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郎君逼瘋魔 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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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慮
不喜歡?
她怎麼會不喜歡?
能與自己心裡的郎君兩情相悅,這是多麼幸運的事。
可是……
蘭沅卿靜了靜,指尖還落在鏡背之上,未言語。夜風微轉,吹得她圍帽下鬢髮微顫,斜斜一縷落在頰邊。
她冇看他,隻低頭緩緩將那麵鏡子收起,手勢極輕極穩,彷彿那不是一麵鏡,而是一段話未出口的情,一寸寸壓進了懷中。
隔了須臾,她才答道,語氣極柔:
“怎會不喜歡。”
“隻是這鏡好看,卻也脆巧。”
她頓了頓,又笑,“我粗心管了,怕是不敢日日隨身,若不小心摔了,豈不辜負了淮哥哥的心思?”
她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冇有推辭,又冇有應允,語中雖帶笑,骨子裡卻將一切情意輕輕撥開,隻留一個體麵的餘地。
覃淮微一蹙眉,唇動欲言,卻終是冇出聲。
他眼裡一瞬掠過些什麼,又藏得極快,隻沉聲道:“既如此,便藏好了。待哪日你願了,再取出來也不遲。”
蘭沅卿聞言指尖一頓,似是察覺他語氣裡的隱意,卻裝作未聞,語調更添幾分睏倦與懶散:
“這會兒風大了些,我有些乏了,咱們……回去罷。”
說罷便轉身往回走去,步履不急,卻分明不欲再多逗留半分。她的背影纖長,圍帽半掩著麵頰,肩頭薄薄一襲紗披,在風裡輕輕晃盪。
覃淮怔在原地,看著她背影隱入人流中,彷彿一縷不肯被握緊的風。
他知她心裡並非無他,方纔那一聲“怎會不喜歡”,並不假;可她卻將那份情意裹在錦囊裡,言語繞開,腳步避開,終究不曾與他並肩再進半寸。
他歎了口氣,擡步追上,將她那隻被風吹得微涼的手握住。
蘭沅卿未回頭,隻輕輕收了收指尖。
覃淮看著她的側臉,眼中神色慢慢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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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走回原路,街上的燈火還亮著,叫賣聲遠遠傳來,卻不再入他們耳中。
十三已候在馬車旁,見兩人回來,隻默默行了一禮,替他們穩住車門。
蘭沅卿先一步登車,坐在裡頭靠窗的位置。
她垂著眼簾,一言不發。覃淮上車時,她側了下身,把身子靠在另一邊,留了半寸空隙。
車廂裡安靜下來,隻有車輪滾過石板路的細聲響。她靠在軟墊上,閉了眼。
覃淮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終究冇說,隻是低聲吩咐車伕:“回去吧。”
馬車緩緩駛出巷口,街燈在窗外一盞盞掠過。
蘭沅卿冇再睜眼。
她冇有入睡,卻也不再開口。覃淮也未打擾她,隻靜靜陪著。
他們誰也冇再提那麵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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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日子便如同清水泡茶,淡而無波——晨起共膳,午後抄書,午後去鋪中閱賬算賬,入夜後覃淮便照常提劍入院練功。
一如往昔,無言亦無疏。
隻是那麵鏡子,自那夜之後,再未曾出現過。
蘭沅卿照舊笑語溫婉,眸中清亮如昔。覃淮亦未曾多問,舉止親近有度,隻不提“願不願”三個字。
這般模樣,在旁人眼裡,自是和和美美,隻有極親近的人,方能覺出那笑中的空隙、言語間的虛浮,像一塊溫潤的玉,裡頭卻藏著一絲悄無聲息的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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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這日,天氣暖了些,建蘭初開。
蘭沅卿正坐在書房裡點賬,一式一筆,條分縷析,半點不亂。
自她十歲以來,便時常幫襯著自家外祖父清點賬目,如今兩年有餘,大抵是天賦異稟,倒也算得心應手。
李老爺斜倚在竹榻上,手裡搖著一柄老葵扇,聽她娓娓道來,時而點頭,時而問上一兩句。
“去年楚州鹽引虧空三成,張掌櫃調貨遲緩,雖是風水不濟,但此人行止怠慢,恐非良久之計。”
蘭沅卿低頭抄賬,素腕翻飛,青黛筆痕在賬冊上如流水細注,清晰分明。
“孫女昨晚已遣人去查,應是早年借陳傢俬路,繞過河道,今歲水淺不得行,才致耽擱。若今年還續合約,須得在條款上添一筆。”
她說得輕,語調平和,卻有條不紊,叫人聽著便安心。
李老爺眯了眯眼,扇子敲了敲膝頭,“這陳家自老陳頭死後,就冇個會事的。我叫你盯的不是鹽賬,是這人。這才幾日,你就揪出了裡頭曲直。”
他話裡雖似隨口誇讚,眉角卻分明透著幾分欣慰。
“還有,這筆桂州紙料的回賬,你叫那姓卓的回函了麼?”
“已回。”
蘭沅卿點點頭,“小司成家裡原是江寧做紙的世家,他雖姓卓,實是那家贅婿。孫女昨夜重查舊賬,知其去年春有過數目浮動,又特意叫芷兒備了幾樁舊貨,今兒差人捎去回看,待他應對。”
李老爺聞言一笑,頷首道:“好,好。你這般做事,比我年輕時還多幾分細緻。”
他一麵說著,一麵將手邊賬冊合上,忽又似無意般瞥她一眼,卻見那小姑娘雖低著頭,神色卻不似先前那般清朗,眼角眉梢都添了些淡淡的倦色。
他扇子一頓,歎了口氣。
“怎麼的?這幾日賬目雖多,也不至於叫你這般累神。”
他頓了頓,又問,“你這模樣,可是與二郎鬨了彆扭?”
蘭沅卿微微一怔,手中筆卻未停,隻道:“無事。未曾鬨。”
她也不算說謊,是真的冇鬨。
李老爺放下扇子,坐起了半身。
“未曾鬨,你倒越發沉悶了。”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繞到她案邊,將她案前的賬本輕輕一合,“好了,賬目明白,我也聽得清楚。你隨我來。”
說罷,也不容她多問,已是拉著她的手坐回一旁榻上。
榻前風透窗紗,簾角斜斜,幾株蘭草在窗邊開得清雅。蘭沅卿被他拉著坐下,仍舊半低著頭,一副有話不說的模樣。
“你呀。”
李老爺歎了一聲,手掌覆在她鬢邊,輕輕撫了撫,“怎的,如今大了,就連些小心事也不肯與外祖父說了?”
“我……”
她話未出口,已是輕輕伏到了他膝頭,像小時候那般,蹭了蹭他的衣角。
“你若不說,我隻當是那覃二做錯了什麼,叫我這把老骨頭也去找他問個清楚。”李老爺說著,聲音卻極溫和。
蘭沅卿登時坐直了身子,急得連耳根都紅了:“不是的!淮哥哥他……他什麼都冇做。”
她語氣一急,便是再藏也藏不住幾分慌亂。李老爺見狀,嘴角輕勾,果然如此。
“那你說說,究竟是怎麼了?”
蘭沅卿捏著衣角,沉默了半晌,才低低開口:“前幾日生辰時,淮哥哥送了孫女一麵鏡子。”
李老爺聽著不動聲色。
她頓了頓,像是鼓了極大勇氣,才繼續道:“是極精美的,上頭……還刻了‘兩心知’。”
李老爺這回是真的動了容,眉眼之間劃過一絲微妙的訝意與深意。
他卻未作聲,隻輕輕點頭:“嗯。那你是怎麼想的?”
蘭沅卿一言不發,隻垂眼看著自己的膝頭,指尖緊緊握著袖角。
“孫女自然是歡喜淮哥哥的。”她終於開口,聲音卻低得幾不可聞,“可孫女也怕。”
“怕什麼?”
蘭沅卿眼睫輕顫,像是心頭藏著一片幽霧,許久才低低道出:
“怕世人言語,怕門戶不對,怕往後不知如何為人媳,又如何為人妻。”
她一字一句,語聲極輕,卻也極穩,如同湖水下暗藏的石岸,一寸寸剖開。
“阿耶如今在潮州為刺史,雖是正四品,卻畢竟身居海隅,不在權要之地。孫女雖得您一手教養,然終究出身非高門勳族。”
她擡頭看了李老爺一眼,又低下頭,像是終於認命似的,語氣裡泛起一絲苦笑:
“可淮哥哥不同。他是鎮北侯府的二郎,家中世襲一品,代代為將,門楣何等榮耀。侯府雖無旁言,可誰敢說他將來不是要入朝立功、承襲封爵?”
她輕聲一頓,聲音卻如細線,越抽越緊:
“孫女心中自然歡喜他的,隻是……怕自己才疏見淺,學識門第皆配不上他。怕有朝一日他步入朝堂,我卻隻做個他背後喚不出名字的婦人。”
她說到此,輕輕一笑,眼神卻倏然一黯:
“更怕……怕若真有一日入了那等門第,旁人一句‘刺史之女’,便叫他擡不起頭來。”
她低聲續道:“再有,大淵朝自開國至今,士庶分等,勳貴之家素與世族通婚。孫女若是硬入其中,旁人笑的是我,可累的是他。”
“兒女私情若壞了侯門臉麵,如何叫他擔得起?”
“……孫女隻怕,到頭來,不是‘兩心知’,是‘兩心悔’。”
話至此處,她終是止住,低垂的眉眼間,泛起一絲無奈的濕意,卻被她極輕地抹去,不叫人見著。
李老爺靜靜聽完,良久未語。
窗外建蘭清香襲人,簾角隨風輕動,天地之間一片寂靜,隻聽得榻下風鈴一聲輕響。
他終於開口,聲色低緩,卻帶著沉穩年歲的篤定:
“你說的,確實不錯。”
蘭沅卿抿了抿唇,不作聲。
李老爺望著她的側臉,眼中卻多了一層沉思之色。他輕撫著她發頂,緩緩道:
“我李家雖為商賈出身,卻是皇商,陛下亦賜過玉牒金劄,凡禮製往來,不遜士族。你爹如今在潮州為政,雖不顯赫,卻也是清流正品。”
“雖說侯門重門第,可你彆忘了,侯府再高門,若無後人識人惜才,也不過是牌坊空立。”
“你這幾年幫我理賬,幾省幾奪,誰人不曉你是個賬下生花的巧人?”
“若你隻是個徒有姿色的弱女,我也不敢叫你心動;可你心細、眼明、手快,連那官商之術也都一一通透,這樣的姑娘,憑他是什麼世家貴族、那都是高攀。”
他頓了一頓,又笑:“且你放心,那覃二不是個糊塗的。你若真不配,他又怎敢送你‘兩心知’三字?你彆管旁人笑不笑,隻看他願不願替你擔這個名分。”
“若他不肯擔,不配你心;若他肯擔,旁人嘴上幾兩風雪,又算得了什麼?”
李老爺這番話說得極平,卻句句切中利害,既不遮掩世俗之嚴,也不軟化現實之難,卻偏偏叫人聽著踏實。
可蘭沅卿素來心思深,哪裡是這般三言兩語就能說清道明的,她垂首伏在他膝上,像一尾靜靜沉在水底的魚,一動不動。
李老爺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顫,卻也不多勸,隻慢悠悠地又撫了撫她的發頂,掌心溫熱,覆在她發間,像覆著一段舊時的柔情。
“你這孩子,想得總比彆人深。可世事有幾樁,是你如今想得明白的?”
他說著,語氣溫緩,眼中卻含了幾分深遠,“你年紀還小,不必什麼都定在心頭。將來到了婚嫁的年紀,若你想通了,願嫁他也好;若始終不想,那便一輩子不嫁,又有何妨?”
他頓了頓,語氣帶笑,“你外祖父我手裡這麼多家業,鋪子、船隊、貨行……還指著你幫著打理呢。”
蘭沅卿聽著這話,眼睫動了動,唇角才緩緩泛起一點淺淺的弧度。
她仍舊冇起身,隻將臉輕輕靠在他膝頭,過了一會兒,才笑道:“說得也是,我還得幫您管著那幾條江南的運銀線、嶺南的鹽道、揚州這幾處賬房……哪還有閒心去成什麼親?”
她聲音輕軟,似調笑,似撒嬌:“我看啊,我最好是一輩子都留在您身邊,替您管賬、替您收租,哪兒也不去。就這樣陪著您,孝敬著您,不離不棄纔好。”
李老爺聽她這話,不禁笑出聲來:“好哇,我家沅丫頭有這份孝心,我自是巴不得的。”
聞言,蘭沅卿垂了垂眼簾,不開口,隻是伸手拉住了李老爺的衣袖。
她輕輕靠過去,頭擱在他膝上,像多年前她還是個奶聲奶氣的小姑娘時那樣,抱著賬本睡著前的姿態。
李老爺見狀,輕歎一聲,將她的肩也輕輕攬過來一點。
窗外微風穿過簾角,吹動幾枝新開的建蘭,香氣淡淡地浮進書房。
榻前一盞小銅爐,香灰微微塌陷,嫋嫋青煙蜿蜒而上,似也不忍擾了祖孫倆這一刻的靜好。
天光漸暖,榻上祖孫二人,肩挨著肩,一人神情溫和,一人眉眼安然。
這天下事再如何喧擾,於此一隅,也終是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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