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61章 喪家犬 像條被剝了皮的痩犬。…
喪家犬
像條被剝了皮的痩犬。……
出城前一晚,
雪下得很大,沈長風決定歇上一晚再出發。
適逢小年,又挨近宵禁時辰,
酒肆裡的人並不多,隻零零星星幾個商販在圍爐烹酒。
街巷忽傳來馬蹄聲,那陣喧鬨聲停在酒肆門前,食客們停下話頭,
眼神跟著跑堂的迎上來人。
幾名錦衣人呼呼喝喝地進了門,
眼神遊離地望了圈前堂,定在臨窗而坐的一名戴著鬥笠的人身上,而後搭肩勾背地徑直走來。
當中一人沒骨頭一般倚著靠背在對麵坐下,腿大大咧咧地往前伸,
嬉皮笑臉地問:“我能坐這兒嗎?”
對麵身形高大的人半張臉隱沒在陰翳裡,
隻露出帶著殘破傷痕的冷硬下頜,
聞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隻靜靜喝著自己的酒水。
食客們察覺不對勁,
三三兩兩散了去。
當中一名錦衣人趴下臉瞧了瞧,像發現新奇玩意兒一樣,“喲,
這不是沈長風嗎?”
“還真是!失敬失敬!原來是沈世子!”
“什麼沈世子,我看是沈瘸子才對吧!”
鬨堂大笑中,沈長風斟酒的動作頓住,
重重碾了碾牙後跟,掌背青筋逐漸扭曲著鼓漲。
“世子,
怎地臉色這麼難看?是哪裡不舒服嗎?”
“廢話!老婆和親娘都被人搶了,你臉色好一個讓我看看!”
沈長風渾身發出攝人的寒氣,緩緩擡頭,
幽暗黑眸中藏不住的狠厲與狂躁,那幾名錦衣人看似醉態百出卻一直警惕地盯著他,被這凶狠目光一喝,往日陰影籠罩心頭,喉頭一澀頓住了話頭。
沈長風起身的瞬間,那幾人臉色大變,不約而同往後退了一步,坐著那人杯盞沒放好,哐啷一聲砸成兩半。
沈長風在桌上放下幾枚銅錢,嗓音帶著點沙啞:“小二,結賬。”
身後小二從櫃台後跑出來:“客官,還差一個酒盞的錢!”
錦衣人嬉笑著走近沈長風:“世子,聽到了嗎,你還差銀子沒給……”講到最後語調驟然一變,掄起手邊物什朝那布衣背影猛地一砸!
沈長風腳步未停,耳尖動了動,忽然感到一道凜厲疾風朝背後襲來,腰一擰躲開從天而降的長板凳,另外幾人齊齊身動,亮出棍棒朝他衝來,專挑他傷處下手。
沈長風邊打邊退,冷不察一直躲在暗處看熱鬨的小二從桌椅下鑽出抱住他腰,他下意識出手將人擊退,卻感覺到眼前桌椅人影生出重影,幾名錦衣人露出了心照不宣的邪笑,一鬨而上,招呼著棍棒朝他左腿上亂砸。
沈長風聽到了骨裂聲,卻咬著牙未哼一聲,心中驟然燒起怒火——他為了躲開王府尾隨他的人,故意選了這隱匿暗店留宿,卻沒想到一時不察,被人下了蒙汗藥!他一腳踹翻纏住他腳的小廝,心知必須速戰速決,伸手摸向腰間佩刀——耳邊同時響起沈仲達的話,他的手馬上頓住了。
不能見血,不能見官,否則……他幾乎可以想象出沈仲達負著手高高在上,一副“我就知道”的冷笑模樣。
這短短半瞬的遲疑落在外人眼裡成了露怯,那幾名錦衣人惡相畢露,想起過往在沈長風手裡吃過的虧,下手越發凶狠。
沈長風還想翻身躲避,卻發覺手腳漸漸酸軟,連擡手護住腦顱的力氣也沒有了。
暮色濃重,酒肆主人嗑著瓜子從後堂走出,覷了眼淌了一地的淤血,嫌棄道:“快把他弄出去,晦氣!”
那幾名錦衣人喘著粗氣停下手,互相指責起來:“下手這般重,萬一死了怎麼辦,說到底他還是王爺之子!”
“怕什麼?他的仇家不知凡幾,誰會懷疑到咱們身上?何況還是他自己甩掉王府暗衛來到這犄角旮旯的,死無對證,快趁著雪大將他扔出去!”
說罷幾人合力一擡,將那血人拋到了雪地裡。
馬廄中,照夜玉獅子嗅到濃重的血腥味,不安地嘶鳴著,它用力掙脫韁繩,嘚嘚跑到沈長風身邊,舔舐著他臉上的汙血。
那兩隻兔子被顛了出來,蹦著跳著來到他的手心,顫抖著鼻翼輕輕啃噬他的指尖。
照夜玉獅子聽到他喉間淤血阻塞的渾濁聲響,輕蹭著將他的臉抵向一側,猝然在窄巷中疾馳起來,它邊跑邊發出急切哀懇的長嘯,重蹄如錘,急如鼓點,它從街巷一頭衝到另一頭,繼而複返,將雪地上新印出的車轍踏得淩亂不堪。
巷子兩側屋宇的人家聽到聲響,開啟門窗,看到一匹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駿馬躑躅於亮燈屋舍前,它昂著頭,嘴裡銜著韁繩一端,露出一雙含淚的琥珀瞳仁,眼神哀切,如泣似訴。
它停在那些推開的門窗前,望著好奇張望的人,喉嚨溢位破碎的嘶鳴,後蹄交替著擡起複又放下,始終在原地畫著半圓,哀切地發出求助的訊號。
眾人嘖嘖稱奇,待看清讓馬兒頻頻回首的人後,又急急重新闔緊門窗。附近人家都知道這家暗店主人與當朝三皇子寵臣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彆說如今沈長風如今虎落平陽,即便是往日,又有誰願意去做出頭鳥?他的親友都棄他不顧,素昧平生的人更無可能出手相救了。
照夜玉獅子跟著次第熄滅的燭火移動,每聽到“嘭”一聲,它頸脖處的肌肉就跟著泛起波浪似的顫動。
隨著最後一盞燭火熄滅,巷道再次恢複安靜。
照夜玉獅子像是被無形的枷鎖勒住了頸,萬分痛苦地仰長頸——下一瞬,裂石穿雲嘯叫劃破暗夜,這聲嚎叫似要將心肺都絞碎丟擲,悲苦之意如同漩渦隨著回響陣陣放大,直撞得屋簷上的冰淩子簌簌崩落。
暗巷又響起了不知疲倦的馬蹄聲。
沈長風對周遭毫無反應,半闔眼縫中黑眸空洞無神,望著虛空一動不動,血水在睫根漸漸凝成冰渣子。
他蜷曲著膝蓋側臥著被染紅的雪地裡,殘舊布衣浸透血汙黏連在脊背上,像條被剝了皮的痩犬——一條被遺棄在路邊等死的喪家之犬。
雪愈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