的是辨清藥性,以免好心辦壞事,反傷了根本。譬如……那些所謂的百年老參。”

她目光淡淡瞥向旁邊案幾上的一個錦盒。

裡麵躺著兩支品相極好的人參。

“王妃是見慣好東西的,不妨細聞聞這參的土腥氣……”

她示意丫頭將那人參拿近一些。

“真正的遼東野山參,生於深山鬆林黑土,氣味該是清冽中帶著鬆香。而這一支,土腥氣濃重刺鼻,倒像是尋常園參用硫磺燻蒸增色後,再刻意滾上一層長白山腐殖土冒充的貨色。”

滿室皆驚!

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在薛月盈身上。

那支“百年老參”正是她帶來的“孝心”……

“哼!”

薛月盈將兒子往懷裡摟緊了些,臉上掛不住,強撐著冷笑一聲。

“六妹妹在水月庵清修久了,莫非練出了火眼金睛不成?還是庵裡香火不旺,倒讓你琢磨出鑒參的營生來了?空口白牙的,唱什麼離間戲?”

“貧尼不過閒暇時比少夫人多翻了幾本醫書。”

薛綏懶得與她多費唇舌,轉向錢氏,語氣恢複平和。

“勞煩三嬸,往後祖母的湯藥,務必按舒大夫開的方子,由可靠之人親自煎製,藥材也需仔細驗看。祖母的病,急不得,當以溫養為要。”

錢氏自是連聲應下。

恍惚間,冷汗都下來了。

“有勞舒大夫開方……”

天樞微微頷首,走到屏風外的幾案,提筆斟酌藥方……

就在此時,前院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夾雜著慌亂的腳步聲。

老太太被這動靜驚擾,眉頭緊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又在……吵……吵什麼……是嫌我老太婆……命太長了嗎……非要閻王爺把我老太婆的命收了去,你們才肯消停……”

薛月沉連忙起身,示意眾人噤聲。

片刻,領著眾人退到外間。

一個端王府的管事婆子腳步匆匆地衝入壽安堂,走到薛月沉麵前,行了福禮,便語氣急促地稟報。

“王妃!宮裡,宮裡有訊息來……陛下急召端王殿下入宮。王爺說,讓王妃也速速回府,準備準備……”

薛月沉心頭猛地一跳。

“如此匆忙?所為何事?”

“說是……蕭修儀診出喜脈了。陛下龍顏大悅,當即晉封為麗妃,還降旨要大赦天下——與正月祭典一同頒告,以示天佑皇室的好兆頭……”

婆子的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

“太後娘娘在寶華殿設下祈福道場,命各宗室命婦都去……齋戒三日,為皇嗣祝禱,共沐祥瑞……”

說到這裡,她艱難地望了薛月沉一眼,壓低聲音。

“王妃快些動身吧,瑞和郡主一大早便候在府裡,給王爺做了頂暖帽,還說要陪王妃挑揀禮服……”

又是李毓寧。

還在變著法兒地往李桓身邊湊……

薛月沉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複雜。

蕭家如今支援的是端王,是李桓……

但皇帝正值春秋鼎盛,若蕭晴兒再誕下皇子,蕭家在宮中的根基將更加穩固,對端王是助力,還是變數?

“哎呀!這可是天大的祥瑞呢。”薛月盈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帶著誇張的驚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恭喜大姐姐了。端王府與蕭家同氣連枝,修儀娘娘有喜,端王殿下和大姐姐臉上也有光彩……”

“放肆。”

薛月沉袖中的手緊緊攥住,霍然轉身。

“後宮有喜,乃國之大幸,豈容你在此妄議攀附?你是什麼東西?”

這位端王賢妃素來端莊賢淑,一直是寬容隱忍的性子,從未在府裡露出過如此凜冽的神色。

眾人噤若寒蟬。

薛月盈身子一僵,訕訕地閉了嘴。

“今日看在祖母病中要積福積德,不治你的過失。再敢胡言亂語,我必請父親,家法伺候。”薛月沉冷冷掃她一眼。

對錢氏匆匆交代了幾句,帶著翡翠等人,步履匆匆地離去。

壽安堂內,因這突如其來的訊息和薛月沉的離去,陷入一種微妙的沉寂。

薛綏冷眼旁觀。

如同看一幕與己無關的戲。

待下人退散,她走到天樞身邊,低聲與他商議調整藥方,將那些嘈雜隔絕在外。

然後示意小昭提起藥箱,同他一同離府,並未住下。

蕭家多年來權柄在握,因太子製衡,才稍斂鋒芒。如今蕭晴兒又得聖心又懷皇嗣,皇帝刻意晉封大赦,可不僅僅隻為恩寵,這是在擡舉蕭家呢……

接下來,這場圍繞儲位的爭鬥隻會愈發激烈。

-

紫宸殿暖閣。

崇昭帝半倚在暖炕上,手裡無意識地盤著兩枚溫潤的核桃。

香爐裡的青煙,嫋嫋上升,模糊了李桓沉鬱難辨的臉。

“太子的事,你怎麼看?”皇帝聲音不高,帶著病氣和沙啞,卻字字敲心。

李桓垂首斂目,脊背繃得筆直。

“兒臣以為,市井流言不足為信、更不該擾亂聖聽。但太白犯紫微的天象,欽天監已連報三日,此乃不爭之事……”

他擡眼覷著皇帝神色,斟酌詞句,語氣變得凝重。

“青陽真人言,此象主兵戈殺伐,鋒芒直指紫微帝垣,恐會傷及……國本,動搖社稷根基。”

核桃的摩挲聲戛然而止。

崇昭帝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他,目光銳利。

“依你之見,當如何處置?”

李桓俯身,深深叩首:“兒臣鬥膽,請父皇暫閉揭弊箱,止謠諑,安人心。待天象平和,再清查積弊不遲。此事,應徐徐圖之……”

揭弊箱一關,那些攀咬的密信便成廢紙,太子也再不能藉此興風作浪。

朝局也就能穩定在一個他可控的範圍之內……

暖閣裡很安靜。

崇昭帝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李桓低垂的後頸上……

彷彿在掂量,他話語中的虛實和深淺。

李桓袖中的拳頭,不由悄然握緊。

良久,皇帝才疲憊地歎息。

“朕知道了。京畿防務與禦史台奏報,往後也一並交由你總領……”

李桓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兵權與監察權,是對京畿衛戍的間接掌控,也是截斷太子攻訐的路徑……

這是暗中分化太子權力。

“兒臣遵旨,定不負父皇所托。”

崇昭帝閉目靠向錦墊,聲音漸輕:“你下去吧,行事多思量幾分……父皇老了,隻盼著你們兄弟和睦,天下太平……”

李桓伏地不起,良久方擡頭。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當不遺餘力!”

他恭敬地叩首告退,從紫宸殿出來的,在西側的長廊,正好撞見李肇踏雪而來。

玄色大氅的肩頭積了一層薄雪,眉目在風雪中更顯冷峻深刻。

兩人在朱漆廊柱下迎麵而行,狹路相逢。

李桓率先拱手行禮,笑意溫和。

“太子殿下冒雪前來給父皇請安,孝心可嘉。”

“不及皇兄。”李肇腳步緩慢,靴底重重落地,走到李桓的麵前站定。

“蕭修儀有孕,皇兄這祥瑞送得及時。”

聲音未落,他大步錯身而去。

李桓的笑容僵在嘴角,錯肩的刹那,分明看到李肇眼裡的譏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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