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奶媽 虛擬的錨點
虛擬的錨點
那聲微弱得幾乎被監護儀滴滴聲掩蓋的“晚晚”,像一道劃破厚重雲層的閃電,瞬間照亮了路晚晚整個世界,也耗儘了她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全部力氣。她緊緊握住江一塵那隻終於給予回應的手,將臉埋在他冰涼的手背裡,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淚水洶湧而出,是釋然,是狂喜,是數月來所有恐懼、絕望和堅持在這一刻的徹底宣泄。
陳醫生和護士很快被喚來,進行了一係列快速而專業的檢查。江一塵的意識狀態極不穩定,那短暫的清醒如同風中殘燭,很快又被深深的疲憊和混亂拉回了昏沉的睡眠。但陳醫生確認,這是一個裡程碑式的突破——“他的大腦正在嘗試重新建立連線,意識的火種已經被點燃。”
接下來的日子,江一塵時睡時醒。清醒的時間很短,且狀態起伏很大。有時,他能認出路晚晚,眼神裡帶著依賴和迷茫,會下意識地緊緊抓著她的手,彷彿她是唯一的浮木;有時,他又會陷入莫名的恐懼和混亂,眼神空洞,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反應,甚至會對靠近的醫護人員產生劇烈的抗拒;偶爾,他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流淚,或者發出破碎的、意義不明的囈語,夾雜著“碎片”、“符號”、“不能回去”等模糊的字眼。
路晚晚寸步不離。她成了他最熟悉的坐標,在他清醒時,一遍遍溫柔地告訴他現在是何時,身在何地,他們已經安全;在他混亂時,耐心地安撫,哼唱熟悉的旋律,或者隻是靜靜地握著他的手,傳遞著無聲的陪伴。她將他喜歡的音樂設成病房的背景音,將他以前愛看的書放在床頭,儘管他目前還無法閱讀。
康複治療同步啟動,過程緩慢而艱難。物理治療師幫助他活動萎縮的肌肉,他的肢體僵硬無力,每一個簡單的擡臂或屈腿動作都伴隨著痛苦的顫抖和巨大的努力。言語治療師嘗試引導他發聲,但他的語言功能受損嚴重,常常是張著嘴,卻發不出正確的音節,隻能發出焦急而沮喪的嗬嗬聲。
最讓路晚晚心碎的,是認知和心理層麵的評估。神經心理學家發現,江一塵的長期記憶,尤其是與個人經曆和情感繫結緊密的“情景記憶”受損嚴重,呈現出碎片化、模糊甚至錯亂的狀態。他能模糊記得路晚晚的臉和名字,記得《幻界》遊戲的一些零散畫麵,但對許多具體事件,比如他們的訂婚細節、他失蹤前的經曆,甚至他父母的確切樣貌,都變得混沌不清。他的短期記憶也極差,常常剛說過的話,幾分鐘後就忘記。
“他的大腦像一麵被打碎後又勉強拚湊起來的鏡子,”心理醫生對路晚晚解釋,“映照出的影像支離破碎,而且很多碎片可能已經遺失或錯位了。康複的過程,就是幫助他慢慢尋找、清理、重新拚接這些碎片,但……我們無法保證能恢複原狀。”
路晚晚看著病床上因為嘗試回憶而頭痛欲裂、煩躁不安的江一塵,心中痛楚,卻更加堅定了信念。就算他忘了一切,隻要他還活著,隻要他還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就有信心陪著他,一塊一塊,把丟失的世界找回來。
一天下午,陽光很好。路晚晚推著輪椅,帶江一塵到病房外的玻璃暖房裡曬太陽。暖房裡種著些綠植,空氣溫暖而清新。江一塵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目光有些呆滯地望著玻璃頂棚外的流雲。
路晚晚蹲在他麵前,輕輕按摩著他無力下垂的手指,柔聲說著話:“你看,外麵的天空多藍。等你再好一點,我們就能出去走走。還記得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館嗎?你總說那裡的芝士蛋糕太甜……”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並不指望他回應。突然,江一塵的目光從天空收回,落在了她頸間。那裡戴著一條細細的銀鏈,鏈墜是那枚訂婚戒指。
他看了很久,久到路晚晚都察覺到了異樣。她停下話語,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那枚戒指。
然後,她看到,江一塵極其緩慢地、顫抖地擡起了他那隻正在接受康複訓練的、還不甚靈活的手,朝著那枚戒指,一點一點地伸了過來。他的動作笨拙而吃力,眼神裡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困惑、追索和一絲微弱光芒的複雜情緒。
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那枚冰涼的戒指。
一瞬間,彷彿有微弱的電流通過。路晚晚屏住呼吸,看到他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預兆地從他眼眶中滾落。他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無聲地流淚,目光死死地盯著那枚戒指,彷彿要通過它,看穿一層厚重的、阻擋著他與過去聯係的帷幕。
路晚晚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隻是任由他觸碰著,感受著他指尖的微顫和那無聲奔湧的悲傷。她知道,這不是崩潰,這是一種連線,一種被遺忘的情感,正試圖衝破藥物的殘渣和神經的損傷,艱難地回歸。
過了許久,他才彷彿耗儘了所有力氣,手無力地垂落下來,靠在輪椅上,閉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但他緊鎖的眉頭,似乎比剛才舒展了一些。
路晚晚輕輕握住他垂落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感受著他微弱的體溫。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長,康複的每一步都可能伴隨著挫敗和痛苦。他可能永遠無法變回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江一塵,他的記憶可能永遠殘缺,他的心靈可能永遠帶著創傷。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活著。他回來了。他在努力地想要記起她,記起他們的愛。
這就足夠了。
陽光透過玻璃頂棚,溫暖地籠罩著他們。路晚晚看著身邊這個在困頓中掙紮的靈魂,心中充滿了平靜而強大的力量。無論未來還有多少挑戰,無論那隱藏在暗處的“彼岸花”是否還會帶來風波,她都將緊握他的手,陪伴他,走過每一個清晨與黃昏,直到生命的儘頭。
破碎的鏡子,依然可以折射出光芒。而他們的光芒,正從這最細微的碎片開始,一點點重新彙聚。
在江一塵的意識狀態相對穩定,不再出現劇烈波動後,經過嚴格的評估和安排,路家和江家的父母終於被允許前來探望。
那天下午,病房裡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期待與心酸的氣氛。路明遠和周雅,江瀚雲和周韻,四位老人幾乎是屏著呼吸,在護士的引導下,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當他們看到病床上那個消瘦、蒼白、眼神依舊帶著幾分茫然與脆弱的江一塵時,江母周韻的眼淚瞬間就落了下來,她捂住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江瀚雲眼圈泛紅,用力拍了拍路明遠的肩膀,兩個男人交換了一個沉重而無需言語的眼神。路晚晚的母親周雅則快步走到女兒身邊,緊緊抱住了她,心疼地摩挲著她清瘦的脊背。
“一塵……我的孩子……”周韻哽咽著,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邊。
江一塵的目光有些遲鈍地轉向聲音來源,他看著眼前這張布滿淚痕、充滿關切的臉龐,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地辨認。他的眼神裡有困惑,有陌生,但也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彷彿來自血脈深處的牽引。他張了張嘴,沒能叫出稱呼,隻是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
但這已經讓周韻激動不已,她顫抖著握住兒子的手,連聲說:“哎,媽媽在,媽媽在這裡……”
路明遠和周雅也上前,溫和地跟他說話,提起一些他小時候的趣事,或者家裡最近的瑣事。江一塵的反應很慢,大多時候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眼神會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類似“恍然”的光芒,但很快又湮滅在迷茫中。他認得出路晚晚,對她的依賴感最強,但對父母,那份深刻的記憶連線似乎斷裂得更嚴重。
這次探視時間不長,但對四位老人來說,親眼看到兒子(準女婿)還活著,並且在一點點好轉,已經是絕望深淵中透出的最寶貴的光。他們離開時,雖然依舊憂心忡忡,但眉宇間的死寂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悲傷的希望。
探望結束後不久,陳醫生找到了路晚晚,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訊息。
“關於利用虛擬現實技術輔助認知康複的方案,上級已經批準了。”陳醫生說道,“《幻界》遊戲經過國家技術團隊的徹底審查和底層程式碼重構,移除了所有可疑的資料采集和後門程式,已經在一個高度安全的隔離網路內重新部署上線。我們認為,遊戲內熟悉的環境、任務邏輯和社互動動,可能對他受損的記憶和認知功能修複有積極的刺激作用。”
路晚晚的心猛地一跳。重返《幻界》?和一塵一起?
在嚴格的醫療監護和技術保障下,醫院為江一塵配備了一套定製的、舒適度極高的vr裝置。首次登入被安排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路晚晚陪在他身邊。
當江一塵戴上頭盔,意識沉入那片熟悉的登入界麵時,路晚晚緊張地觀察著他的生理監測資料。起初,他的心率有些許波動,但很快平穩下來。
光芒閃過,【塵囂】和【晚來風急】的身影,並肩出現在了暴風城的花園區。隻是,【塵囂】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遲緩,不再有往日的靈動。
眼前的艾澤拉斯,熟悉又陌生。主城依舊宏偉,但玩家數量明顯稀少了很多,顯得有些冷清。經過“彼岸花”事件的風波和官方的徹底整頓,大量玩家選擇了離開,曾經熙攘的頻道也變得安靜。
路晚晚操控【晚來風急】輕輕牽起【塵囂】的手(遊戲內動作),柔聲在現實和遊戲語音裡同時說:“一塵,我們回來了。還記得這裡嗎?”
【塵囂】的角色緩緩轉動視角,環顧著周圍的建築和天空,動作依舊緩慢。他沒有回答,但路晚晚注意到,他監測腦波的儀器上,出現了比平時更活躍一些的波形。
她帶著他,去了他們最初相遇的新手村,去了他們一起看風景的納格蘭浮空島,去了每一個承載著他們共同記憶的地方。她慢慢地講述著當初在這裡發生的事情,像在講一個古老的、關於彆人的故事。
江一塵在現實中的身體始終安靜,但在遊戲裡,他的角色會偶爾停下腳步,對著某個特定的場景凝視很久。在納格蘭,當夕陽將浮空島染成金色時,他操控【塵囂】,極其緩慢地坐了下來,麵朝那片瑰麗的雲海,就像他們曾經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這是一個微小卻意義重大的進步——他在虛擬世界裡,開始無意識地重複過去的行為模式。
路晚晚沒有急於帶他去挑戰副本或參與激烈的pvp,那對他的精神狀態來說太過刺激。她想起了他們未能完成的史詩任務——【迷霧之森的呼喚】。那是一個需要解謎、探索和團隊配合的任務線,節奏相對舒緩,更重要的是,它承載著他們最後一次在遊戲裡並肩作戰的完整記憶。
她聯係了【鐵壁】和【小棉花】。出乎意料,他們都還在。得知【塵囂】的狀況後(路晚晚隻含糊地說他生病了,需要靜養和康複),兩人毫不猶豫地表示願意回來,一起繼續未完的旅程。【墨香】則依舊行蹤成謎,沒有回應。
新的【清風小隊】再次集結,隻是氣氛與往日截然不同。【鐵壁】和【小棉花】變得格外耐心和小心翼翼,配合著【塵囂】緩慢的節奏。任務推進得很慢,常常需要路晚晚反複解釋下一步該做什麼,而【塵囂】則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做出反應和執行。
但變化在悄然發生。在一次需要合作開啟古老機關的任務中,當【晚來風急】按照任務提示站到特定位置後,一直沉默跟隨的【塵囂】,竟然在沒有提示的情況下,操控角色走到了另一個對應的符文上!雖然動作遲緩,但他站對了位置!
“他……他好像記得!”【小棉花】在語音裡驚喜地小聲叫道。
路晚晚看著螢幕上那個站在正確符文上的、顯得有些笨拙的戰士身影,又看了看身邊病床上依舊閉著眼、但嘴角似乎極其放鬆地微微牽動了一下的江一塵,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他記得。哪怕記憶破碎成了千萬片,哪怕意識深處依舊迷霧重重,但那些刻骨銘心的印記,那些與他們共同經曆緊密相連的本能,正在這片虛擬的、卻無比熟悉的世界裡,被一點點喚醒。
遊戲,不再僅僅是遊戲。它成了連線他破碎世界的一座橋梁,一個幫助他尋找迷失自我的、安全的錨點。而路晚晚,會牽著他的手,陪著他,在這條用資料和記憶鋪就的康複之路上,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下去。史詩任務還在繼續,而他們現實世界中,關於愛與堅守的史詩,也翻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