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君有兩意_故來相決絕 第第 42 章 夜談
-
夜談
夜色沉靜,
水霧蒼茫,舟船順風而下,破開的水浪潺潺作響,
在黑寂遼闊的江麵上愈發清晰入耳。
“九娘?九娘?”
謝雲舟連喚了幾聲,
折柔方纔回過神來,
發覺臉上的淚水已經被江風吹乾,肌膚緊繃起一絲細微的刺痛。
謝雲舟垂眸看她,“可是在擔心陸秉言?”
折柔抿了抿唇,一時竟不知如何應聲。
謝雲舟也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
喉結上下滾了滾,出聲寬慰:“莫擔心,
我既傳信給岸上守備,
不出一炷香,必會有人前去接應。”頓了頓,
又解嘲似的扯唇笑笑,“俗話說得好,
禍害遺千年,
他這禍害輕易不會有事。”
良久,折柔低低“嗯”了一聲,眺著闊遠蒼遼的江麵,在船頭怔立半晌,終是一眼都不曾回頭望過。
不覺間,小舟已經行到清江浦口碼頭,
謝雲舟事先便安排了快船在此等候。
一行人棄了舢板,
登上快船。
為著不惹人眼目,這條船的體量也不甚大,瞧著像是尋常漁家載貨的客船,
但比起方纔簡陋的舢板,已算得上極為寬綽舒適。
見謝雲舟扶著折柔上了船,船頭一個頭梳雙髻,作丫鬟打扮的小娘子快步迎了上來,恭敬行禮,喚道:“公子。”
嗓音脆生生的,極為清亮,氣勁十足。
謝雲舟勾唇笑笑,轉頭看向折柔,挑眉道:“她叫水青,原是我阿孃身邊侍奉的武婢,身手極好,尋常家丁護院也不是對手。你一人孤身在外,身邊總要有個護衛才行,男子難免多有不便,我思來想去,覺得這小丫鬟正合適。瞧瞧,如何?”
折柔向水青臉上看去。
小丫頭瞧著十五六的年歲,舉止間極為利落,手腳修長,偏又生得圓臉圓眼,模樣倒有幾分肖似小嬋,讓她一看便心生親近。
折柔不禁衝她彎唇笑笑。
“日後她就是你的人了,隻聽你一人差遣。”謝雲舟見她似是頗為滿意,不禁也勾了勾唇,繼續道,“往後你若想見我……”
話音未落,便驚覺失言,他又急著解釋,“不是……九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折柔自然知曉他冇有旁的意思,隻是一時有口無心,可難得見他窘迫,唇角也不由微微地翹了翹。
謝雲舟不大自在,輕咳一聲,重新解釋道:“往後你若有事尋我,就叫她給周霄傳信,若是不想教我知曉行蹤,她也絕不會向我透露分毫。九娘,你儘管放心。”
不想他會考量周全至此,折柔忽覺眼眶隱約有些發燙,沉默半晌,她輕聲道:“鳴岐,多謝你。因著我的事,也牽累你了。”
謝雲舟垂眸看著她,語氣認真:“九娘,我同你說過的,既是我甘之如飴,便算不得牽累。”
更何況,他也有私心。
——他嫉妒陸諶。
明知是至交好友的髮妻,明明也隱忍剋製多年,可偏偏心生嫉妒,一日複一日,已然嫉妒得要發瘋。
停頓片刻,謝雲舟忽地笑了,斜乜她一眼,“不過一個小丫頭,算不得什麼。胥國公府裡像這般的女使不止一個,都是我爹親自教導的武藝,挑選出來近身護衛我阿孃的。”
折柔從前便知曉一些國公府的情形,聽聞這話,心中也隱隱生出歆羨,“你爹孃很恩愛。”
“可不正是。”謝雲舟笑笑,鬆散地倚在船杆上,又似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老頭子如今惜命得很,連多年的酒癮都戒了。他死要麵子不承認,但那點心思又瞞不過我,他和羌人打了半輩子的仗,身上舊傷太多,是生怕自己走得早了,留我阿孃一人孤單可憐。”
折柔聽得有趣,不由笑起來,“能生在這樣的人家,簡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謝雲舟不知想到些什麼,默了默,仰頭望著天上漫漫星河,牽起唇角,“能做他們的兒子,確是我的福分。”
夜深無人,四下靜謐,船頭一盞昏黃暖燈,兩人坐在船板上,看著江麵波光水色,就這般有一搭冇一搭地,閒敘了半夜家常。
不知不覺間,折柔原本浮動著的心緒漸漸鬆散下來,心中竟有種說不出的安定。
如今有謝雲舟在,兩淮水路都可通行無阻,舟船便隻沿著江闊通暢的裡運河而行,夜裡過了北神堰閘口,次日清晨便已抵達楚州地界。
楚州是淮南商埠重地,渡頭人流往來如織,熙攘繁鬨。
謝雲舟將早前準備好的包袱交給水青拿好,送折柔下了船,便要折返淮安。
隱約猜出些不對,折柔猶豫半晌,最後仍是冇能忍住,開口問道:“你是要回去尋陸諶?”
謝雲舟應了一聲是,垂眸望著她,揚唇笑笑,“陸秉言同我的交情終究非同尋常,我既插手此事,總要與他有個交待。”
淮河船上,不出謝雲舟所料,淮安道守備郎將很快便帶了人手前去接應陸諶。
南衡早已急紅了眼,一把扯住郎將追問:“附近可有得用的大夫?我家郎君重傷,快叫大夫來!”
眼見陸諶已是麵如金紙,氣息將絕,那郎將也不免心頭直顫,當即道:“回淮安,先前小郡王遭水匪暗算,不慎中了一箭流矢,官家特將翰林醫官院裡最擅金創外傷的胡醫正遣來淮安,隨軍聽調,如今人就在守備所營中!”
眾人趕回到淮安時已近三更,胡醫正早已解衣睡下,忽聽得院中起了喧鬨,人聲雜亂,夾雜著兵器啷啷,當即心道不好,隻怕是那金尊玉貴的小王爺出了事。
再也顧不得旁的,胡醫正匆匆換上衣衫迎出去,等見來者並非謝雲舟身邊親衛,頓時心下一鬆,可下一瞬就看清了一身是血的陸諶,不由愕然頓住。
南衡急道:“請先生救命!”
胡醫正忙定了定神,吩咐將人擡進屋中,上前檢視傷處。
護衛相互搭著手,將陸諶送到屋內榻上,胡醫正一見創口血色,心下便是一驚,顯見是兵刃上淬了毒。
胡醫正伸手探了探陸諶的脈象,一時間難以確認刺客劍上用了何毒,但尋常兵器淬毒多取自於蛇蟲,如今唯有死馬當作活馬醫。
也顧不上許多,胡醫正先給他硬塞了一顆消解蛇毒的石黃清露丸,接著一麵施針,一麵沉聲吩咐南衡:“這一劍刺得太深,八成已經傷及肺腑,要想救命,還需先將內裡淤積的毒血引出來。我藥箱裡有麻沸散,黃布包的那個,拿出來教他服了!”
南衡當即應聲,去藥箱裡翻出一帖麻沸散,匆匆倒進碗裡用烈酒化開,轉身給陸諶喂去。
卻不想陸諶疼得痙攣起來,齒關扣得死緊,南衡費了大力,急出了一頭的汗,也才堪堪灌進去小半碗,餘下大半都灑在了外頭。
眼見情形不妙,已然等不及再喂更多麻藥,胡醫正當機立斷,出聲喚人,“來,你們幾個,扶他側臥,按住了,莫要教他亂動。”
幾個護衛二話不說,遵照從命,伸手將陸諶死死按扶在榻上。
見狀,胡醫正趕忙從藥箱裡取出一截尺來長、小指粗細的空心竹杆,用烈酒仔細洗過一遍,斜刺著插入陸諶背上傷處,緊接著擡手壓住傷口邊緣,發狠力迅疾地揉按下去。
似乎是陡然間疼到極處,陸諶整個人猛一痙攣,無意識地痛喘了幾聲,脖頸上的青筋賁張暴起,一股汙血立時順著竹杆湧了出來。
眾人看得俱是一陣心顫。
如此反覆數次,直到最後引出來的血完全變作鮮紅,不再泛黑髮烏,胡醫正這才微鬆了一口氣,蘸著一旁的烈酒,匆匆給陸諶清理過創口,又取線縫傷。
等到敷上七厘散,徹底止了血,陸諶周身早已被疼出的冷汗浸透,皮膚冰涼蒼白,彷彿剛剛被人從水中撈出一般,連身下被衾都洇得能攥出汗滴。
胡醫正累得幾乎癱坐到地上,擡手抹了抹汗,又招呼護衛給陸諶喂下兩碗老蔘湯。
折騰到臨近天明,見陸諶呼吸稍顯平穩了些,麵上那層隱隱的青黑也有些淡去,胡醫正微點了點頭,“隻要熬得過今明兩日,便能保住一條性命。”
南衡稍鬆了一口氣,當即就要行禮拜謝。
胡醫正擡手止住他的動作,臉上神色依舊端凝:“不必急著道謝,上將軍所受這一劍傷及肺葉,劍刃又混了劇毒,眼下雖用猛藥將毒性催出去泰半,但終究難以拔除乾淨。”
“就算勉強保住一條性命,可日後餘毒侵肺,也必會留下症候,隻怕是要終生受苦。當務之急是儘快回京,有太醫院的妙手和稀貴藥材,或許還可調養有望。”
南衡聽聞這話,心下猛地一沉。
眼下娘子蹤跡不明,郎君又如何肯獨自返京?倘若他就此帶人回去,那和直接要了郎君的性命也冇甚分彆。
再心急,也隻能等郎君醒來再做決斷。
陸諶一連昏迷了整整兩日,又高熱不斷,間或睜眼幾回,也認不清人,隻是譫語連連,又將前來侍藥的親隨認作折柔,直到第三日的夜裡,才掙紮著從昏昏深淵中勉強醒轉。
南衡上前給他端去藥碗,試探著說起胡醫正的囑咐。
陸諶似乎已從變故中緩複過來,聞言隻是平靜地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南衡便知曉了他的意思,當即垂下頭,閉口不言。
好半晌,陸諶嘶啞著出聲,“她是和謝雲舟一道?”
南衡猶豫片刻,隻能硬著頭皮應了聲是,又急忙道:“娘子心裡極是掛念郎君安危,她原以為船上刺客是小郡王安排的接應,等到發覺不對,娘子立時急催屬下回來,嗓音都急得變了調,當真情切,屬下絕無虛言!”
陸諶眉眼陰沉著,一霎攥緊了手中瓷碗,骨節用力得隱隱泛白。
掛念麼?
陸諶想起那年在洮州,他也如這般受了重傷,昏沉不醒,虛弱得不能起身下地,妱妱便日日守在榻前照料,直到那日他夜半被傷處疼醒,忽覺眉心濕漉漉的一片。
他擡手抹了抹,似是水漬,忍不住問她:“這是何物?”
卻不想,見他意識清醒過來,折柔的眼圈一瞬就紅了,埋首摟住他的脖頸,哽嚥著啜泣,濕濕熱熱的淚水順著衣領,直往他脖頸裡流。
“屋外有幾隻夜梟……我聽村裡的老人說,夜梟啼叫是在數人眉毛……等教它數清了,便要帶人走……我蘸了茶水……給你摸得糊一些,它就數不清了……陸秉言,我不許你走……”
真傻啊。
簡直教他不知該如何疼惜是好。
那時的妱妱,是真心戀慕著他,滿腔牽念隻為他一人。
可如今呢?
怎就走到瞭如今這一步?
南衡不知陸諶想到了什麼,隻覺他神色冷靜得叫人心驚,明明麵色無波,偏卻寒意森森,冷冽中又透著幾分死寂。
咬了咬牙,也隻能繼續勸道:“郎君莫急,小郡王想必清楚娘子的行蹤,咱們從他那處查起便是。”
聽見這話,陸諶忽而牽唇冷笑了一下。
此事有謝雲舟從中插手,看似是一條能藉此尋人的線索,實則反倒是條絕路。
有謝雲舟的人手幫忙打點,隻會將她的蹤跡徹底打掃乾淨,更不會再教他察覺半分。
隻一想,陸諶便覺心頭狠狠一陣擰痛。
他本就是偏狹強勢的性子,那是他一個人的妱妱,這麼多年愛慾入骨,早已容不得她身邊再有旁的男子半分位置。
尤其那人還是謝雲舟。
她幼失怙恃,冇有真心待她的親人,最最貪戀的便是這塵世間的一份甜暖,渴念著有人真心相伴。
他一向介懷謝雲舟對她心存覬覦,正是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她這般的性子,尤為受不住謝雲舟的熱烈赤忱。
他也比不得謝雲舟,能活得那般瀟灑,隨心所欲。
一想到她身上還披著謝雲舟的外袍,這一路將由他悉心護著離開,兩人途中不知將有多少言笑,不知將要親近幾許,待到日後,更不知還能遇見多少對她有意的男子,他便有如被油煎火燒,滿腔恨怒憂懼不知要從何處傾泄。
恨不能剜去旁人的眼珠,恨不能立時將她捉回來,就鎖在身邊,教她從此隻能看他一人,心中也隻能有他一人。
碗盞被生生捏碎,湯藥灑了一地,一片片碎瓷如同鈍刀,在掌心滾礪劃割,直剜得血肉猙獰翻卷,他竟絲毫不覺得疼,反倒隻覺得痛快,甚至痛快得他忍不住微微發顫。
眼見又有鮮血自他掌中汩汩淌落,南衡惶然一驚,“郎君!”
陸諶平靜地閉了閉眼。
短短幾句話,一字一字慢慢從他齒間擠出來,猶如飲冰淬血,“去找她……掘地三尺,翻天覆海,也要給我,找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