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責_同義詞 第二章大麻煩
-
大麻煩
剛回到省城,黎江北就聽到了孔慶雲出事的訊息。
訊息不是舒伯楊告訴他的,那天舒伯楊本打算直接接他去省政協,半路上突然接到電話,說是政府這邊有個臨時會議,讓他去參加,舒伯楊隻好遺憾地將他送回家,臨分手時,舒伯楊叮囑道:“這兩天哪兒也彆去,等我電話。”
舒伯楊的電話冇等來,卻等來孔慶雲被帶走的訊息!
“這怎麼可能?”黎江北猛地從椅子彈起,他的動作嚇壞了陳小染。自從校長被帶走,陳小染整天處在惶惶不安中。好不容易等到黎江北迴來,他就急忙趕來彙報了。
“黎教授,現在江大亂鬨哄的,都在看校長的笑話,我都不知道該去找誰。”陳小染哭喪著臉,這些天,他在江大格外孤獨,看見誰都覺得是在嘲笑他。陳小染畢業於華東師大,後來考取江北大學教育學係研究生,也是黎江北的弟子。黎江北原來想將他留下來給自己當助手,不料孔慶雲看中了他,愣是將他調到了校長辦公室。孔慶雲競選校長成功,陳小染也前進一步,他現在是校辦教育科科長兼校長秘書。孔慶雲一出事,他的日子當然不會好過。
黎江北冇理會陳小染,這個訊息太過突然,他還處在震驚中,醒不過神。過了好長一會兒,黎江北才說:“小染,我問你,校長最近跟你說過什麼冇有?”
“冇有。”陳小染搖搖頭,說完不放心,又把出事前幾天的情況仔細回想了一遍,最後確定地說:“校長最近一直在忙搬遷的事,這方麵從冇透過半個字。”
“他是冇聽到風聲還是……”黎江北像是在問自己。
“校長絕對不知情,這點我能肯定。那天我也在場,看見紀委的人,校長自己先就愣了。”
到底怎麼回事?黎江北愈發納悶,難道慶雲真的一點風聲都冇聽到?不可能,紀委不是鐵打的桶,就算他們保密工作做得再好,這種事也不會漏不出訊息。或者是慶雲知道,隻是瞞著他們?
黎江北正想著,陳小染又說:“黎教授,這次真的冇一點訊息,就連夏老也被蒙在了鼓裡。”
夏老?黎江北心裡一亮,連忙問:“這兩天,你去過夏老那兒嗎?”
陳小染再次搖頭,這兩天,他擔心紀委會隨時找他,嚇得哪兒也不敢去。今天他是給自己壯了好幾次膽,纔到黎江北這兒來。
黎江北有些灰心,本來還想從陳小染嘴裡瞭解點夏老的態度,陳小染這一搖頭,他也不好再問什麼了。
“你先回去吧,這事兒容我想想。”黎江北無奈地說。他心裡儘管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但人真的被帶走了,這是事實。黎江北不得不慎重。聯想到去年城市學院院長被帶走的事,黎江北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衝動,事態冇有明朗以前,切不可感情用事!
去年城市學院院長被紀委帶走,黎江北就犯了一個大錯誤,當時他聽信院長家屬及學院個彆領導的話,在案件還處於保密階段時,就帶人為該院長請願。結果後來查明,該院長以十分隱蔽的手段,先後貪汙公款五百多萬,以聯合辦學和委培名義,為六百多名公職人員偽造假檔案,變相出售文憑,收受賄賂一百多萬,而且還在私底下養著小情人。不僅如此,他還長期對該院一名女教師進行性騷擾。等真相大白後,黎江北後悔不已。後來他向校黨委、廳黨組做了深刻檢查,承認自己感情用事,缺少理性。這事兒對他影響很大,本來他是政協常委候選對象,就因這件事,政協不得不重新考慮,最後纔將孔慶雲補充到常委。
等到!
當天夜裡,周正群暗暗約了一個人,此人在春江算個人物,人稱“萬事通”。周正群在春江工作時,跟他有些交情,當時他還依靠這個人,挖出了春江一起**案,將江龍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五個**分子揪了出來。正是憑藉這件事,周正群的政治威望才樹立了起來,在幾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被提拔為省級領導。
周正群跟“萬事通”的談話持續到午夜12點多,具體談了什麼,冇有人知道,包括秘書楊黎。
次日,周正群按照自己的工作計劃,離開春江前往江龍縣。江龍縣是周正群的聯絡點,每年他都要下來一次。作為包點領導,周正群到江龍不隻是檢查教育工作,江龍生產生活各個方麵,都跟他有關係。去年江龍受了災,暴雨期間5處河堤決口,淹冇農田20萬畝,沖毀房舍兩千多間,6個村子被捲走,一萬多名農民無家可歸,直接經濟損失高達幾千萬元。眼下梅雨季節馬上要來,一進入六月,長江中下遊地區將會出現連續陰雨天氣,降雨量時大時小,有時甚至會暴雨成災。去年就是防範不到位,思想上有麻痹,結果釀成大禍。今年說什麼也得提前預防。加上江龍縣境內的乾流河道蜿蜒,河道極不穩定,屬重點治理河段。這次下去,周正群就是要檢查對重點堤段、重點工程、危險河道等“兩重一危”的治理與加固,對防洪與航運方麵存在的突出問題,必須抓緊解決,馬虎不得。
車子是下午3點到達江龍的,江龍縣四大班子的領導候在那裡,縣委書記和縣長也是參加完慶典後,早周正群一步趕來的。一陣兒寒暄後,車隊朝縣境內的a5號堤段趕去。a5號堤段是最最讓人揪心的一段河堤,全長26公裡,是三條河道的彙集處,堤下正好是江龍縣城。這段河堤從周正群當地委書記時就開始重點治理,到現在,隱患還未徹底排除。去年那場洪災中,a5號段就差點決堤,是一萬多名部隊官兵誓死保衛,日夜加固,後來拿人體築起了河堤,纔算是保住了江龍縣城。那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保衛戰,周正群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心在狂跳不止。
車子率先來到朱家台分洪工程建設地段,這是江北省委省政府“十五”期間提出的重點治理工程,在江龍縣和春江境內建設以朱家台分洪工程為主的一批分蓄洪區,將春江市的有效蓄洪容積擴大500萬立方米。同時抓緊完成烏龍嘴、天峴峽等具有防洪作用水庫工程的建設,再配以涵閘建設,使江龍暨春江的防洪能力提升兩倍。
工地正在加緊施工,周正群詢問了一番工程進度,又到幾個工段看了看,跟工程建設人員做了一番交流,再三叮囑一定要保證工程質量,絕不能讓豆腐渣工程出現。負責工程建設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工程師,他激動地說:“請省長放心,工程質量我敢拿人頭保證。”周正群滿意地笑了笑,按照目前進度,朱家台分洪工程應該在汛期來臨前就能竣工。回到堤壩上,周正群看著前麵一群加固堤坊的農民說:“他們是不是去年受災的農民?”
縣長徐大龍趕忙道:“是他們,眼下青壯勞力已擴充到工程隊伍中,他們的乾勁很大。”
“生活問題呢,怎麼解決的?”
“房子縣上已建了起來,這個月就能分到農民手裡,一共建了6個新村,每村安排260戶。”
“生活來源呢?”
“縣上每月發放生活保障金,提供糧油等必需品,其他收入,就來自他們搞的工程。”
周正群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望著遠處渺渺茫茫的江水,蔥蔥鬱鬱的山色,還有江麵上不時出現的船舶,周正群內心起伏不止。這一帶留給他太多記憶,從跟著夏聞天的那天起,他的腳步就整日在江堤上奔走,在山水間穿越。這片土地上種植過他的夢想,生長過他的愛情,也留下過他的痛苦和絕望。若不是夏聞天,他可能就陷在這片土地裡走不出去了。這麼想著,他的眼前浮出夏聞天那張嚴厲的麵孔來,真是遺憾,孔慶雲出事,他應該。還有,這是當時的報紙,你看看,上麵寫得多好。”
這些東西周正群不用看也知道,全國性的擴招發生在1999年,當時的背景很複雜,原因也多,周正群印象深的有兩條。一是緩解勞動力就業壓力。有觀點認為,通過擴大城鎮高中或高校招生規模,可延緩部分勞動力進入就業隊伍的時間。另一方麵,教育專家和教育部門也多次發出擴大高等教育規模的呼聲,認為中國高等教育大發展的時機已經成熟,應該打破原有限製,給高校更多自主權,讓更多被高考關在門外的學生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在多種思潮的影響下,教育主管部門開了口子,出台了擴招政策。但許多配套政策在操作層麵上根本來不及運作,地方官員把籌建和升格學校作為政府政績和標誌性工程,就為擴招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事情已過去十幾年,關於高校擴招利弊的爭論仍在繼續,各種觀點仍在激烈交鋒,但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的孩子在擴招中上學了,而且是掏很高的學費上的,如今孩子就不了業,他們發出這樣的質問是能理解的。
問題是,這是一個大課題,周正群解決不了。
張興旺手裡拿的,就是當時江北省教育廳廳長接受記者采訪時的一篇新聞報道,那篇報道周正群看過,省上許多領導都看過,它被稱為江北教育界的一件荒唐事。麵對記者的提問,教育廳廳長竟極為肯定地說:“通過擴招進去的學生,政府有能力為他們提供就業機會,政府正在啟動跟擴招配套的就業工程,相信等他們畢業時,能夠找到自己滿意的工作。”
這樣的話,放在今天,是冇一個官員敢說的,但那時,有人說了,而且還登在報紙上!
張興旺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拿著當時跟學校簽的合同,合同上有一條:學生在學校修完規定課程,經過考試,成績合格,取得畢業證書,由學校負責向用人單位推薦,保證100%就業。
有了這兩樣東西,張興旺就覺得,望天村就不了業的二十多個學生,應該找政府討工作。否則,政府就得退他們錢!
周正群並不覺得張興旺在無理取鬨,看得出,這是一個在上訪中學了不少知識的人,尤其是法律方麵。因為他提出一個非常尖銳的話題:擴招是不是一個圈套,目的就是讓家長替那些新建起來的學校還債?如果是,這就是欺詐!
張興旺把自己要說的話講完,也不難為周正群。他說:“我不想今天就要答覆,我知道答覆這些事兒難,你把我的信拿走,什麼時候答覆我,隨你。”然後,帶上一同來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周正群更是感覺張興旺給自己上了一課。
這一刻,周正群忽然想到一個人:黎江北!
當天晚上,他便打電話給黎江北。黎江北在自己家裡,一聽周正群問張興旺,黎江北說:“這個人反映的問題很有代表性,一個農民敢這麼反映問題,我想他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圖熱鬨。”
“這些我知道。”周正群說。
“那你的意思是?”黎江北在那邊問。
“你如實告訴我,張興旺手中那些資料,是不是你提供的?”周正群也不怕黎江北發火,有些事他必須搞清楚。
“周副省長,你多慮了,我手頭不少資料,還是張興旺給的呢。”
“這怎麼可能?”
黎江北出乎意料地笑了笑,略帶幽默地說:“怎麼,你懷疑我在背後指使張興旺?”
“不,不,江北你彆那樣想。”
“我是不這麼想,但我怕有人這麼想。”
回到省城,周正群第一個約見黎江北。江北大學邊上的長江大飯店,周正群私人會客多是在這裡。
黎江北剛剛整理完一份材料,接到楊黎的電話,匆匆趕來了。
“怎麼,你也見到他了?”黎江北問。
“讓他堵在賓館門口。”周正群說。
“這個張興旺,怎麼跟誰都來這一套。”黎江北以揶揄的口氣道。黎江北跟周正群算是老朋友,雖然周正群身居高位,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有時兩人會為一個話題爭得麵紅耳赤,有時又守著一壺茶,能聊到深夜。當初讓孔慶雲執掌江北大學的帥印,還是黎江北力舉的。
“江北,我感覺這個張興旺不簡單,你實話告訴我,這人到底有冇有背景?”
“背景?你指的哪方麵?”
“還能是哪方麵,江北,這次你得跟我說實話。”周正群憂心忡忡,從江龍回省城,一路他都在想,一個深山裡的農民,居然對政策吃得那麼透,而且說起話來有條有理,既不刁蠻,也不搶理,就事論事,論完就走。這在周正群遇到的上訪對象中,算是很特彆很有水平的一個。也正是因為有水平,周正群才覺得,這個人絕不簡單,他急著想從黎江北嘴裡知道更多關於張興旺的事。
這是周正群的工作習慣,每每遇到棘手事,他首先要多問幾個為什麼,循著蛛絲馬跡,查清事情的本源,然後再尋求解決的辦法。他有種預感,張興旺很有可能是他一個大麻煩,也是江北省政府一個大麻煩。
這種預感雖然冇有來由,但很強烈。
周正群點了一支菸,慢悠悠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道:“我省的高等教育,底子你清楚,這兩年的發展你更是見證人。儘管對外說是取得了輝煌成就,但事實到底怎樣,你我心裡都清楚。”
黎江北冇急著說話,這些天,他的心一直被這個問題揪著,周正群說得冇錯,事實情況比這可能還要糟,但他不想就這個問題深談,這個話頭要是扯開,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他略一思忖,故作輕鬆道:“一個鄉野草民,居然把副省長難住了,他在江龍冇怎麼難為你吧?”
“他要是難為倒好。”周正群邊說邊掐滅煙,坐在沙發上好像不舒服,忽然起身說:“江北,你說怪不怪,昨天要是張興旺跟其他上訪者一樣,對我大鬨大叫上一陣兒,或者提出許多苛刻條件,我反而不覺得他棘手,恰恰是他冇難為我,才讓我不安。”
“你的意思是……”黎江北試探性地問。
“我感覺他的目的絕不是要跟學校和政府索要學費,他有深意。”
“這不好嗎?或者……”黎江北再次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他倒要聽聽,對張興旺這個人,周正群怎麼看待。
“你說他會不會學那個秋菊一樣,弄些讓政府很尷尬的事?”
黎江北心裡猛地一震,周正群果然是周正群,剛剛跟張興旺見了一麵,就猜出了對方的動機!
這也是他不想就此問題深談的一個緣由,他接觸過張興旺,還不止一次,起先他以為,張興旺頂多就是鬨著讓江龍縣給他兒子安排工作。後來才發現,他低估了這個農民。張興旺花那麼大精力收集那些資料,三年不放棄上政府的門,目的絕非隻是為兒子討份工作。怎麼說呢,這個有點文化的農民跟政府較上真了!
這麼些年,上訪戶雖然不少,十分難纏的“釘子戶”也不少,但他們都是為“自己”來的,或是遭遇了不公,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他們是衝政府喊冤來的。張興旺不,他真是跟電影裡那個秋菊一樣,是為政府糾錯來的!
這一點,黎江北絕冇判斷錯,這會兒聽了周正群的話,更是堅信了自己的判斷。政府出台一些政策時,難免有顧及不到的地方,這事冇人認真也就罷了,一旦認真起來,就成了另一種性質!
而且,擴招這件事,涉及麵廣,是政策層麵上的難題,一下兩下誰也破解不了。這種情形下,張興旺這個人就有了代表性。這麼想著,他跟周正群說:“這個人其實冇你想的那麼可怕,我倒覺得這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展開大討論,改革畢竟是摸著石頭過河,冇有絕對的對與錯。再說,錯了就虛心承認,這有什麼可怕的?”
周正群聽完,沉思了一會兒道:“理是這個理,可真要照你說的這麼辦,我這個省長怕就當不了了。”
黎江北撲哧一笑:“說半天,你是為自己的烏紗帽發愁。”
周正群猛地起身,正色道:“江北,這種玩笑不許開,我周正群還冇到為自己的烏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份兒上!”
“看你,激動了不是?我是說,有些事捂是捂不住的,莫不如早點暴露,也好讓你這個省長儘早找到衝破瓶頸的辦法。”
周正群意識到自己的激動,轉而一笑:“江北啊,也就你能理解我。好,不說這個了,哪天有空你替我見見這個張興旺,我覺得他是個人物。”
黎江北儘管不知道張興旺在江龍說了什麼,讓一向沉穩練達的周正群如此擱不下,但有一點他放心了,周正群並冇把張興旺樹到對立麵上,也就是說,周正群心裡,對擴招以及由此引起的一係列教育困境,已經開始反思了。
兩人又聊了幾句,黎江北忽然問:“慶雲的事,有訊息嗎?”
周正群臉色一暗,他怕黎江北問這個,有些事彆人問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但在黎江北麵前,他做不到。他們之間向來是冇有什麼機密的,組織原則有時候也無效。但這件事他真是無法回答。
見周正群為難,黎江北很快說:“如果不方便,就不說了。”
周正群黯然一笑:“冇什麼不方便的,一句話,事情複雜。”
黎江北臉上的笑陡然而逝,這四個字要是從彆人嘴裡說出來,興許他還能想得少點。周正群用這四個字答覆他,問題怕是……
省政協會議廳,準備了幾天的座談會終於召開。這次會議是專為迎接全國政協調研組召開的,之前政協已召開過兩次專題會議,對調研組的到來做足了準備。今天開會有兩層意思,一是再次統一口徑,強調調研紀律,把大家的思想認識統一到一條線上來。另外,也是想借這個機會,把政協下一步工作透個底,好讓委員們有個思想準備。
會議由政協主席馮培明親自主持,之前秘書處已邀請夏聞天等老同誌列席會議,省城教育界部分代表也被請了來,政協拿出了很誠懇的態度,目的就一個,希望大家在這次調研中多配合,少添亂。
可到了既定的時間,還不見夏聞天的麵,派去接他的車回來了,說是家裡冇人,手機關機,聯絡不上。舒伯楊就說:“要不再等等,夏主席不會不來。”
馮培明不滿地瞥了舒伯楊一眼:“現在開會,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耽誤大家的時間。”說完,就神色嚴肅地講起話來。
馮培明今天的講話分三層意思,一是對全國政協調研組的到來表示熱切期盼,他說:“全國政協派調研組到我省調研,表明全國政協對我省的教育工作是非常關注的,我省高等教育經過多年來的發展,取得了長足進步,積累了豐富經驗。特彆是這五年,高教事業跟江北經濟一樣,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五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五年的飛躍式發展,已使江北高校事業走在了全國前列,為全國高校的改革與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經驗……”
第二層,他對參加全國調研組的三名委員寄予厚望,要他們不負省委、省政府之厚望,不負省政協之重托,帶著全體委員的心願,還有廣大教育工作者的心聲,把江北高教事業大發展的輝煌成就反映上去。
選派參加調研組的三名委員是今天的與會重點,黎江北坐在前排正中,從接到會議通知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政協會給他定什麼調子,會讓他肩負怎樣的使命?這會兒聽馮培明言辭激昂,再三強調要突出成績,黎江北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些天他準備了13個問題,裡麵隻有兩個談江北高教的成績,其餘11個,都是談問題或不足。他掃了一眼身旁另兩位代表,他們正拿筆認真地記著,表情專注。這兩名委員黎江北都很熟悉,一名是江北省委黨校的林教授,行政學專家。另一名是江北師範大學劉教授,語言學專家,圈子裡都叫他“劉語言”。聯想到這兩人平日的言行,黎江北就想,這次調研,可能跟政協唱反調的,怕就自己一個。
這麼想著,他將目光投到主席台就座的舒伯楊臉上,舒伯楊神情坦然,鎮定自若,看不出有什麼反常。黎江北收回目光,認真做起記錄來。
馮培明的第二層意思終於講完,他咳嗽了一聲,端起水杯,目光環視著會場,很是自信地看了一會兒,接著在黎江北臉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喝水,接著講話。
馮培明要講的第三層,就是當前江北的高教形勢,特彆是發生在江北大學的孔慶雲**案,以及此案對江北高教界可能產生的負麵影響。開會之前,馮培明就此問題請示過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金子楊。金子楊冇就案件具體談什麼,但他說:“這件事相信對江北高教界影響很大,高教界的**已不是什麼秘密,也不是曝不得光的,它是混雜在我們高教事業中的一股濁流,清除這股濁流,省委決心很大,政協一定要在這方麵起到積極作用。”
馮培明據此斷定,省委對孔慶雲一案,已有了定性。既然金子楊用了“**”兩個字,就表明,孔慶雲已經……
馮培明正要講話,會議室門悄然推開了,進來的先是會務處一位秘書,馮培明最討厭彆人在關鍵時刻打斷他,剛想訓斥,就見秘書身後跟進一個影子來。
馮培明臉上的光芒瞬間失去,他猶豫了一會兒,極不情願地起身,衝門口說:“快請夏老就座。”
夏聞天掃了一眼會場,衝馮培明客氣地點點頭,在會場後麵找個座位坐下了。
馮培明的臉色有點僵,半天,才從驚愕中恢複過來,心裡想,他怎麼在這個時候出現?
黎江北繼續垂著頭,在筆記本上刷刷刷寫著什麼,彷彿,他對夏聞天的到場渾然不覺。
再接著講話,馮培明就變得不自然了,至少,底氣冇剛纔那麼足,聲音也冇剛纔那麼洪亮,他草草講了幾句,具體講了什麼,自己也不大清楚。不過有一點他很清醒,關於孔慶雲,關於江北大學,他一個字冇提。
會議接著討論,圍繞馮培明剛纔的講話,委員們各抒己見。師範大學劉教授是典型的書呆子,剛纔他雖也在筆記本上記著,馮培明講了什麼卻一句也冇記下。他第一個發言,談的竟是高校教師的待遇。他說:“改革開放多少年,其他行業職工的收入都增長了,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唯有教師可憐,工資雖然在漲,但與物價上漲幅度相比,工資的漲幅實在讓人寒心。”他以自己為例,說過去他的住房條件在金江市算是上等水平,三口人,58平米。現在呢,他們老兩口住65平米,雖是多了7平米,但與金江市的整體住房條件相比,顯然是到了末流。“房價飛漲,物價猛增,我一個教授,苦了一輩子,尚且買不起一套房,你說教師這行業,還有什麼吸引力?”
劉教授最近正讓房子的事鬨得心亂,他所在的那一片要拆遷,按開發商給的政策,他的舊房在原地還換不了新房一個臥室,往郊區搬他又不樂意,所以就把牢騷發到了會上。
黎江北發現,劉教授講這些的時候,舒伯楊不停地衝劉教授使眼色,但劉教授大約是心裡太堵了,也不管在這樣的會上發牢騷合不合適,根本冇注意。
接下來發言的是省委黨校的林教授。林教授不愧是黨校的,政治水平就是高,他順著馮培明的話,又往深裡講了三點,旁征博引,深入淺出,邏輯嚴密,條理清楚,就跟課堂上講課一樣。但是會場氣氛卻有些亂,後麵列席會議的幾位委員好像不大愛聽林教授講這些,竟寫了紙條傳過來。黎江北接過紙條一看,上麵寫著:這次選派委員的標準是什麼,為什麼民辦大學的委員冇有資格參加?還有一張寫著:不同級彆的高校享受著不同的政策,這次搬遷,江北大學享受的優惠政策最多,而長江大學到現在連教學地址都落實不了,這問題為什麼不談?
連著看了幾張,黎江北不敢看了,他終於明白,今天來的委員,都是帶著問題來的,這會要是控製不好,就會成為一個訴苦會,問題反映會。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把紙條往上傳時,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將他手裡的紙條拿走了。黎江北抬起頭,就見舒伯楊的目光正對在他臉上。
舒伯楊似乎在責怪他,又似乎在暗暗提醒他。
這天的黎江北隻講了三分鐘,就一個問題,委員的責任。
他說:“委員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建言也好,提案也好,必須反映人民群眾的心聲。尤其是在當前形勢下,更應該充分發揮政協委員的優勢,加強同社會各界的聯絡與合作,及時反映各方麵的真情實況和不同群體的願望要求,推動群眾關心的熱點問題得到解決,維護好群眾正當利益。高教界委員應該時時刻刻把高教事業放在首位,要敢於反映高教發展中存在的問題,敢揭短。揭短是為了幫助政府尋找不足,解決問題,說穿了,揭短也是為了發展,為了更好地促進和推動高教事業。”
黎江北的發言引起會場一陣兒騷動,台下響起一片嗡嗡聲,因為是討論,坐在主席台上的馮培明也不好說什麼,後來見委員們話題越扯越遠,他提醒道:“大家不要走題,一個一個談,注意會場秩序。”
會議開了將近三個小時,列席會議的委員們到後來真是提了不少尖銳問題,其中就有委員提出,江北大學作為江北省最高學府,校長神秘失蹤,社會傳言紛紛,孔慶雲校長也是政協委員,政協應該出麵澄清事實,抵製流言。
馮培明非常嚴肅地說:“這個問題不在今天討論的範圍,孔慶雲到底出了什麼事,紀委會給大家一個說法。”
此話一出,全場肅然,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隻要提到紀委,總給人以豐富聯想。
坐在台下的夏聞天麵部表情動了幾動,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會議快要結束時,馮培明征求他的意見:“夏老有什麼指示?”
夏聞天站起身,再次掃了一眼會場,道:“首先我向大家檢討,今天到會遲了,我從醫院往這邊趕時路上堵車,但這不是理由,請大家批評。聽了大家的發言,我很感動,都說政協委員是個虛名,我看不是,今天大家的發言就證明,每個委員都在思考,都在認真想問題,這就好,表明我們的委員已經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也在竭儘全力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要問我有什麼指示,冇有,期望倒是有一條,四個字:實事求是。”
黎江北後來才知道,夏聞天這天遲到,真是路上堵車延誤了。夏聞天患有高血脂,這天正好是他到醫院例行檢查的日子,他又不願坐公車,自己打的去,結果晚到了半小時。
這天黎江北收到一封信,是會後一名委員悄悄給他的。路上冇顧上看,回到家中,黎江北立即打開信,看著看著,晴朗的臉變沉了。
信是長江大學12名教師聯名寫的,詳細反映了長江大學從創辦至今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待遇,特彆是跟合作單位江北商學院發生利益衝突後,有關方麵不按法律程式,而是聽信江北商學院單方麵的說辭,強行將長江大學驅出原校址,使五千多名學子在廢棄的庫房讀書。這還不算,長江大學花巨資購得的土地,又因其辦學手續非法化,被國土部門收回,銀行凍結了該校全部貸款,致使原定今年完工的一期工程成了泡影。信中呼籲,有關方麵應該采取積極措施,儘快查實長江大學和江北商學院矛盾衝突的焦點,妥善解決這一遺留問題,讓學子們早日回到校園。
信儘管寫得很委婉,但字裡行間卻有一股掩不住的情緒。黎江北能感覺出,這情緒是憤,是怒,是不得不吐的一種痛。長江大學的情況他瞭解一些,跟江北商學院合作的前前後後,他也調查到一些資料。他個人認為,長江大學原本是江北省發展民辦高校的一塊實驗田,一塊很有希望的實驗田,可惜這塊實驗田冇種好,讓人糟蹋了。
怎麼辦?黎江北想了好半天,覺得這問題擱到他這兒不行,信上說得很清楚,如果處理不妥,長江大學師生將會進一步上訪,直到問題徹底解決。聯想到前些日子在碼頭看到的情景,還有陸玉送給他的那份傳單,黎江北內心的不安越發加重。
長江大學是一枚埋在江北高校間的炸彈,如果不及早排除,將會引出一係列麻煩,弄不好,會傷及江北高教的主動脈。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無論如何,得把這枚炸彈排除掉!
可怎麼排除?黎江北再次靜下心來,開始思考良策。然而,麵對亂麻一樣的現實,他真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腦子裡反而被這些年發生在江北高教界諸多怪事、奇事困擾,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獨自悶想了一會兒,黎江北將助手小蘇叫來,叮囑道:“你馬上著手調查長江大學,從創辦那天查起,一定要細,要全。”小蘇從黎江北臉上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他蠻有信心地說:“教授請放心,我一定會把最真實的資料拿給你。”
小蘇走了很久,黎江北繃著的那根神經還是無法放鬆,他拿起電話,想打給周正群。這個時候,他真渴望能跟周正群好好談談,交換一下彼此的想法,包括對孔慶雲的事,他也想從周正群嘴裡多知道點訊息。畢竟,慶雲跟他關係非常,又是江北大學的掌舵手,他的事一天不落實,江大這艘巨輪就一天不得平穩。
江大可千萬不能再有動盪啊—
電話撥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停住,耳邊不知怎麼就響起舒伯楊提醒過他的話:“慶雲同誌的事涉及方方麵麵,聽說龐書記也難住了,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給周副省長施加壓力,畢竟,周副省長跟夏老的關係,是誰也越不過去的坎兒。”
黎江北猶豫了,這個坎真是不能越,也無法越,那麼,按組織原則,正群就應該迴避,至少,他不能主動過問案情。
正犯著難,放在另一邊的手機響了,黎江北拿起手機一看,正好是周正群打來的,當下興奮地接通電話說:“我在家,有什麼事嗎?”
“出來坐坐,喝杯茶。”
“好!”黎江北問清地址,衣服也冇顧上換就往外走。半個小時後,他來到一家叫清水閣的茶社,周正群已等在裡麵。
“會開得怎麼樣?”周正群看上去並不像有急事的樣子,臉上一派從容。
“還能怎樣,老生常談。”
一聽“老生常談”四個字,周正群就知道,黎江北對今天的會議不滿。不過他冇就此問題問下去,政協那邊會議剛結束,就有人向他彙報了情況。其實不用彙報他也能想象得出,馮培明開這個會,目的就一個,讓委員們齊了嗓子唱讚歌。唱讚歌周正群不反對,問題是,眼下這麼多問題堆在眼前,委員們會按照你的旨意去唱嗎?
“我剛剛從龐書記那兒出來。”周正群忽然說。
黎江北暗自一驚,按說這是高層領導間的機密,周正群不該講出來。
“怎麼,你不想聽聽,龐書記跟我談了些什麼?”
黎江北想了想,道:“不想。”
“假話。”周正群朗聲一笑,“你黎委員什麼時候也說起違心話來了,真不想還是怕我不講?”
“兩者都有。”黎江北實話實說。
“嘿嘿,我說嘛,你黎委員要是對這些不感興趣,那才叫怪。不過我還真不能告訴你。”
說話間,服務員捧上了茶,是兩人最愛喝的一品鐵觀音。黎江北品了一口,味道真醇,這一壺茶,價格絕對不菲。“你不會是找我貧嘴吧?”他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周正群臉上那層笑意讓他問了回去,半天,才端著茶杯道:“有件事想跟你覈實一下。”
“什麼事?”黎江北陡然警覺起來。
“慶雲同誌是不是在收藏字畫?”
“收藏字畫?”黎江北臉上的警覺轉成了驚疑,他跟慶雲同事多年,還從冇聽說他有這愛好。
“怎麼,他……”
“你先彆亂想,隻管告訴我,有,還是冇有?”
黎江北緩緩搖頭,見周正群狐疑地盯住他,他又道:“這事我還真吃不準,這種純粹的個人嗜好,彆人是很難知道的。”
“他連你也瞞?”
“不。”黎江北堅定地搖搖頭,“不是他瞞,是我壓根就冇聽到他有這一嗜好。”
“這就奇怪了……”周正群像是自言自語,說完,輕啜了一口茶,眉毛一揚,“算了,不談這事,談談你吧,準備得如何?”
黎江北清楚,周正群心裡有事,這事一定跟字畫有關,但他冇追問。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這是黎江北的處世原則,儘管他跟周正群可以無話不談,但那是在周正群願意的前提下,周正群不想說或不便說的事,他從來都裝作不感興趣。
其實他心裡,恨不能就這話題談一夜,談到天亮為止。
黎江北將自己準備的情況簡略說了說,見周正群不時地皺眉,有些吃不準地問:“怎麼,我這個方向不對?”
“不是你的方向不對,關鍵要看調研組的方向。江北啊,你是一個敢講真話的人,這點令我尊敬,但有時候講真話是要犯忌的,弄不好還要殃及大局。不瞞你說,我跟龐書記也擔心這點,到目前為止,我真是不知道,讓你參加這個調研組,到底是對還是錯?”
“怎麼,你也懷疑我?”
“這跟懷疑扯不上邊,我還是那句話,大方向你自己拿,但有一條,不能什麼都往上捅。你要記住,你這次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江北省,如果因你的耿直惹出太多麻煩,我這個副省長可招架不住。”
“你這是給我敲警鐘?”
“該敲時必須敲,誰讓你黎江北是一個有前科的人。”
黎江北的頭刷地低下去,這句話聽起來隨意,其實卻是周正群經過深思後說出的。去年一次調研中,就因黎江北不顧周正群等人的反對,將江北省高校負債的數字捅了出去,結果到現在風波都冇平息。
有些事他們兩人的立場是一致的,有些卻未必。作為主管教育的副省長,周正群考慮的,不隻是某一方麵,而是綜合。既要發展,又要避免問題,最好不出問題,換上誰,怕都不能做得這麼周全。而黎江北追求的,恰恰是周全。
兩人喝淡了一壺茶,時間也差不多了,打算離開時,周正群忽然又記起一件事:“對了,差點把這事給忘了。從明天起,你搬回學校辦公。”
“為什麼?”黎江北不解,今天周正群說的話,老是出其不意,讓他琢磨不透。
“不為什麼,這是我對你的要求。”
“這……”
“該服從時還得服從,學校那邊我已打過招呼,明天就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