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68章 冤大頭 像是臨終含有執唸的人吊著一口…
冤大頭
像是臨終含有執唸的人吊著一口……
草棚木樁子上垂著半截韁繩,
斷麵齊整,明顯是刀痕砍伐所致。
沈長風握著那小半截沾著血的韁繩,蹲下身,
指腹撫過麵前明顯下陷的濕泥地,腦海中重演著當時的情景:賊人在堂前劫掠財物時照夜玉獅子高聲示警並試圖掙脫韁繩,他平日並不會綁緊——所以隻能是那些人先一步發現了照夜玉獅子並扯住了它的繩子,太用力以至於讓他的馬兒受了傷。
沈長風目眥欲裂,
胸膛激烈起伏著,
目光快速掃過四下散亂的稻草,果然在被打翻的鍋碗瓢盆中找到一隻破裂的瓷碗,泛黃碗底出還有未溶解的粉末。
那些人要將照夜玉獅子帶走,它激烈地反抗、嘶鳴,
它奮力將賊人踢翻撞開,
再次試圖掙脫韁繩。
他從稻草堆裡撿起一根棗木棍子,
摸到中段一個凹痕以及蛛網似的裂縫,
指尖都開始顫了起來——他們見它性格剛烈難以馴服,
勃然大怒用棍棒伺候,緊接著他們灌它喝下蒙汗藥,就在他歸來那條路將它半推半拽地帶走了。
土牆後傳來說笑聲,
沈長風僵硬地扭轉了身子。
常遠提著兩筐滿滿的蔬果魚肉,咂巴著嘴說道:“說起來我也好久沒有這般正經做頓吃的了,今日是個大日子,
我好好做上幾個葷菜,郎君不愛吃油膩辛辣,
那這條魚便作清蒸的……”
青鬆背後竹簍裡裝著竹篾宣紙等物,那時沈長風早就特意囑咐他采辦的,隻是因為沒找到住處一直擱置著。他抱著兩壇子酒,
奇道:“你怎地知道郎君口味?”
常遠“啊”了聲,笑道:“這個嘛,長公主殿下也是這樣,我便覺得郎君應該也是這般。”
青鬆頷首,又小聲說:“可彆在郎君麵前提殿下,他很不喜歡的。”
常遠眼裡有些惆悵,輕輕誒了聲。
兩人走到門前,看到這滿地狼藉都傻眼了,這時草棚傳來響動,常遠慌裡慌張跑過去,見沈長風衣擺沾了血,話都說不直了,“郎君,郎君你沒事吧?哪裡受傷了?”
沈長風緩緩擡起頭,忽然猛地揮出一拳,那常遠本就沒有二兩肉,受了這一拳像斷線風箏般向後飄去,而後重重摔落在地,喉頭溢位一口腥甜。
沈長風拎起他的衣領,將他拽離地麵,兩頰青筋由外而內浮漲而起,像有蠱蟲在其中湧動,“我的馬去哪兒了!”
常遠整個人暈暈乎乎的,說話時血沫汩汩往外滲:“我不知道,玉獅子怎麼了?郎君……”
青鬆一眼瞥見草棚空空如也,心中大驚,怪道沈長風這般發火,照夜玉獅子被人偷了!他擔心會惹出人命,忙道:“常叔方纔一直與我一起,郎君,會不會是有人報複……”
沈長風想也不想,“不可能!”
如果是他的仇家,一定會衝著了結他的性命來,又或是將照夜玉獅子殺死泄憤,而不是這樣想儘法子將馬帶走。
沈長風將常遠的右手翻轉,果不其然見到拇指內側有塊月牙狀的硬繭,食指外側亦有發黃甚至發亮的繭子——那都是沉迷推牌九的賭徒手上常有的典型印記。沈長風心中悔恨不已:賭鬼害我!
常遠見他敏銳至此,又是敬畏又是愧疚,禁不住落下淚來:“郎君!那都是從前的事,我已和他們講好會儘快將銀子還清,自郎君要在我處落腳,我便洗心革麵、金盤洗手了!我真沒想到他們會這般過分,我……”
沈長風被這話氣得氣血翻湧,幾乎兩眼一黑!那不就是今日才決定的嗎!
他忍了又忍,才將就地捏爆常遠頭骨的衝動忍下,血紅著一雙眼,“帶我去賭坊!”
賭坊裡,狹小抱廈十幾個人圍著張小小油亮方桌,伸長脖子死死盯著盅下,待得看清底下骰子,齊齊鬨然大叫起來。莊家一腳踩在長板凳上,咬著煙袋吃了一口煙,雲霧繚繞中將桌上的紋銀小錠全摟回自己的麵前。
門簾閃動一下,刺鼻煙氣被吹散,穿堂風卷著汗酸、劣酒和飯菜餿味直撲入臉,莊家眯著眼望去,隻見兩個生麵孔男子,因一時未適應光線,有些看不清臉,隻依稀看出當前一個男人身形魁梧,臉上有道疤,正與上前的小廝說著什麼。
莊家隱約覺得這不是尋常賭客,但見下一局已開始,沒當回事,站在長凳上的腳趾用力蜷著,像做法一樣搖起了骰子。
“嘭!”巨大一聲,像是什麼被砸爛的聲音,人群外突然有人驚叫起來。
這頭莊家見著骰子下點數,暗罵一聲,見外頭喧鬨聲有愈演愈烈的陣勢,正想詢問又聽見那吵鬨聲漸漸平息了去,陷入另一種詭異的平靜中。
莊家意識到不對勁,伸出煙袋將人撥開,最後一個人閃開的瞬間,一柄雁翎刀擦著他的臉急速飛過,“鏘”一聲直直插入他身後屏風。
他呆呆地伸手一摸,隻見滿手的鮮血,這才後怕起來,驚得雙腿都站不穩。再去看方纔回話的小廝,滿臉都是血,倒在地上像條死魚一樣抽搐著,整個賭坊的人已經走光了,隻剩下這桌的人。
瞬間,賭客們作鳥獸散,掀桌子鑽桌底到處亂竄,見那刀疤臉堵著麵前不敢靠近,慌不擇路竄入賭坊內院,男人女人驚叫聲哭聲齊齊響起來,雞飛狗跳,好不狼狽。
莊家捂著臉上不斷往外淌鮮血的傷口,正想翻窗逃走,不妨被人扯住後背衣裳拉了回去,還未來得及驚叫忽聽到紮實的砰砰幾聲。聲停之後暈頭轉向,額上傳來陣陣劇痛,眼前血紅一片,原是頭被磕破了。
沈長風大力揪著莊家後腦的發,像拎著條死魚一樣將他提在半空,問:“我的馬在哪裡?”
莊家馬上回道:“沒有,我沒什麼馬!”
沈長風不應,下頜變得越發冷硬,按著莊家的頭又要往下砸,後者哆嗦著告饒:“大人饒命,小人不知那馬兒是大人的,我不得好死!”說著開始左右扇起了巴掌,“大人,您大人不小人過……饒了小人這一回……”
沈長風聽他回話,心一寸寸變涼,呼吸變得濕潤粗重,大力拍向一側的檀木桌:“我隻要我的馬!”
莊家直接跪了下來,邊哭邊拜:“大人饒了我罷!那馬兒已經不在我這兒了!”
一盞茶後,沈長風步出賭坊。陽光有些刺眼,他邁過門檻時,身影有些不穩,緩了幾息才方啟步急衝出去。
蹲在路沿唉聲歎氣的常遠馬上站起來,剛想問話,身後的青鬆臉色難看,搖搖頭,示意他彆多話。
賭坊這般大的動靜,很快引來了官府的人。
據賭坊的人交代,照夜玉獅子被轉賣給了一個茶貨商人,山西人士,買下馬兒之後就出城去了。
幾人往去山西的官道上尋了兩日,卻找不到任何線索。
這兩日沈長風像瘋了一樣,不眠不休,除了匆匆喝幾口水,其餘吃食都是囫圇一口吞下又繼續趕路,奉命一同搜尋的衙役苦不堪言,從一開始的同情到如今已滿腹怨言:不過是一匹馬而已!從前人丟了也沒這般連軸轉,再這般下去他非得勤猝不可!
沈長風率先到達路上的第二家客棧,問起是否有商隊在此歇腳時,店掌櫃很肯定地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沈長風看著他篤定的臉,心裡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雙腿一軟癱軟下來。
那支商隊人數在二十以上,還攜帶騾馬,如果不在此處補給物資的話,還須走五日還能到達下一個驛站,草料和水源根本不會夠用!
那便隻有一個可能:那些人根本沒有走這條道,他們根本不是什麼茶商,他們留下的所有身份痕跡都是假的!包括在城門處指認方向那幾個人,也是他們特意留下誤導自己的!那些人知曉照夜玉獅子絕非凡品,他們知道自己一定會找,也知道自己會關心則亂,故意留了後手。
沈長風的臉色“唰”一下變得蒼白,他已經錯過了尋找的最佳時機!
青鬆等人來到時,就見到客棧門口站著一群探頭圍觀的食客,眼光異樣且低聲竊語,青鬆心中一緊,走近前一看,隻見沈長風倚在帳桌前,眉頭緊鎖,微弓著身,似承受著某種巨大痛苦,指腹緊緊揪著頭頂的發束,用力過猛,連指節都在打著顫。
偏偏那衙役覺得鬆了口氣,悠哉地在桌前坐下,“老弟,我說話不中聽,將你說的那什麼‘價值不菲’的駿馬帶走的人家至少也是殷實之家,指不定對它還是好事呢。那莊家不也說了,馬兒身上帶了傷,不花大價錢好不全。”
沈長風也不知聽進去沒有,隻是本就煞白的臉這下口唇也褪去血色了。
照夜玉獅子於沈長風而言,絕非是坐騎而已,它陪著沈長風走過了十幾個年頭,也是無條件信任他的友人,是他的最親密的家人,從前林媚珠還打趣過,說沈長風是將要照夜玉獅子當嗣子養的,當時沈長風隻是笑笑,沒有反駁。
青鬆一聽這話就怒了,兩三步衝過去就要揍人,衙役也沉了臉:“老子好心幫你們找馬,你給我擺什麼譜?你以為你是誰啊?一臉窮酸相,連客棧都住不起,指不定這馬兒也是哪裡偷來的!”
客棧掌櫃知道地方縣衙與衛所一直有些嫌隙,怕被殃及池魚連忙上前勸說,好容易才將兩人拉開。
沈長風忽然問:“今日是什麼時候了?”
青鬆回道:“初四了。”這兩月攢了幾日休沐,很快便要回衛所了。
沈長風眼神定了瞬,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慢慢起了身,走上了來時的路。
青鬆算著回衛所的日子,忽然想起還有一件大事……還有兩日是林媚珠的生辰!
接下來兩日,沈長風恨不得將自己掰開幾份用,冷靜下來後他很快梳清了線索,那些人故意將他往外引,他推測照夜玉獅子還在城內的可能會更大,他將城裡的富貴之家逐個列出,晝伏夜出,白日給林媚珠修補生辰禮,夜晚偷偷到那些人家探查。而青鬆繼續在城門處問詢查詢,常遠則混跡三教九流試圖尋找出蛛絲馬跡。
在此之前,沈長風花了三月時間給林媚珠準備了數盞精美花燈,然而被打砸後隻剩兩盞還算完好。
他不擅長做這樣的精細活計,第一盞根本撐不起來,作廢。
第二個歪歪扭扭像個方形雞籠,作廢。
第三個總算有花燈的模樣了,但轉不起來,還是作廢。
……
直到做到第六個,才覺得差強人意。
他忙得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每次尋覓之後都是更深的失落,隻能將這種無休止的惘然和自責付諸於眼前兩盞花燈上。
初六這日,他帶著花燈往惠生堂走去。
早前他已遞過口訊,希望能見上林媚珠一麵。門口的夥計見著他
,被嚇了一跳。眼前的男子臉色蒼白憔悴,下頜長著青色胡茬,雖是笑著卻神情恍惚,手腳反應亦有些遲緩,可眼神卻亮得攝人,不是那種很歡欣鼓舞的光,反而像是臨終含有執唸的人吊著一口氣迴光返照,瀕死之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如果將這稻草從他手中搶走,他整個人就能崩潰散作齏粉。怕他發瘋鬨事,夥計不敢直接回絕,隻教他在門口候著。
沈長風心中稍安,果真眼巴巴在屋簷下等著。然而等了又等,等到夥計要關門收市,還是不見林媚珠的影兒。
沈長風又向前詢問,他語氣急躁,神情也變得緊張起來,整個身子像緊繃著一根弦一樣,像魔怔了一般,連眼底的血絲都跟著微微發顫起來。夥計更加害怕,隻好敷衍道:“掌櫃已回府去了!”
沈長風輕輕“啊”了聲,不敢耽擱,拎著那兩盞花燈跌跌撞撞又跑到林媚珠的住處。
等看清門前暖黃燭光,他直覺心中好似也被燭火煴暖了,不自覺扯了扯嘴角。他小心地敲了敲門,退後三步,理好身上衣裳,輕輕嚥了嚥唾沫,等著人來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