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小沈長風(下) 沈長風徹底變成所有人…
小沈長風(下)
沈長風徹底變成所有人……
李婕宜回京的時日比預期早了大半個月,
王府上下都有些措手不及。沈長風穿著新製小袍服來到上書房時,在門口躊躇幾下,還是被仆婦推著走進去的。
沈長風覺得李婕宜長得很高,
其實沈仲達長得更高大,
但他覺得李婕宜即便是坐著,看上去也比沈仲達還要高,
投下來的影子壓得他不敢擡頭。
沈長風怯生生喊了聲娘。
李婕宜輕輕“嗯”了聲,細細打量著兒子,
覺得他又變了一個樣,
孩子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悄長大了許多。
他小手揪著袖子邊緣,站得也遠,顯然很怕生。
李婕宜心裡很失落,但馬上開導自己:離了幾個月,認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她問起沈長風去了何處,
沈長風說去郡王府頑了。
李婕宜頷首,想起好久未與郡王妃敘舊,
聽沈長風講起才知道她懷上了身孕,打算改日登門拜訪,
去瞧瞧好友。
李婕宜不說話時,沈長風亦未主動搭話,問了幾回話小孩答得也簡潔,
她儘力掩飾心中無奈與酸澀,
問到最後垂下眼簾,神情寂寥,
默了一瞬,就在這短短間歇,她聽到小孩軟軟喊了聲娘。
李婕宜緩緩勾了勾唇,
眉頭霽開,輕應了聲。她心想或許這是負負得正,自己和沈仲達小時候了可都沒有這般乖巧。
看見李婕宜笑了,沈長風也跟著彎了唇角,小臉浮上兩團紅暈,煞是好看。此後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便拉近了許多。
李婕宜之前在信中和沈仲達提過兒子開蒙進學的事,也是時候物色講書官了,沈仲達說他會留意安排。宗室孩童五歲開蒙,七歲前完成基礎識字,如今沈長風四歲多,也該在家中練習控筆、聽讀些簡單的蒙書了。
李婕宜便問起沈長風近來念甚麼書,一仆婦搶先答道:“回長公主殿下,有《千字文》、《三字經》和《百家姓》。”
李婕宜眼神定在那婆子身上一瞬,而後笑笑,望著沈長風,問:“是這樣麼?”
沈長風頷首,說是這般的。李婕宜問他記得多少,沈長風望了一眼那仆婦,後者不知為何低低垂著頭,他得不到暗示,隻好按照從前應付沈仲達那般說:“能背一些《千字文》。”
於是開始背書。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聽得聲音忽然停了下來,李婕宜頓住喝茶的手,放下茶盞,望向沈長風,示意她在聽。
沈長風又朝那仆婦看了眼,那仆婦簡直恨不得鑽地上的洞一樣,沈長風又將目光轉回李婕宜臉上,嘴皮子又開始動起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李婕宜:?怎地揹回第一句了?
沈長風看出李婕宜臉上出現與沈仲達一樣的疑惑之色,便道:“方纔背……”
那仆婦忽然擡起了頭,搶道:“從前還能背出來的,興許是太緊張了……”
原來那仆婦有些犯懶,教沈長風時,教多幾句便睡過去了,沈長風隻將前頭的記熟了,後頭也沒聽齊全,又怎地能背出來?她專挑沈仲達公務最忙或最累之時叫沈長風去背書,又教了他說辭講背完了,沈仲達每每聽回第一句,還以為是自己忙糊塗了,大手一揮,說:“行了,玩去罷!”
李婕宜對上沈長風有些閃爍的眼神,慢慢“嗯”了聲,說:“無妨,不是甚麼要緊事。”
沈長風見糊弄過去了,心也放回了肚子裡。
李婕宜心思回轉一下,招手說:“你過來,娘和你說幾句私己話。”
她這般說,邊上的仆人便全都退出了房。
李婕宜又問:“除了這些書呢?還聽甚麼彆的?”
沈長風說:“這幾日在聽田螺姑娘、牛郎織女,還有武大郎,西廂記……還有……”
李婕宜越聽越糊塗了,臉色有些複雜,“這些你聽得懂麼?你喜歡這些?”
沈長風說:“還成。”
李婕宜沉默了一下,捧著兒子的臉左右看了看,見眼睛還是澄澈的,應該沒被甚麼亂七八糟的片段荼毒,但在心裡已下定主意要和沈仲達談一談,王府這些老蠹蟲也該整治一下了。
兩人一道用了午膳,最初那點疏離感消弭不見,沈長風的話多了起來,嘰嘰喳喳的,還自告奮勇要給李婕宜露一手。
李婕宜有些欣慰,心道:兒子真是大了,都能揮毫筆墨了。她給他研墨,沈長風似模似樣地鋪紙、撚筆、沾墨,末了歪著腦袋,盯著白花花的紙,筆尖要觸及紙麵時又提起來,如此反複二三次,似在思考何處落筆。
李婕宜倒也未打擾他,而後看到哭笑不得的一幕。
沈長風由站到趴,接著腳尖一勾搭腳,將身後椅子拉近,兩腳踩上凳麵,撅著屁股撐著小臂趴在桌上開始落筆。
李婕宜額角跳了跳,一定要用這般姿勢才能寫出字來麼?
沈長風寫好了一個字,臉上有些雀躍,忐忑地等著李婕宜評價。
李婕宜不是那種覺得自己孩子甚麼都最好的母親,可話到了嘴邊,看見沈長風亮晶晶的眼睛以及按捺不住的嘴角,她就覺得今日即便是搜腸刮肚,絞儘腦汁也得說出個好評來。她裝作認真鑒賞的模樣,望著那橫不橫、撇不撇、捺不捺的字,憋出了四個字:“寫得挺大!”
沈長風高興極了,因為他寫得確實挺大,且這就是個“大”字,大字就是該大的呀。
李婕宜看著兒子的笑臉,一句話脫口而出:“是還挺好的……繼續練練,還可以更好。”
說完連自己都覺得詫異,竟能昧著良心說出這種話。
李婕宜望著幾乎要躺在桌上寫字的兒子,默默歎了口氣,她覺得要和沈仲達說的事,還有許多。
翌日,李婕宜帶著沈長風去了長平郡王府。
回程時,沈長風察覺出李婕宜有些不悅。他坐在轎子裡,小聲地玩著郡王妃送他的三尾紙鷂。
走到一半,轎子走得慢了些,而後停了下來,沈長風聽到一陣馬蹄聲,眼睛亮起光,掀開車簾望了眼,而後衝出轎子,叫道:“爹!”
沈仲達剛翻身下馬,笑著單手抱了抱跑過來的小孩,“哎”了聲,應道:“兒子!”
沈仲達又擡臉望著對麵的人,仍是笑著,說:“回來了。”
李婕宜並未下轎子,大半個身子被陰影罩著,語氣也很平靜,問:“今晚能回府?”
沈仲達說可以。
李婕宜道:“好,正好有事與你聊聊。”
沈長風鬆開攬著沈仲達脖子的手,臉上喜悅與激動馬上被衝淡了,他望向父親。
沈仲達將他放回地麵,說:“你和娘先回府,爹很快就回去。”為了安撫兒子,他和沈長風說他帶了禮物。
但沈仲達的安慰起不了作用。在沈長風記憶中,爹孃之間的爭吵十有**是以“聊聊”開始的。
李婕宜確實很不忿,她不想在小孩麵前失態,一直忍到沈仲達從宮裡回來,忍到一家三口用了膳,忍到小孩回房歇息,闔緊書房的門,才開始發作。
李婕宜問:“先前與你講過兒子進學的事,你去辦了麼?”
沈仲達翻看著沈長風這兩日寫的字帖,第一次還像蚯蚓爬,第二日的字雖仍有些歪扭,但已經穩了很多,紙上被蹭開的墨痕肉眼可見地少了。
沈仲達臉上現出點笑意,說:“問過了,宮裡頭講現下請早了,等緩上些時日再問問罷。”
李婕宜又道:“小九與我講,他近來在聽西廂記、武大郎賣炊餅,你知道嗎?”
沈仲達:“哦?是聽戲時候知道的罷?”
“你能不能上點心?他馬上就要開蒙了,可一身壞毛病,坐下來沒有半盞茶時間不是打瞌睡就是要去解手,完全沒有定性……”
“這話說得,你小時候也不見讀書多用功啊。”
此言一出,空氣中忽然靜了靜。
李婕宜不是讀書不用功,她是沒遇上讓她用功的先生。她在宋九思教授的兵法課上就總是名列前茅的。
沈仲達微微低頭,又說:“他還小,一下子坐不住也是正常的,慢慢來就好了。”
李婕宜回想今日在郡王府得知的幾件事,語氣隱怒,“他一個男孩子,問彆的不知道,問起胭脂水粉倒是比我還清楚,還能給我挑色兒,一天到晚混在女孩堆裡,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和小姑娘玩扮戲……”
沈仲達笑了笑,說:“扮戲怎地了?不知多少小姑娘爭著要他當夫君。他如今還小,再說了,我是想著讓他走武學的路子的……”
這般說沈仲達就是知情的了。李婕宜“哼”了聲,道:“是麼?是你覺得他還小不用著緊,是想讓他走武學的路子,還是你根本就不想他學,當一個草包就好?”
沈仲達默了默,臉上閒適的笑收了起來,說:“當草包沒甚麼不好的。”
“沈仲達,你自己窩囊就算了!
你還要將你兒子培養成一個廢物麼!”
先帝擔心功臣權勢過大威脅繼任者,在晚年時使用各種殘忍手段清洗鏟除開國勳貴,當時勳貴派以沈宋兩家為首,宋九思戰死沙場後宋氏一族失去了主心骨,當時先帝病重,戾太子勢弱,若沈家能站出來抗爭,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但沈仲達選擇了急流勇退,儘數交出兵權,以傷病為由解甲歸田,退出朝堂紛爭,而後宋李兩家罹難,隨之而來的是可怕持久的血腥清洗。
李婕宜激進,而沈仲達守成,始終在這件事上存在明顯分歧。
沈仲達眸色翻滾著墨色暗潮,望向李婕宜,“我是窩囊是無能,但我的窩囊無能保住了近千名沈家人的性命。這有甚麼不好?”從坐上當家人這個位置那日起,他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他要一輩子背負著氏族的期許,承受不被世人理解的罵名,他默默忍受著,他不求李婕宜能在後背給他支援,隻求她能有一點體諒。但很遺憾,並沒有。
“沈仲達,你自己睜眼看看!”李婕宜將聲音壓得很低,憤怒之意卻從激顫的尾音冒出,“你裝得太久,連自己都騙過去了!你真當那些人對你放下心了!還有當年那事……你能護兒子一時,能護他一輩子麼!”
沈仲達想起慶隆帝登基後對沈家的封賞,想到他給自己硬扣上“定北王”的封號,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敲打警告。更遑論,當年戾太子的死與李婕宜多少有些關係,隻是如今慶隆帝當權還沒人敢深挖。李婕宜說得不無道理,天家無情,誰知道哪天會發生甚麼事?
但這些都不是讓李婕宜最憤怒的事。
她有些累了,她輕靠著身後椅背,說:“你喝醉了酒,將兒子落下了。”
沈仲達這時才生出些焦灼,為自己辯解:“那日出門,他事先藏在了轎子裡,才沒有帶上常照看他的仆婦,後來郡王府的人也一時疏忽,將我直接送回……”
李婕宜見他句句解釋,卻沒有一句話提及自己的錯,心中更是哀切,慢慢闔上眼,說:“你還將他放在郡王府,一放就是好幾日……”
沈仲達怔了怔,道:“我有交代過下麵的人,若是他想回來了便將他帶回來。”沈仲達暗罵一聲,那些人定是好吃懶做,想著他不在王府,乾脆將沈長風放外頭落個輕鬆了!
沈仲達心頭燒起怒火,正要發作,卻又聽到耳邊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
“你知道他彆人作爹嗎?”
沈仲達完全呆住了,下意識問:“甚麼?”再一看,李婕宜眼底淚光隱動,沈仲達心頭一震,初時還懷疑是自己看錯了。李婕宜那般要強的人,即便是為宋李兩家操辦葬禮亦未曾在外人麵前掉過一滴淚,可如今,她眼眶微紅,柳眉輕簇,讓他陡然生出一股想要保護她安撫她的衝動,他伸出手,想要撫去她的淚,李婕宜想也不想,偏頭躲開。
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說話時唇都在抖,道:“同住的孩童說他夜裡總是起來尿尿,就沒睡過囫圇覺,郡王妃說他問起你時總忍不住紅眼,總怕我們不要他了,他有爹!有娘!他有自己的家!可你就這般將他落在外頭,讓他像個流浪兒一般!讓他擔驚受怕……你連兒子近來在作甚麼、連他身邊那些人的小動作都察覺不出,你就是這般照顧兒子的?”
沈仲達聽她控訴,漸漸也紅了眼,內心湧現愧疚,但漸漸,他內心又生出了彆樣的情緒。他承認自己是粗枝大葉,也一向覺得男孩糙點養無妨,從前他的父親亦是這般養育自己的,他也好好地長大了。但他如今纔想起,他除了有一個會他罵他的爹,還有一個會疼愛他安撫他的娘。
沈仲達將手收了回來,語氣平靜中摻雜著怨氣:“你教得好,你照顧得好,你怎地不做?”
李婕宜眼裡閃著破碎的光,滿是難以置信,“李明哲同樣是你的發小,同樣是你的生死之交,他同樣救過你的命,你怎地說出這般冷酷無情的話!”
宋家人全沒了,李家隻有孱弱旁支,鳳翎衛被解散了,其餘友人漸行漸遠,李婕宜感覺隻有她留在了過去,隻有她還在堅持,生下沈長風後,她萬分不捨,卻也知道越是拖延,能找到人的機會越是渺茫,後來她上奏請求皇帝恢複侍衛規製,有了那幾十個鳳翎衛的加入,她才得以喘口氣,儘量擠出時間回京看望兒子。
“當初我們就已經說好,我不在京城的時日,由你來照看兒子,可如今看來,你在他身邊的時日都沒有我的多!”
“他也是你的兒子。”
沈仲達這句話讓李婕宜陷入了極大痛苦。接近三年的找尋無果,她已經快要崩潰了。
她沒日沒夜地受著煎熬,每每想起因未及時伸出援手而釀成大錯,讓摯友身亡、致使慘劇發生,她便會陷入極大的愧疚,她深陷失去愛人、摯友的傷痛中無法釋懷,與此同時,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千裡之外的兒子,又會陷入另一種自責與內疚——她並未儘到母親的責任。
沈仲達語氣很低沉,自嘲地笑道:“有時候我甚至在想,你常年在外,究竟是在找人,還是借機離開王府?”
“是,我確實是不想留在王府。”
李婕宜歎出一口氣,覺得有些好笑,些末淚意被被壓了回去,“至於是為甚麼,你心裡沒數嗎?”
她臉上的神情變得無比譏諷,你怎地還有臉說呢?
“我愛的至少是一個死人,你呢?”
這件事確實是沈仲達理虧,他說:“她如今隻是王府的一個閒人,我說過不會再碰她,我也隻會有一個兒子。若你容不下她,我可以將她送出去,讓她重新嫁人。”
但兩人都知道這並不可能。
在柳如畫得知自己的主母是李婕宜時,她曾以一種更決絕的方式離開。但或許是命不該絕,她懸梁那根橫梁突然斷了,她摔斷了一條腿,也摔掉了肚子裡兩個月的孩子。
從那時起,李婕宜就知道,自沈仲達救了柳如畫後,柳如畫就決定將身心都給了他,以至於寧願死也無法忍受離開他。
所有人都覺得李婕宜擅嫉,覺得她趕儘殺絕,連郡王妃都在勸她,說男人的心在她身上就好,其餘甚麼都不重要。但實則她從來沒有怪過柳如畫。柳如畫一家救過她的性命,即便察覺她隱瞞了真實身份亦並未聲張,替她躲過了追殺。
與其說柳如畫是這段感情的插足者,倒不如說她亦是受害者。李婕宜隻恨沈仲達,恨他那麼惡心,恨他優柔寡斷,恨他多情濫情。
兩人都想到了結束亂局的辦法,但沒人肯開口。一人是因為不願,一人是因為不捨。
沈仲達愛李婕宜,他不肯放手。
李婕宜愛沈長風,她不忍離開。受宗法禮教約束,和離後她帶不走兒子,且兒子與沈仲達更親近,即便她豁出去挑戰權威,兒子也不願跟她走。
李婕宜說:“沈仲達,你知道嗎?我後悔了,真的好後悔,我後悔將他生下來。若我知道我們是如此不稱職的父母,若我知道他過得這般難,這般不開懷,當初我寧願和他死在那艘船上。”
趴在門邊的沈長風怔住了,捧著托盤的手在不受控製地打顫,瓷碗裡的湯水開始輕輕蕩起來。
沈長風第一反應就是不能叫爹孃知道自己聽到了這些話,這般就可以當做甚麼也沒發生。他將湯碗放好,跑回自己的房,輕輕關上門,唯恐有人尾隨會發覺他出去過一般。
他連燭火都沒有點,將自己藏在黑夜裡。這般就不會有人發覺他不對勁了。
他想,李婕宜是因為覺得自己難過才會說出那樣的話的。他要讓她知道他不難過,讓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難過。
他要開懷,怎麼樣能叫彆人看出開懷?笑啊!
小孩用力扯動嘴角,要讓自己笑。可是不行,他的嘴角一直往下撇,他笑不出來。他爬上了凳子,對著鏡子,伸出手,勾住兩邊嘴角使勁往上拉,笑啊笑啊快笑啊。
鏡子裡的小人嘴角往上揚,眼淚往下淌,眼袋虛浮紅腫,蒼白臉龐的肌肉在急促顫動,詭異地笑著,猙獰得像個妖怪,瞳仁破碎得像被打散魂魄的鬼。
完了!完了!完了!他不會笑了!!
小孩驚恐發作,從凳子上摔下來,腦袋很疼,胳膊也很痛,渾身都在疼,他一聲不吭爬回自己的床,用被子將自己埋起來,在被窩裡一遍遍練習笑,房裡房外任何細微的動靜都能讓他心跳加速,膽戰心驚,生怕有人掀開被子指著他,大聲說出他已經不會笑的事實。
午夜時分,沈長風突發高熱,驚悸抽搐不斷,將沈仲達與李婕宜嚇得不輕。
直至第二日夜晚,沈長風纔再次醒來。
他望著床邊熬得雙眼發紅的人,喊了聲:“爹。”
沈仲達笑,伸手捋好小孩額角上的濕發,輕輕應了聲“哎”。
小孩摸著沈仲達的臉
,眼眶紅了,又喊了聲:“爹……”
這回沈仲達沒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將小孩抱入懷裡說,“爹再也不喝酒了。”
小孩說:“好。”
後半夜,沈仲達眼皮輕輕動了動,睜開眼,看見床榻另一邊握著小孩手安睡的李婕宜。
李婕宜身上還帶著水汽,顯然是匆匆洗漱回來的。
沈仲達的手越過小孩,握住了李婕宜的手。
李婕宜的手下意識往外抽,僵直著身子,卻並未離去。良久,她緩緩將手複上了那個軟軟的、小小的手心,闔上眸,深深歎了口氣。
這次回京,李婕宜並未立即離去。她意識到若她再這般離去,她會永遠失去她的孩子。
她再次請奏,冒著風險請求皇帝給她加派人手,同時再投入大價錢暗中在民間征募能人異士尋找李家失蹤的小孩。
她一一麵見王府的奴仆,該罰的罰,該趕的趕,她提拔了不少辦事得當的人,其中一位便是沈淩,命他全力打點沈長風起居日常,這也是後來定北王府的沈總管。
李婕宜將晨嶽帶到沈長風麵前,跟他說這是他的哥哥,以後要和他一起進學的。沈長風很開心,他多了一個玩伴。
王府走了許多人,也來了許多新人,夜晚書房的燭火總會亮到很晚。沈長風漸漸地不再怕黑了。
某日沈長風去獵場玩,回來時去見李婕宜,問可不可以將那匹白色小馬駒賞給他。
李婕宜頭疼,不用想她都知道定是小孩又扯著沈仲達袍子討,沈仲達說可以了。這人就是這般,孩子要什麼他都給,想做甚麼他都說好。
這馬駒本就是給沈長風當生辰禮的,沒有“可不可以”一說,她原想等他學會了騎射再給他,但李婕宜改了主意,她和沈長風說:“那是萬壽節賽馬的頭籌,你若是想要就去赴賽,你贏了就是你的了。”
沈長風心裡直打退堂鼓,他剛開始學騎馬,他沒信心能贏。
李婕宜撫著他臉,直直望著他的眼,說:“這個世上有些物什不是你想要的就能輕鬆得到的,無論是如今的照夜玉獅子,還是你今後歡喜的弓箭、刀劍之類的寶物,等你大了,你會遇上你心愛的姑娘……你若真的想要,就得努力想法子,哪怕是去爭去搶,也要拚儘全力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懂孃的意思麼?”
沈長風還處在流鼻涕會冒泡的年紀,其實他不懂,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自己想要的,就去爭,去搶,拚儘全力地得到。
李婕宜見他聽進去了,很是欣慰地鬆了口氣。她知道騎馬射箭讀書之類的都很講天賦,她不敢說自己的兒子天賦異稟,也知道他剛學不能急於求成,她隻是想叫他明白努力的重要性罷了。至於頭籌?那肯定是沈長風的啊,到時候她暗中運作一下,將那些不會騎馬的小屁孩分與兒子一組,若沈長風還是贏不了,那可真是個小笨蛋啦。
但這般的話定是不能叫沈長風知曉的。也不能叫沈仲達知道,不然定要笑話她許久。
接下來的日子,沈長風便與晨嶽一道進學,晨嶽比沈長風大些,學得也快些。漸漸地,沈長風開始不喜晨嶽了。因為李婕宜總是對晨嶽噓寒問暖,他覺得晨嶽有些討人厭了。
李婕宜發覺兒子總是使喚晨嶽,還悄悄將自己課業與晨嶽的對調,故意寫得不好,叫晨嶽挨夫子的罵,為了不叫人輕易察覺,他還故意學了晨嶽的筆跡,又叫晨嶽模仿他的字跡,虧得晨嶽還能同意。
李婕宜被氣得不輕,晨嶽是她救命恩人的兒子,她將人留在這兒不是作踐人的。她將沈長風訓斥了一頓,哪知他竟有些變本加厲的跡象了。
沈仲達說這是小孩之間的玩鬨,說她太過緊張了,又與她商議著找多一個玩伴,說興許轉移一下兒子的注意力就好了。
李婕宜隻能說好,有時她覺得醜事壞事都叫自己做了,事事力求儘善儘美,她在兒子那裡就是惡人一個,沈仲達就成了大好人。但她也隻是默默忍下來了。
後來沈長風果然在萬壽節上贏了,且是正常賽馬,因為李婕宜認為兒子一定能贏。
隻是中途出了些小意外,沈長風的馬兒在跑的時候被另一頭跟在尾巴後的馬兒咬了一口,他被顛了一下滾落地,不過很快又爬了起來,還是拔了頭籌。
沈仲達很是驕傲,左右拱手接受一眾誇讚,見李婕宜匆匆跑下校場,纔看到兒子捂著臂膀,應是傷到了,忙追了下去。
沈長風在父母身邊度過了最開懷、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他有一個有些嚴格,希望他凡事努力做到最好的娘親;一個會伺機帶他鑽空子去玩、見他好奇而用筷子腿沾燒酒給他嘗味道的、不太正經的爹。他每天最大的煩惱是今日的課業能不能評為上等,最歡喜的事是在騎射中聽到彆人說將門無犬子時,看到父母嘴角的笑。
沈李二人雖有爭吵,但也都是以沈長風為中心、多在他學業上出現的分歧時發生的小吵小鬨。
但也隻有兩年。
兩年後,柳姨娘有孕,一切戛然而止,而後情形急轉直下。
沈長風徹底變成所有人口中的壞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