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70章 醋缸子 簡直連頭發絲都泛著酸氣。…
醋缸子
簡直連頭發絲都泛著酸氣。……
沈長風感受著風向,
心中快速估算著距離:手中箭矢雖無箭簇,然而若是弩力足夠大,依然能輕鬆將對方的喉嚨刺個對穿……
陳舊的弓弦漸漸被拉開,
緊繃筋弦發出凝滯的“吱呀”聲,像痛苦難忍的悠長呻吟,箭矢倒紮入血肉,沈長風扣弦的指尖猛地抖了抖,
不知怎地想起殿內那尊武將含笑柔和的麵容,
隻是這一次,她眸子中光亮變成了淚光,哀切而悲憫。
沈長風呼吸亂了一瞬,耳邊又聽到細碎的笑聲,
擡眼望去,
林媚珠正在放第二盞孔明燈。
她微微傾著身子,
在鋪開的燈麵上揮毫。額間碎發頑皮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她卻恍然未覺,
一筆一劃寫得認真,河畔暖黃燭光映亮她的側臉,嫣紅的腮頰在夜色下顯得更為動人。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孔明燈,
點燃燭芯,仰著臉望著冉冉升起的紙燈,眉眼彎成好看的月牙模樣,
黑亮的眸子像是揉入了漫天星辰。
她的笑比之天上星月還要璀璨幾分。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落到那燈麵飄逸灑脫的祈願,方知她能寫出兩種全然不同的字。從前他覺得她的簪花小楷娟秀雅緻,
如今再對比,卻顯得呆板死氣了。
河邊亦有放河燈的婦孺,偶有在淺灘濯手戲耍,
又有人在踏水而歌,林媚珠亦在打著拍子應和,水花打濕了她的鞋履和裙擺,她笑得梨渦深深,索性拋開了所有顧忌,將腳丫踏得水花四濺,月白的裙擺在圓滑的石間搖曳而過。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開懷的模樣,心裡頭驀地響起來一句話:她活過來了。
這樣的想法讓他突然變得落寞難過。原來從前她從未真正開心過。
他忽然想明白了林媚珠執意要離開他,離開王府,離開京城的原因,不是因為他,也不是因為初七,而是因為她自己。隻有離開,她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在這裡,沒有人會看不慣她在河畔踏水嬉戲,沒有人責怪她拋頭露麵,也不會有人會指點她行醫經營。
她是這林澗酣然的遊魚,是山川自由的風,是原野瘋長的韌草,也是最率真隨性的林媚珠。
河畔邊一高一矮兩個男人遠遠站著,並未上前打擾,等林媚珠瘋夠了,陳惠生方沉下臉作訓斥狀,林媚珠耷拉著腦袋接過初七的手帕,暗自和他對了一下眼色,兩人同時垂下臉抿著唇偷偷笑了。
沈長風心裡那叫一個酸啊,簡直連頭發絲都泛著酸氣。他怔怔收回目光,看著手中的弓箭,意識到自己方纔想做什麼事,心裡止不住地後怕。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走火入魔了!他竟然想當著林媚珠的麵殺死初七!
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如果他真的那麼做了,隻怕林媚珠是真的這輩子也不會原諒他了!
看著並肩而立的兩人,一種從未設想過的念頭浮現在他的腦海。林媚珠為什麼不讓自己知道她會兩種字型?是怕自己會認出來這是初七教的?是怕給初七惹麻煩?還是因為那是獨屬她與初七的秘密和記憶?
沈長風又是惱怒又是嫉恨,五臟六腑都要被這複雜情緒攪得脫離原位,他恨極了初七不是卑鄙小人,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毫無負擔地殺了對方泄憤。
在林媚珠喊初七作義兄那十幾年,他是真的在以兄長的身份陪著她長大,教她讀書寫字,教她為人處世,在自己出現之前照拂她、暖慰她、保護她。
儘管很不願意承認,但在林媚珠心裡,恐怕初七的分量遠比自己要重得多,以及,不管願不願意,自己其實得和初七說聲感謝。
廟宇底下鬨哄哄的,人們在激烈議論武定侯夫婦是否顯靈了,有人說:“武定候、水師娘娘,是你們回來了嗎?若是你們,可否給大夥兒一些昭示?”
話音未落,屋頂上忽落下一柄弓弦並三枚箭矢,被幾人眼疾手快接住了,眾人齊齊跪倒在地,喜極而泣高呼道:“顯靈了!侯爺與水師娘娘回來了!求侯爺水師娘娘庇佑後人,大顯神威,驅散匪患!佑襄陽府安寧!”
廟宇這般大的動靜,很快引起了其餘人的注意。
河畔附近巡邏的邏卒打遠望過來,覷見屋脊之上一抹暗影,立即警惕起來,戟指喝道:“你是何人?”
趴在簷後的沈長風還未作答,卻見那幾名邏卒望向一側的昏暗樹影下,而後那些人像是接受到了某種指令一樣,齊齊刀刃出鞘疾衝過來。
與此同時,風聲驟然拉緊,又有絲帛撕裂的急促銳鳴,密集如雨的箭矢蜂擁而至。沈長風望著那般猴急的邏卒,心念一動,非但沒有就著身側的樹影逃離,而是貼著瓦麵滑出半尺,腳尖一點踩著飛翹屋簷躍上臨座頂端樓閣,月光透過雲隙,映出樹影下半袂紫衣華服,然隻一瞬,那紫衣人很快往後退至黑暗中。
牆下追趕放箭的邏卒見沈長風故意現身,果然一片嘩然,數支火把照向樓閣方向。沈長風心中有了計較,對耳邊叫罵充耳未聞,借著簷角垂獸為障,躲過數支倉促而至的箭矢,翻飛時身影宛若狡兔般靈敏,又如鷹隼般淩厲颯爽,惹得眾人驚歎不斷。隻是收勢時與預想有些許偏差,廟宇旁側有一處坑坑窪窪的濕泥灘,他落地時被濺了滿身泥巴。
沈長風不由暗罵一聲,伸手揩去臉上泥點,卻不知手中帶汗,汗漬暈著泥水越抹越臟。
那幾名持刀握劍的邏卒衝將過來,看見那可疑男子非但不見忌憚模樣,反而像野豹一樣自顧自地擡爪蹭臉,動作不耐煩中又帶了狠勁,見到人來,那男子停下動作,緩緩擡頭,露出一雙冷峻威嚴的眼。
明明是極具震懾力的場合,幾名邏卒卻因為一張被塗成灰黑色的花臉,禁不住想笑。
一名身影矮胖的邏卒長撥開當前幾名手下,湧了出來,斥道:“你這小賊……”
沈長風和自己的上峰羅善長大眼瞪小眼兩瞬,羅善長呆了兩瞬,馬上大聲道:“你這家夥告假不回衛所,竟是跑到這兒湊熱鬨了!看我回去怎麼削你!”說罷將手下驅散,左右看了無人才道,“沈渡!你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這羅善長正是提拔沈長風的上峰,他奉命帶領人手支援襄陽廟會,不曾想竟遇上了遲遲未歸的沈長風。而沈長風看出最先趕過來的巡卒是右所的人,這是他沒有繼續逃離的其中一個理由。
來不及仔細詢問,羅善長拎著沈長風胳膊走了出來,嘴裡還在不住唸叨:“你那匹馬我也見著了,初時也覺得蹊蹺,以為物有相似……聽說是楚王特意獻給宋少傅的,你知道,他現下隆寵正盛,你彆急,千萬彆急,等日後我幫你仔細問清楚,千萬彆冒失衝撞了貴人,記住了嗎?楚王殿下一向寬厚,也是怕宋少傅在他的地皮上出事才叫人放箭,就按著我們說得來,先認個錯……彆擦了,又沒人看你,你好好聽我講,彆像在衛所動不動就以武服人……”
但事實恰恰相反,沿途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任憑是誰看到一個拖著黑腳印,被擰著胳膊走得生硬遲緩的泥人,都會忍不住看多一眼的。更遑論,這花臉山豹身後還突然冒出一頭渾身滾滿草屑的黑馬。那馬兒似乎很享受人群的注目禮,昂首闊步,圓溜溜的眼珠子轉個不停,若有人笑得大聲些還會故意走慢些拋個媚眼,將長尾甩得啪嗒作響。
前頭的人臉苦得像在趕往刑場,後頭那馬卻神氣如狀元遊街,惹得眾人捧腹不已。
羅善長領著沈長風來到河畔,朝橋頭那邊的華蓋步輿拜了拜,向侍衛長道明來由,說了一大通告罪的話,卻不見對麵有回應,悄悄瞥一眼,卻發現楚王府那些侍衛已個個臉色難看,手也摸上了刀鞘。羅善長大驚,正思忖著是不是自己哪裡說漏了嘴,想和沈長風換個顏色,卻發現這人竟還未直愣愣站著,眼神直勾勾望著立在轎子旁的宋少傅,像是要將對方吃了一樣!
羅善長忙扯著他的袖子,低聲斥道:“跪下!你發什麼愣!快跪下!”
可沈長風全然不聽勸,望著華輿的眼神晦暗不明,身體越發繃直了,羅善長後背慢慢滲出冷汗,告罪道:“我這手下方纔從屋簷上摔下來,神智還未完全清醒,楚王殿下,宋大人原諒則個!”他賠著笑,臉上神情變得扭曲,幾乎是咬牙切齒用儘全力踹向他的膝彎,低聲咒罵道:“你個混球給我清醒些!”
“咚”一聲,沈長風的膝蓋重重磕在碎石巷上。
河畔邊的林媚珠亦聽到了喧鬨聲,一問方知巡卒竟抓了個刺客,她放心不下,交代張大娘等人留在原地不要走動,自己出來尋給她買零嘴的初七,想著出了亂子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走到橋下,望見初七侍立在一頂彩輿側,四下亦有不少按刀侍衛,她不敢貿然接近,正躊躇間初七似若有所感,微微側身,給她遞了個安撫的眼神。
林媚珠知他所說,輕輕頷首,回身之際餘光瞥到那跪在地上的黑臉刺客似乎在看自己,覺得奇怪,沒忍住又打量了一眼。
沈長風將她因驚訝瞬間睜大的眼眸看得清楚,也沒錯過她臉上極力掩飾卻依然泄露幾分的淡淡尷尬,這種表情他在段四郎臉上見過。
這簡直比認不出他還要難受。
身後突然傳來幾聲泄氣微弱的煙火聲,背後靄藍天幕升起幾朵煙花,因為太遠,顯得小得可憐,寥寥草草,稀稀拉拉,虛弱沒存活兩瞬便夭折在半空。在滿天璀璨的星火中,那幾朵未引起注意的煙花被襯得更小家子氣。
那是他在荊州府為林媚珠準備的煙火,早不放晚不放,那幫人偏偏這時候放。可現下她看到了,他卻不敢認了。
望著默契到隻需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麼的林媚珠和初七,打好腹稿的話語全都卡在了喉嚨裡,他心中驀地感覺到溺水般的無力感。
來廟會這一個時辰裡,他聽不時聽到遊人感歎:“真是托了宋太傅的福!若不是他上京時再此歇腳,若不是他勸說楚王放棄舉辦洗塵宴的想法,提議改筵席為燈會,我等又怎能遇上這般好事?”
沈長風如今才知道,這隻怕不是托了宋少傅的福,而是托了林媚珠的福。初七一定是特意繞路趕來的。
初七送了林媚珠整晚看不儘的煙火,送她可以照亮半邊天幕的燈市,不動聲色地給她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生辰宴。
那自己有什麼?
數朵氣若遊絲的煙花,兩盞拚拚湊湊的花燈,一個要將自己腿踢斷的上峰,一匹滑稽可笑的醜馬……不,馬背上空空如也,花燈也沒了,不知道被哪個摸走了。
沈長風的肩頭忽地塌軟下去,好像沒了挺直脊梁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