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郎君逼瘋魔 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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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意
曉光初照,金烏未高,園中石徑上尚凝著一夜微露。蘭沅卿素來睡得淺,今晨卻是醒得尤早,窗外枝葉輕顫,瓦簷之下有鳥啼數聲,遠遠送來幾縷茶煙似的炊香。
她披了件月白褙子,洗漱之後攏了鬢角,喚了杏桃送來熱水,本想著出去轉轉,趁天未熱,先往小廚房那邊用些早膳。
門“吱呀”一聲輕響,蘭沅卿正擡手欲開,門外卻已有一人立定。
她一怔,眼前景象便撞入眼底——
覃淮身著一襲新縫的夏裳,緙絲素底,墨竹清雅。那正是她幾日前親手挑下的料子,記得鋪子裡掌櫃稱此為“水竹紈衣”,不入廟堂而生風骨,不沾脂粉卻得仙意。
今日穿在他身上,果然如她所料,身形清雋,神色沉靜,仿若立於畫軸之中。
腰際所懸白玉佩亦換了新絲絛,綴以一點青瓷珠,步履輕移時,聲聲如水擊琴心。
她微微挑眉,嘴角噙著一抹笑,似譏似趣地開口:“淮哥哥這一身,可是要去上早朝不成?”
覃淮擡眸望她,眼中帶著一絲藏不住的清喜,語氣卻依舊穩淡:“你既起得早,正巧。我來請你一同去前廳用早膳——阿公應是已等了。”
蘭沅卿未應聲,隻靜靜望他一瞬,唇邊笑意漸斂,眼波卻輕轉一圈,落在他袖口那抹緙絲竹影上。
心中幾乎是在一瞬間便轉過彎來。
她素知覃淮性子,不喜張揚,更不慣無事修飾,如今竟特意穿上這件新衣,神色雖淡,眼角卻藏著三分不動聲色的認真。
再細想他今早親至門前,一言不差地提起“前廳”,心下便再無疑念。
說不準是要去找外祖父提幾句親事的。
她原先從書上讀過,他們這些世家子弟大多都是有娃娃親在身上,譬如覃澤和雲家那位姑娘……再是不濟,等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也該都訂下親事了。
覃淮今歲都十五了,拖到這個份兒上,委實是可惜了他,左右她現在也答應了他,自然也不會彆扭於這些世俗禮節。
她垂眸,指尖在腰側微微一動,捏了捏那枚狻猊玉扣,神色如常,隻道:“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門,步過垂花廊下的晨光,朝前廳而去。
園中早有人灑掃過,石階無塵,玉蘭落瓣尚未拾淨,風一吹,香氣浮動。兩人步履並肩,不緊不慢,言語不多,氣息卻極合。
前廳簷下早已備了早膳,李老爺倚著一張圈椅而坐,手中正掂著茶盞,聞聽動靜,擡眼一瞧,便見那一雙人影齊整地踏入光影交界之處。
覃淮衣衫素雅,神色沉穩;蘭沅卿素衣褙子,烏髮如綢,一雙眉眼含靜意。
兩人步入廳中,竟未多話,隻一同俯身,齊齊跪下。
倒是默契。
李老爺原本正抿了一口清茶,這一眼看去,不由手中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意。
“你們這是做什麼?”他眉頭微挑,語氣卻不嚴,隻帶著三分看破的笑意。
覃淮躬身道:“阿公,晚輩昨夜與沅沅已有約定,道明心意,今晨前來,隻求您一紙信,遣人回鎮北侯府與蘭府,循禮定下親事。”
他們的父母仍在,要想明媒正娶,自然是要過父母之命,還要有媒妁之言的。
蘭沅卿未言語,隻將身子伏得更低幾分,鬢髮貼地,指尖緊扣衣襬,神情卻極安靜。
李老爺望著眼前一雙兒女,半晌不語。
廳中靜得隻聽得銅爐中一聲微響。
許久,他才輕輕放下茶盞,長歎一聲:“我早知你們兩個遲早有這一步,隻是未想到……竟會來得這般快。”
也不知道二郎這小子用了什麼花言巧語,竟也能把諸多顧慮的沅丫頭騙去?
“如今你們心意既定,我若執拗,倒顯得多事了。”
他起身,踱步幾步,在他們麵前立定,望著地上二人,沉聲道:“隻是這親事不是兒戲,既要定下,便不許日後有一丁點怠慢。”
“沅丫頭是我一手帶大的孫女,我隻問你一句——你可敢保此生不負她?”
覃淮擡起頭來,目光沉穩如水:“若違此誓,天不容我。”
李老爺點了點頭,眼角的細紋一絲絲舒展開來,語氣亦輕了些:“好,好。”
他回身吩咐一聲:“文旭,取筆硯來,等我親寫幾封信,快馬送去北地與福州。”
廳外應聲而去。
蘭沅卿這才輕輕擡起身來,與覃淮並肩起身,目光不著痕跡地掃了他一眼,眸中略過一絲複雜的光。
李老爺看在眼中,隻低低笑了一聲:“小姑孃家終究是要嫁人的,我這個老頭子,倒是要開始捨不得了。”
他擺了擺手:“去吃早膳吧,我今兒也有興致,陪你們一道吃。”
覃淮與蘭沅卿一齊應下,隨他入席。
晨光斜照在幾案上,粥香茶暖,一室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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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七月初八起信至八月十五回禮,這一月裡風起雲湧,事未可知。
李府信箋甫出第十日,鎮北侯府便遣出快馬先行通報,七日後複書抵達蘇州,字字鄭重,言辭謹厚,不獨表明同意親事,更附上聘禮清單一紙,六禮具陳,銀綾玉錦,皆是以侯府之製備下。
更有暗衛驛路相送,後頭大批禮車數十輛緊隨,已自北地出發,直往揚州。
而福州那頭,卻無迴音。
起初,李老爺還道不過是路遠阻滯,遲些也便到了。可眼見鎮北侯府的聘禮都已繞至揚州,而福州那封信卻仍石沉大海,便有些坐不住了。
直至八月二十三那日清晨,一封被轉手再轉手、封皮已皺舊的書信,才終於落到了李府門房手中。
那信本是七月末由蘇州發出,因蘭府已遷往長安,信未達主家,遂被轉送回揚州舊宅。待李府上下奔波再寄,耗時半月有餘,才勉強送到。
那時蘭沅卿正在園中看月事設燈的佈置,芷兒自廊下奔來,氣喘籲籲地喚她:“姑娘,信到了,是福州來的信——不,是從長安轉來的!”
蘭沅卿聞言,眉心微蹙,腳步卻未停,隻淡淡道了聲:“拿來罷。”
芷兒將信雙手奉上,語聲尚帶喘息,麵上卻已隱約有幾分惶然。那信封紙色已泛,封口處泥印殘破,似是被風霜水汽浸蝕過一般,摸在手中,竟有些沉沉的涼意。
蘭沅卿垂眸細看,認得那字,是自家阿耶的筆跡。
仍是那種帶著幾分舊式書卷氣的楷法,不溫不火,工整如規,如其人一般,凡事講究一分分寸,半點情緒都不得露在紙麵上。
她攜信回房,命人退下,自去案前點了燈。雖是晨光未歇,然室中花影搖曳,光色卻覺微涼。
輕啟信封,展信細讀:
“謹啟者,吾女沅卿安。
此間接書,知有喜信傳來,雖未得詳議,卻大略知之。鎮北侯門第高峻,素與我家無舊情,今忽然提親,不禁令人為之多慮。
吾今職在吏部,日事紛繁,不能擅動,事宜從長計議。若女執意如此,俟其後至京,麵議不遲。”
字裡行間,滿紙清淡,一語未提“喜悅”,半句未道“允諾”,惟“從長計議”、“姑從儉簡”四字,幾乎將這場姻緣化為無聲。
蘭沅卿看至此,唇角未動,目中神色卻已漸冷。她緩緩將信放回案上,半晌無言。
意料之中,何必如此?
最後一次見她的父母,大約也還是五歲那年,這些年也不是冇有去過福州,隻是每次去得都不合時宜,要麼就是他那阿耶赴京述職了,要麼就是去了什麼地方換防,左右是見不到人。
她那時候年紀小,便真的以為是阿耶冇有空見她,可後來年歲漸長……又哪裡會不明白?
不過是覺得不重要,便不想見罷了。
當年她的阿耶想要將她留在潮州緩和他和阿母的關係,她冇有留下來,那自然也就成了個不聽話的姑娘了。
不聽話的棋子,誰想要?
思及此,她輕歎了口氣,將信折起,擡眸問:“他可有給外祖父寄信嗎?”
芷兒點了點頭,道:“說是統共兩封,一封是給您,另一封是給了老爺的。”
蘭沅卿聞言,思忖了片刻,隨即起身:“走吧,咱們去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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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彼時前廳之中,李老爺方自案前拆罷書信,正待叫人傳喚蘭沅卿來商議,門外腳步未至,倒先有一抹熟影立於簷下。
蘭沅卿執簡而來,行至階前,一揖至地,未語先拜。
覃淮早一步立於旁側,手中捧著早茶未曾飲,一見她進來,便自側身讓開半步。
李老爺擡眼望著這兩個小人兒,神色不動,眼底卻藏著幾分難掩的沉鬱。他將案上的那封信輕輕一拍,道:
“你來得正好。你阿耶的信我也收到了,想必……與你那封,大略一個意思。”
說著他將信遞與覃淮,道:“你也瞧瞧,這吏部侍郎如今倒成了世外高人,說話隻拿‘從長計議’四字來搪塞。可笑得緊!”
那信紙尚餘些潮氣,字跡工整,一絲不茍,連那行間的行距都彷彿被規矩量過——端端正正,恭恭謹謹,卻不染半分情意。
覃淮默然看過,未置一詞,隻將信雙手奉還。李老爺冷笑一聲,將信拈起輕拋至案邊,眼中神色卻越發沉了幾分:
“我隻道這人縱然怯懦了些,好歹是個讀書人,心裡該還有些骨氣些情義,誰知升官搬了家竟也不言一聲。”
他要是官複原職,為何冇有正名的旨意傳出來,他又如何冇查到?
想必興許是他攀上了朝廷裡的誰,又或者,是密旨也說不準……
可不管如何,也該哪怕知會一聲行蹤呢。
“我還想著他一家妻小在福州,風頭緊怕是過不得冬,差點就叫人去照應一趟——如今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說至此,臉色微紅,語聲也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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