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纔不想做家務 第四章她終於有了家,媽媽的家卻要沒了
林瑞玲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活剛剛好,堪稱經濟適用型成功老太太的模板。
她有一兒一女,剛剛好;一兒一女都婚育了,不會被嘲笑,剛剛好;兒子生的是女兒,女兒生的是兒子,不用他們催,最近兒媳婦和女兒又都懷了二胎,剛剛好;她沒有喪偶,丈夫和她一起活到現在。她們這代人,丈夫不吃喝嫖賭不家暴,掙了錢往家拿,已經是好男人了。所以雖然丈夫是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大男子主義者,也剛剛好——不然難道叫她單身嗎?她的身體不錯,雖然經常腰痠背痛,牙齒脫落了八顆,最近走路快了胸口發悶,倒不上來氣,但沒有彆的毛病,牙也都補上了。這歲數了,就像機器用久了會有損耗一樣,很正常。
林瑞玲更把所有的人際關係處理得剛剛好。丈夫再不同意,她也一直抗爭,終於給了女兒市場價的嫁妝,這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和丈夫正麵對抗的時候;孫女和外孫子都是她帶大的,一視同仁。這年頭,為著家裡重男輕女,子女之間打得不可開交的新聞還少麼?她以自己的一碗水端平而自豪,連女兒也挑不出理來,和她頗為親近。
另外她和親戚之間關係也好,父母生了他們姐弟五個,她最大,弟弟最小,她和弟弟在本市住,其他三個妹妹都在外地。弟弟弟媳當年做生意忙,她便親手幫著帶了幾年小林越;平素兩家走動也親密。父母晚年是她和弟媳婦輪流伺候的,可房給了弟弟,她並無怨言。她一直懂事。
剛剛好,林瑞玲總是這樣想。她這輩子可算是全全乎乎的一個人,上上下下挑不出一點毛病來。夫妻恩愛,親情融洽,鄰裡和睦,死後閻王爺見到她,也得給豎個大拇指點讚。為此她臉上總是顯出莊重自矜的神情來,但如果看見熟人,遠遠的她就會打招呼,笑得燦爛親切,臉上的莊重自矜碎成一朵花。
林誌民要雪華滾出去的那一次吵架之後,兩人相處得很尷尬,第二天雪華就識趣去搬到客房住了。連續一週,她都是發蒙的狀態,頻頻失眠。有時好不容易入睡,突然一凜,又立刻醒了。一個人行走在萬丈懸崖上,前路霧氣迷漫,才會這樣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有時她疑心這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夢,醒來就好了,怎麼會三十年的夫妻,說翻臉就翻臉呢?可清晨醒來,她看到丈夫毫無表情的臉,冷若冰霜的眼神,便明白,這噩夢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來了。
雪華終於憋不住,來找大姑姐訴苦。她到林瑞玲家,林瑞玲正給孫女和外孫子削水果。兩個娃一個四歲,一個五歲,週一至週五都是她帶。最近一個發燒了,很快傳染另一個,都沒去幼兒園,她隻能在家照顧他們。
五十五歲的弟弟突然要離婚,這讓林瑞玲大吃一驚。五十五歲,不是一個可以離婚的年紀,活到這個階段,該是奔著合葬去才對。再說了,老頭都怕離婚,他們需要老太太推輪椅。中年風流說的都是五十歲之前的階段,人過五十天過午,該留個心眼,刀劍入庫,馬放南山,不再折騰才對。
五十五歲,也與中年危機無關了。內心深處如火山岩漿般翻滾的激情漸漸平靜,連灰燼也漸漸熄滅,隻留微不可見的一縷輕煙,似生命的歎息。此後,不甘心、悸動、熱血沸騰,都和這個年紀的人沒關係了。他們將會漸漸習慣一個身份:老年人,漸漸找到倚老賣老的樂趣,滑向另一種人生境界。
林瑞玲對雪華不是沒有意見,因為雪華幾十年一直在貼補孃家。從孃家父母角度來看,她可算是大孝女。不錯,男人一找老婆,就說喜歡找孝順的。但指的是叫她孝順公婆,可不是叫她孝順自個兒家的父母。林瑞玲父母還活著的時候,母親總是和她嘀咕這些事。林瑞玲應和著,一邊覺得弟媳婦過分,一邊也理解她。因為林瑞玲就打心眼兒裡心疼自己的父母,總惦記著給他們買東西。但林瑞玲會儘力幫弟媳婦,不隻為她,也為弟弟。五十五歲了,離婚像什麼樣?難道接下來打算當個老光棍嗎?鑽石王老五說的是有錢人,可不是領退休金的半大老頭。
雪華氣恨恨地和林瑞玲分析,半輩子她都是“扶哥魔”,丈夫沒說什麼,老了老了突然因此提離婚,必有貓膩,她覺得就是他健身健出的幺蛾子。
三年前,林誌民關了建材店。結婚率低,人們手裡沒錢,房地產不景氣,加上疫情,整個城市的建材市場哀鴻遍野。大河都乾了,小河當然一片焦土。生意沒做頭了,店開一天賠一天,半生掙的利潤都貼回去了,被拖欠的貨款打了官司也要不回來,因為欠款的老闆已經破產跑路了。
他們靠著積蓄和雪華兩千多的退休金生活,隻等著林誌民五十五歲退休。人老了,世道不景氣,折騰一輩子手裡沒剩幾個錢,三者疊加在一起,讓林誌民狀態越發頹廢。餘生他不知道還有什麼盼頭,女兒嫁人可能算一樣,但和雪華不同,他不怎麼催婚。似寬容,似無視。人活到五十多,就像從前的老版安卓係統用久了會變慢一樣,靈魂被太多人生經曆留下來的精神碎片拖累著,反應一天慢似一天。林誌民漸漸散發生無可戀的氣息,每天吃飽了就往沙發上一歪,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看著看著眼皮耷拉下來,睡著了。
某次夫妻路過商場,幾個健身房的工作人員塞過來健身優惠券,健身房就在商場旁邊小區的底商,工作人員熱情邀請,林誌民抱著好奇心去了。隻要不請私教,本城的健身房年卡一年才一千多,這份本不屬於無業人員的奢侈,原來這麼實惠,林誌民立刻就上癮了。健身如給他換了套新的操作係統,他整個人都振作起來了,很快成為健身房裡中老年群體中的佼佼者,酒肉過度的肚腩下去了,背挺了起來,胸肌腹肌漸顯,衣服換成一水兒的運動服,皮鞋換成了空氣跑鞋。從背影看,這個頭戴灰白色棒球帽的男人身材健碩,運動短褲下露出的小腿結實勻稱,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個壯小夥子呢。
健身同時讓林誌民結交了一群朋友,他們相約著去釣魚,去自駕遊,甚至是去拚飯,哪怕隻是aa,一群人說說笑笑,也很快樂。失去生意曾讓林誌民心灰意冷,不止是錢,更是失去與社會的聯係,但現在,愛好又讓他重建聯結。且這回的聯結更加深刻,他的舞台是大好河山,山南海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和大姑姐一樣,雪華也一直認為,隻有中年男人才會出軌,過了五十之後的男人就不算中年人,而算老年人。此時他們和女人一樣,失去了性彆。當然,他們的**和色心仍在,但已經沒有機會了。除非特彆有錢,否則誰會和他們搞正經外遇呢?可是吵架之後,雪華的信念突然崩塌了,丈夫挺拔的背影此時顯得那樣顯眼,也許這樣的背影看在某類女人眼中,也是誘人的呢?也許釣魚、自駕遊、拚飯的群體裡,有某種香豔的存在呢?
雪華和林瑞玲盤點了下,林誌民平時的生活裡,有一個女人出現頻率最高,那就是他常去那家健身房的老闆力姐,她也是個健身教練。林誌民總在家刷力姐的抖音視訊,她經常在上麵發一些教人健身的內容。林誌民平時總叫雪華向人家學習,瞧瞧人家,都是女人,她活成什麼樣,你什麼樣?說那話時,他一半讚美一半鄙夷,讚美給力姐,鄙夷給雪華。
可力姐已經五十八歲了。
這個年齡,好像不是合格的出軌年齡,而且力姐有老公。但雪華轉念一想,又覺得力姐可疑,據說她的老公已經內退了,但住在彆的地方,這算哪門子婚姻呢?
雪華調出力姐的視訊,和林瑞玲頭碰頭,一條條看過去,大致明白了這個力姐的來曆。力姐,原來叫秦凱麗,本來大家叫她“麗姐”,叫著叫著就叫成“力姐”了。聽這名字也知道,這不是個普通女人。她早年是個散打運動員,後來退役了,開了家健身房。她這輩子最熱衷的就是運動,常年長跑、攀岩、遊泳。由於運動時總不擦防曬霜,渾身曬得黝黑,臉上有不少斑點和皺紋。她是少白頭,四十歲就滿頭白發,頭發剪得極短,幾近寸頭,顯出幾分淩厲來,可是笑起來特彆的開懷,帶有毫不設防的天真,這又讓她的淩厲帶了幾分孩子氣的率性。她不像個老人,像個男孩。她和老公是丁克族,也許這能解釋她為何顯得年輕。
雪華和林瑞玲看著視訊裡力姐發達的肱二頭肌,平板的胸,笑得肆意的白牙和皺紋,一再的困惑:這個人,看起來又老,又年輕;是個女人,但又像個男人。可能一個人突破禁錮達到了某種境界,就會顯出這類無法定義的屬性。
無論如何,她看上去不是個能出軌的物件,因為缺少香、豔、軟、騷等可與出軌聯係在一起的因素。可丈夫健身以來,總是抱著手機看力姐的視訊,每回看視訊時總帶著讚歎不已的笑容,這固然可以說是在學習,也可以說是在雲幽會不是嗎?一個本該是奶奶輩的女人,居然在當健身教練,這人也許有點東西,就是這點東西吸引住男人了。
林瑞玲吸著氣,心裡想的是,男人就是這樣,沒吃過的東西,是屎他也想嘗一嘗,弟弟也不例外,但嘴上卻說:“誌民不至於看上她,你瞅她有個女人樣嗎?”看著雪華的神色,她知道這話沒有說服力。吸引男人的也許不是“女人樣”,是“不一樣”。
雪華一如既往地做家務,做飯。但除了早餐,林誌民越來越少在家吃飯了,給他打電話,他也是三兩句掛掉,很不耐煩。雪華看著滿桌的菜一點點冷掉,眼淚掉下來。待要主動說不然我回孃家要一下錢試試,卻知那根本不可能。孃家是永遠乾涸開裂的土地,她的錢像雨滴一樣,掉下就會被立刻吸乾,彷彿從未下過。母親已耄耋之年,哥嫂兩口子地裡刨食,外出打工也沒人要了,目前的生活是三個女兒給點錢外加地裡一點收成維持著。侄子結婚掏空了父母、姐妹、她這個姑姑,馬上又麵臨就業、生孩子等,那裂開的口子還大大地張著呢,哪有錢還她?再說她也張不開口。
這天上午,雪華淘了抹布準備擦地,路過客廳時,見林誌民在穿衣鏡前精心打扮著。他洗了頭,正用啫喱膏把頭發打理得根根豎起,又用吹風機吹著,塑著型,一邊小聲哼著歌,顯見心情很好。他上身穿了件白色緊身運動衣,下身是條阿迪的五分藍黑色運動褲,看著比年輕時還要時尚。一個月五千多的退休金,竟然能讓他活得這樣豐富多彩,這樣脫胎換骨。雪華看著他,兩人眼神在鏡中對視,林誌民的情緒不起一絲波瀾,歌聲和動作沒一絲卡頓。是啊,他那樣輕鬆自在,因為這個家的領主是他,他下了逐客令,正納悶妻子為何還厚臉皮不離開呢。
雪華訕訕地移開眼神,她此前從未領教過丈夫的冷戰本領,真是高超至極。也許厭惡一個人到了繁體,就能做到這麼絕。什麼時候,她和丈夫的婚姻出了一道裂縫,她剛發現這條縫,已來不及修補,裂縫已一路迅速蔓延,婚姻如瓷瓶一般四分五裂。
她本來想擦客廳的,但平時做慣的動作此刻做,將顯出刻意的討好來,太卑微。她走到廚房水池,開啟水龍頭,假意要去淘擦地的抹布,以躲開與林誌民的相處。呆立幾分鐘後,耳朵聽得門砰的一聲關上,他又上健身房去了。
雪華手裡拿著抹布,走到客廳,蹲下來開始擦地。擦到鏡子前,她盯著鏡子裡發絲淩亂、滿麵哀愁的自己發愣。過往丈夫也邀請過雪華一起去健身,她都拒絕了。在她看來,健身這個事更適合男性。丈夫去健身可以說老年勵誌,她讚成,男的嘛,強壯一點總是應該的。但五十歲的女人去健身,就顯得太炒作、太標新立異了。女人應以削肩薄背為美,把自己練得膀大腰圓一身腱子肉,不男不女的,太出格了,甚至令人輕微的惡心。
丈夫真的喜歡力姐這樣的女人嗎?那一身如鐵板的肌肉,抱起來是什麼感覺?圖什麼?五十五歲男人和五十八歲女人的偷情,說出去讓人微微惡心吧?身為初老者,雪華都看不起自己的年齡。兩顆雙鬢斑白的頭靠在一起,對著彼此的皺紋,除了看到死亡將近外,能有什麼美感呢?她本人就自覺地在絕經之後,把**一並斷絕了。就是如此,光靠親情和丈夫生活就夠了,人們都是這樣過的。
雪華腦海裡一片淩亂,突然想跟到健身房去看個究竟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為什麼丈夫樂此不疲,天天泡在那裡呢?那吸引力到底是健身,還是力姐?力姐是老闆,在健身房裡給自己單獨設個辦公室,兩人在辦公室搞點什麼,也很方便吧?她扔下抹布,穿上衣服出了門。
雪華打了輛車,直奔力姐的健身房。到了健身房外,見林誌民開的那輛舊長城suv果然停在停車位裡,雪華走向健身房,站到門口,卻又遲疑。她從沒來過健身房,因為覺得那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今天除了覺得那是陌生的異世界之外,還多了一分膽怯,怕與丈夫對峙、撕破臉的膽怯。想來想去,還是求助大姑姐。林瑞玲剛把孩子送到幼兒園,正在買菜,說馬上就趕過來,雪華心裡稍安。
其實她叫林瑞玲來,除了壯膽之外,還有一層意思。這陣子她的心空蕩得沒有力氣,需要身邊有個人。假如林誌民真的在健身房和力姐有點什麼,那就證實雪華是無辜的,父老鄉親們必須為她作主,在婚姻裡吃的這場大虧必須讓丈夫的姐姐做個證。公婆都不在了,大姑姐就是婆家的代表,要讓她親眼看到自家人的無恥,體恤雪華受到的傷害,以減輕雪華在這場失敗婚姻裡的責任:因為她是個偷家的賊,傷害了丈夫和女兒的利益,婚姻才慘敗的。日後翻起這筆道德賬來,雪華也算收支平衡。
林瑞玲趕到的時候,見雪華坐在小區中心公園石凳上發呆。林瑞玲氣喘籲籲,提著一袋油菜和雞蛋,呼扇著衣服落汗,問怎麼了。
雪華努努嘴,示意她看前麵不遠處的健身房:“你陪我進去看看吧,我一個人不敢進。”
林瑞玲訥訥道:“誌民他,真的就是去健身吧。”
“無論是不是,這回我真的想進去看看,看看他到底為什麼一天天泡在這個地方。”
林瑞玲借著喘息拖延著做決定的時間,真的衝進去當場戳穿弟弟的偷情嗎?就她和雪華兩個?當然,雪華不算老,可也不是什麼強壯敏捷之人。她更不行,她七十歲了,平時最注意不要摔跤,不要做激烈的動作。小區裡好幾個老年人隻是輕輕摔了一跤,就各種腿骨骨折、腰椎骨折呢。她想起結實如一顆子彈的力姐,嚥了下口水,想著不然把弟弟電話叫出來,教訓一頓得了。
林瑞玲正想著,雪華突然站起來,一扭頭:“走。”像是借著這起身的勁兒給自己增加勇氣,她大踏步往前走著,可走兩步卻又停下來解釋道:“要是看到什麼,我們也不鬨,咱們今天來,隻是想把事情搞個清楚。”林瑞玲說那當然,再說了,動手咱也討不了好去。對方是練散打的,你沒見視訊裡她能舉起那麼老大個兒的啞鈴來?她一隻胳臂就能夾死我。
雪華借著這股氣,往前快走著,林瑞玲在後麵緊跟著。兩人走到健身房門口,見這健身房很大,分成好幾個區域,裡麵健身的人非常多,舉鐵的舉鐵,跑步的跑步,熱鬨非凡。雪華和林瑞玲對視了下,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畏懼和好奇。這個世界好陌生啊,居然有人對身體的修飾與管理到達這樣精心的地步,有這個必要嗎?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雪華更加覺得丈夫不可理解了:到底人為什麼需要到這樣的場所,來專門進行某個部位肌肉的強化鍛煉?樂趣在哪裡呢?什麼時候起,丈夫和她漸行漸遠呢?
健身房的前台接待小妹見兩人進來,迎上去,拿出職業熱情道:“兩位阿姨好,想瞭解一下健身嗎?”跟著心裡一陣嘀咕,這兩人身形臃腫垮塌,一身最常見的老年婦女廉價寬鬆款碎花滌綸衣,看著就不像是捨得花錢健身的潛在客戶。
雪華正恍惚想著,林瑞玲眼尖,隱約見到林誌民在裡麵屋的身影,趕緊叫著雪華走過去。前台小妹在後麵叫著“你們找誰呢……哎,不能這樣往裡走……”但兩人沒理睬,自顧自快步往裡走。
裡麵屋是動感單車房,勁爆的音樂響著,屋頂布著紅藍黃的燈帶,帶了點太空的設計元素,隨著音樂節奏一閃一閃。十幾輛動感單車排成兩排,每一輛上麵都騎著人,全部是老人,有老頭也有老太太,或一頭白發,或滿鬢微霜,都穿著精乾的緊身運動衣,祼露著的手臂和小腿肌肉鼓鼓,一看就是常年健身,林誌民也在其中。騎在前排中間那一輛的就是力姐,三台架起來的手機從不同的角度正對著他們拍,力姐正和著音樂節拍喊著加油的口號,一邊不知疲倦地踩著單車的踏板,後麵所有人都在跟著她的節奏動著。
雪華兩人看呆了,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動感單車,更沒見過這麼多的老頭老太太一起進行這麼時髦的運動。這時力姐看到這兩位不速之客,運動節奏一時被打斷,腳下慢了下來。林誌民也看見她們了,大為驚訝,趕緊從車上下來,窘迫地上前,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急促道:“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他拉著她們往外走,但雪華甩開他的手:“你天天不回家,就是在這裡和一幫男男女女鬼混的?”
林誌民低聲吼道:“什麼鬼混?我們在幫健身房拍抖音視訊呢。”
回過神來的力姐已關掉音樂,一邊從車上下來休息,喝著水。所有人都停下踩動的步伐,一臉瞭然地看著夫妻倆。他們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豈不知雪華上演的是什麼戲碼?雪華看著他們,這幫人汗流浹背,頭發都濕透了,但都精神抖擻,身材健美,身上的衣服或白,或藍,或紅,或粉,全是明晃晃的色調。最主要的是渾身透著一種與她完全不同的氣息,那是不把年齡當回事,蔑視自己老年人身份的無所畏懼的氣息。而她和大姑姐,龜頸,駝背,彎腰,挺肚,站成一個一波三折的問號:為什麼我們這麼不一樣呢?這一刻,雪華覺得巨大的敵意撲麵而來,她和大姑姐在這敵意麵前不戰而敗。他們什麼都沒做,她們就成了不戰而敗的小醜。
力姐擦著汗道:“林誌民,你們回家說吧。”
雪華看著力姐,驀然記起,那年商場外發健身房優惠券的,就是她。當時力姐往她和林誌民手裡塞優惠券,兩人打了個照麵。彼時她對力姐有種難言的感覺,像是看到某類全新的物種,說不出的震撼,還有點膈應。一個女人,怎麼把自己搞得像個男人一樣?一個老年人,怎麼把自己裝成年輕人?不服老的女人最可憐,不服從性彆屬性的女人加倍可憐:你以為裝成個男人,就可以免去女人的命運嗎?
當時力姐在雪華心目中,是強行挽尊的雙倍可憐。沒想到今天,她自己在人家的地盤成了眾目睽睽的笑話。雪華終於明白了,當時覺得力姐可憐,其實是自己可憐。她太羨慕力姐了,居然有女人的晚年能活成這樣,為了壓製住這種自卑,偷天換日。
雪華終究還是使出最後的大招:叫女兒回來主持公道。往往如此,夫妻一有矛盾,就要讓子女來評評理。林越嚇一大跳,趕緊請了假,買了高鐵票往家趕。一路上她心情忐忑,不知父母到底鬨到哪個程度,又搖頭苦笑,媽媽這些年拚命催婚,在她終於要有個自己家的時候,媽媽的家卻要沒了,這太諷刺了。從前的種種蛛絲馬跡此刻串在一起,指向今天的結局。倒也不意外,隻是為何是現在?父母都退休,小舟該早已闖過驚濤駭浪,抵達寧靜的桃花島纔是。
雪華看著林越帶回來的兩張遺囑,果然如林誌民所說。雖然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那上麵公婆手寫的字跡還是再度給她當頭一棒。林誌民那張的字又大,筆畫又粗硬,像他斬釘截鐵的口吻:我名下所有財產皆由我女兒林越一個人繼承,其他人不參與分配。
雪華不敢抬頭看父女倆,像賊被當場擒獲。林越看著母親,覺得她實在可憐了。不錯,過往她也煩媽媽像姥姥家的提款機和永不掛線的心理諮詢熱線一樣,無止境地付出。
姥姥和舅舅兩人一打電話,必是訴苦,訴完苦就是要錢。掛完電話後的媽媽總是心情低落,接著語重心長叮囑林越,媽媽隻有一個哥哥,你是個獨生女,所以舅舅和表妹表弟都是你在這個世界最親的親人,你們身上流著共同的血,你以後要和他們多親近,多幫著他們點。
媽媽太過自負了,因為紮根城裡,就懷了救世主的情懷,要來拯救農村的親人,從沒想過自己也有孩子,每在彆人身上付出一塊錢,都損害了親生女兒的利益。
可是媽媽五十三歲了,一輩子為這個家犧牲,為原生家庭犧牲,到頭來一無所有,爸爸難道不殘忍嗎?林越替媽媽求情,說自己攢了十來萬,可以幫媽媽把這個錢填上一部分,爸爸不要再生氣了。
林誌民一臉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傻?爸生氣是因為她把我們要給你結婚的錢拿去給你表弟結婚,我要這個錢乾什麼?”
“我不要這個錢,子軒家裡有錢,不需要我花錢。”
林誌民冷笑:“你難道和你媽一樣天真嗎?不多帶點錢到婆家去壯膽,人家怎麼看你?當天那個飯,許子軒爹媽一臉的人上人,你沒看出來嗎?”
壯膽這個詞用得好啊,原來談婚論嫁如兩軍對陣,帶的武器越多,就越能威懾對方。
“他們對我都很好,你不要擔心。我隻希望你們倆好好的。爸,你就當媽媽已經把這個錢給我了好不好?都這個歲數了,就不要離婚了。”林越懇切道。
林誌民臉色一變:“什麼‘都這個歲數了’?哪個歲數?你覺得我們這個歲數的人完了是嗎?我五十五了,老了,沒搞頭了,隻能在家等死了?告訴你,沒完。我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很多日子可以過得很精彩,你們彆太小看我們了!”
他怒目圓睜,慷慨激昂,過分的憤怒。林越知道那不完全對自己,那是“我們”在對抗看不見的“你們”。他因為有了“我們”,膽氣倍兒壯。“我們”是誰?
“那你帶著媽媽一起做嘛,你們老夫老妻,正好都退休了,可以一起精彩呀。”林越多麼希望媽媽也能加入這個“我們”。
林誌民瞥了雪華一眼:“你問問她,她愛動嗎?我叫她學開車,大家一起長途自駕遊當驢友,她不學,嫌麻煩;叫她一起健身鍛煉,擼擼鐵,她也不去,嫌累。一天你吃完早飯就準備做午飯,睡過午覺就準備做晚飯。”
林誌民越說越鄙夷,刻薄之情傾瀉而出:“過年你必須包餃子,端午必須包粽子,中秋必須有月餅,正月不能出去旅遊因為要走親戚,做頓家宴少來個親戚你就跟死了個人一樣耷拉著張臉。這幾十年來你除了做飯擦地和我姐東家長西家短的嚼舌根之外,有什麼愛好嗎?我姐七十了,還知道有空跳個廣場舞,你呢?張雪華,你三十歲那年就死了,到現在還沒埋而已。”
雪華被這咄咄評價連連打擊得無力招架,勉強道:“我要做家務——”
林誌民厭煩地打斷:“你有必要天天擦地抹桌子嗎?有必要一定要手包餃子手搟麵嗎?我要求你這麼乾了嗎?”
雪華低頭看著因為常年洗洗涮涮而變得粗糙的手,原來這纔是罪證。
林越有一瞬間是理解爸爸的,因為媽媽的確是一個相當刻板且自負的人。平時無論給她提什麼意見或者建議,基本都能聽到她脫口而出的拒絕。彼時她或溫和地微笑,帶了點“一切儘在掌控”的嘲諷;或避而不談,換話題表示自己不感興趣。好像被他人說服,是一種莫大的羞恥一樣。她固執地活在自己的軌道上,一絲不茍地執行著某些儀式感。隨著年齡的老去,在家呆著的時間越來越久,她這個毛病越來越嚴重。可能是因為自卑,總想堅持點什麼東西,以證明自己並非沒有見識、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家庭婦女,也是有觀點有主張的;也有可能是腦子退化了,失去了自我更新、與時俱進的能力。
可是下一刻,林越又覺得爸爸非常過分,難道不正是因為媽媽幾近潔癖的洗洗涮涮,醉心於研究食譜,維護人情往來,他纔可以享受窗明幾淨的家、挺括的衣服、乾淨美味的一日三餐、融洽的親友關係嗎?怎能得了便宜還賣乖?而且這番話也揭示了某種真相:爸爸並不完全是因為媽媽是個“扶哥魔”才爆發,是有股無名火一拱一拱,在退休這一年要燒成漫天大火。不能與時俱進的媽媽,此時就成了“你們”,成了他要對抗的目標。把媽媽打倒,和媽媽切割,他就重生了。
林越道:“爸,當年我媽和你一起開店,後來是你讓她回家照顧家庭和爺爺奶奶的。我記得當年她在店裡管著那幾個工人,做得很好。她當年也是個能乾的職業女性,你把她活生生地磨成了家庭主婦,再嫌棄她失去和時代同步的能力,這不公平啊。”
林誌民挺直腰,如受莫大冤屈:“說話要有證據,我從頭到尾沒有逼她回家當全職主婦,是她自己願意的。”
林越啞然,看向雪華,回憶起從前的歲月。那些年,她漸漸大了,要送補習班,要盯著學習。此外家務需要有人打理,一日三餐要有人做,這些事情當然保姆是可以代理的,但媽媽從來看不上保姆乾活的質量,而且可心的保姆也不好找,三天兩頭地換。後來爸爸因為三餐不規律,又喝酒應酬,把胃搞壞了,再不能吃外賣了,媽媽便回家為他精心烹製每頓餐食,用保溫桶提去店裡給他吃。人的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忙了這個,便忙不了那個,媽媽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回家當了主婦。
總是這樣:許多時候,女人隻要進入和男人的親密關係,不知怎麼的,走著走著,就會自動站到了男人的背後;許多時候,做妻子的不知怎麼的,活著活著,就會退縮到家庭這一方小天地裡。也許是情非得已,也許是甘之如飴。
這幾十年,一家三口的家庭生活在媽媽的料理下,多麼幸福。栗色木地板擦到反光,沙發套永遠散發著洗衣液的淡淡香味;邊桌上擺放的綠蘿片片葉子油綠潔淨。媽媽收拾屋子,是到了會把綠植的每一片葉子都擦一遍的地步。隻要在家吃正餐,飯桌上的主菜就沒下過四道。媽媽對做飯樂在其中,包包子,煎牛肉餅,自製漿水做酸湯餃,紅燒黃河大鯉魚,燉牛肉……一週的菜譜花樣翻新且大部分都是費事兒的吃食。她的醋溜土豆絲尤其一絕,土豆絲切得又勻又細,旺火熱油放乾辣椒絲和醋一溜,香辣酸脆,父女就著這一盤菜能乾掉兩碗飯。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每個普通的家都需要有這樣一個人——大概率這個人是媽媽。她們永遠都在,隨叫隨到,把不大的屋子收拾得整潔;無論家人幾點回家,都能端出乾淨可口的菜肴;守著一盞燈,夜幕下的高樓窗簾裡暈出桔黃色的溫暖剪影,叫晚歸的人一抬頭看到這情景,心頭就妥帖踏實,每個毛孔都散發著由衷的喜悅與寧靜。
家需要媽媽,媽媽心甘情願地回家了。有媽媽在,這個家就有了質感,有了靈魂。媽媽就是家的定海神針。可如今,家要沒了,定海神針成了根因使用年頭太長而發黑長黴的搟麵杖,要被丟進垃圾桶了。人人稱頌家的溫暖,說有個溫暖的家庭特彆重要,可沒人看得起苦心經營家庭溫暖的人。這麼荒唐的悖論,是如何代代延續的呢?林越非常替媽媽感到不公平,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往這三十年的生活,恩怨、得失、是非,已經攪成一團,這個賬連當事人都算不清,她又怎能一點點掰扯清楚?
雪華想辯解、求情、討功,想憤怒地指著丈夫的鼻子說他忘恩負義,想下跪承認自己偷家行徑的無恥,想倒在地上大哭大鬨,想把這費儘她無數心血經營起來的家全部砸爛,想和這個世界同歸於儘。想來想去,她終歸隻說了一句:“你爸沒有逼我,確實是我心甘情願。”
人要講道理,林誌民一直和她講道理,是她虧欠他道理。她和丈夫的關係,的確不能用“犧牲”二字。丈夫從未逼迫她,隻是在兩難的時候歎口氣,或者捂住隱隱做痛的胃部,她就心領神會,奮不顧身。從頭到尾,她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的事,你上哪裡討要公道呢?她用心甘情願地回歸家庭做家務,換丈夫心甘情願地默許她對孃家輸血。她以為這心甘情願心照不宣,沒想到與丈夫的想法完全錯軌,擦肩而過:做家務、照顧一家老少,怎麼能和丈夫算錢呢?心甘情願的事往往了無痕跡,賬也沒法一筆一筆地算清楚,索性爽快承認錯全在自己吧。事情敗壞到這個地步,至少落個坦誠。
雪華手緊緊抓住身上那件洗得鬆垮的碎白花灰色棉睡衣的衣角,她這身打扮從前看在林越眼裡,顯得閒適寫意,如今卻那樣寒磣。媽媽比實際年齡老,全部世界隻得家這一方小天地,爸爸卻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目光堅定地投往闊大的遠方,隻待策馬奔騰,抓住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林越鼻子酸了,仍不放棄說服爸爸:“爸,我媽當了二十年家庭主婦,真要離婚,你也得補償她。她退休金那麼低,這房爺爺奶奶又隻給你,叫她怎麼生活?可是補償的話,你剩下的錢也不夠吧?折騰什麼呢?”
林誌民道:“我已經打聽過了,如果離婚,她隻能得到幾萬塊錢的補償。因為我們共同經營的生意破產了,沒有其他的經濟收入,法律上她是拿不到多少錢的。”
爸爸居然已經提前詳細打聽過離婚的相關事宜了?他打著為女兒而戰的旗號,林越卻隻是心底發冷。雪華環顧著,這麼說,她幾十年的心血經營,其實一文不值?
林誌民道,離婚後,雪華可以繼續住這裡,大家當個舍友也不是不可以。單位老公房重建,一年之後新房交付,交二十萬,屆時她就可以住過去了。但有個前提,房產證必須寫林越的名字,雪華孃家人不能來住。
雪華低聲道:“那是自然。”
林誌民惡狠狠:“給了你一個大教訓,你才會說那是自然吧?如果我不提離婚,那房你是不是想著可以讓你侄子住過來?”
雪華連忙說:“那不會的。”隨即一陣心虛,她的確曾經有過這樣的一閃念。
林誌民道:“其實大家年紀不算老,現在人均壽命八十幾,還有三十年好活。張雪華,你也試著過點自己想過的日子吧。彆尋死覓活的,想開點,人生中有比洗衣做飯更有意思的事情。”
他居然用人生導師的口吻來指導媽媽,林越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卻一陣悲哀,仍在做最後的努力:“其實退一步來講,你願意去健身,去和那幫朋友長途自駕遊,當驢友,媽媽也不會乾涉你,為什麼一定要離婚呢?”
林誌民道:“我為什麼要掛著已婚人士的身份,去白白地浪費開展新生活的機會呢?不離婚,我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要被你們抓住把柄說我不忠吧?”
林越想起力姐,媽媽在電話裡哭著說你爸現在成天圍著那個老太婆轉,為了她,居然想和我離婚。林越坐火車時,開啟力姐所有的抖音視訊,一條條看完,明白爸爸到底為什麼成了這個女教練的迷弟了。一個一輩子反男性凝視的女人,她的我行我素和強壯其實反而更吸引某些男人,到了老年尤其顯得獨樹一幟。老,一般意味著孱弱而落伍,老年經濟能力也往往較年輕時差。而力姐,有錢又力量感爆棚,男人恰好天生就慕強。爸爸享受完媽媽這種把所有精力和愛都給了家庭的女人之後,突然迷上隻為自己而活的女強人了。
可林越問媽媽半天,也沒問出爸爸和力姐真正婚姻不忠的證據。也許爸爸隻是一廂情願地喜歡力姐,也許連喜歡都沒有,隻是追隨她,紮堆玩,讓新的生活方式為他的老年續命,讓人多勢眾嚇退死亡的威脅,或者讓死亡的威脅因為攤薄到每個人的頭上而不足為懼。這叫她怎麼斷案呢?再說了,就算真的婚姻不忠,她又能把爸爸怎麼樣呢?連法律都無可奈何呢。
林越抓住這話頭:“你的意思,現在你有喜歡的女人?”
林誌民道:“沒有,但我以後可能會有呀。無論有還是沒有,我要自由。”
他穿上跑鞋,說要去跑步。臨走前他說:“越越,我真沒想到,你居然站在你媽那一邊。可能女兒真的是天然和媽媽更親吧,哪怕其實是我為你考慮的更多,你也不會領情。”
他看了林越一眼,林越覺得那一眼裡包含著傷心,但不多,更多的是決絕。好像在說,是這樣也沒關係……也許晚年已至的爸爸真的不一樣了,他要專注探索新世界。時間不多了,他不能浪費在不相乾的人和事上麵,親情,也是一種不相乾的東西。
林越隻請了兩天假,要趕緊回去上班,臨走她給媽媽出的主意是:拖著,不離。反正現在起訴離婚的門檻非常高,感情破裂想成為離婚的理由很難,至少第一次訴訟離婚,是不會判離的。爸爸現在沒有去起訴,證明他並沒有那麼決絕。也許是更年期姍姍來遲,畢竟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也許是退休綜合症,或者是不知什麼機緣鬼使神差,總之他得折騰這麼一次。沒準兒拖幾個月,折騰的勁頭會過去呢。他目前的狀態就像一個外麵有小夥伴召喚的五歲兒童,急不可待地扒拉著碗裡的飯,隻想著趕緊衝出門去玩。可是玩累了,他還是想回家的,到時說不定兩人就重歸於好了。反正他說了,重建的公房交付之前,媽媽是可以一直住在這裡的。
林越說這番話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惡心。這事如果發生在彆人身上,她一準兒高談闊論,大手一揮:離,必須離,馬上離!離晚了一秒鐘,自尊心都要受到踐踏了。可是輪到自己父母身上,她又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從女兒的角度來講,她捨不得父母各奔東西。她本來有一個那麼溫馨的家,又不是童年起父母就爭吵不休;從理性的角度講,“一個人的老後”也太殘酷了點,媽媽從來沒有一個人生活過,爸爸更沒有。這個歲數了要重建生活,談何容易?
雪華木然聽著這些話,她是活該,幾十年渾渾噩噩,竟不知老之將至,凜冬將至,沒有預見到老年生活會是一場艱難的戰爭。睜眼一看,她的五十三歲,除了一個月兩千不到的退休金,竟連立錐之地都沒有。
雪華拉著林越的手,並沒有回答她說的那些建議,而是嘮叨著不相乾的話:“越越,這一切都是媽媽的錯。可是……我五歲的時候,你姥爺就去世了。原本我上頭還有個哥哥和姐姐,一個生病死了,一個掉進河裡淹死了,隻剩我和你大舅。你姥姥帶著我們兄妹倆,怕我們受委屈沒有再嫁人,一把血一把淚,掙著一條命,把我們倆帶大了。你大舅不愛讀書,主動和你姥姥說,媽,讓妹上學吧。他和你姥姥兩人供著我上了縣裡讀寄宿。我這才能高中畢業,有了到城裡廠子工作的機會。我就是……我一直記得我們那些年,你姥姥命苦,你大舅沒能耐,就我一個人強點,我怎麼著也不能不管他們……”
雪華的淚一滴滴掉到林越的手背上。這些話,林越從小到大聽了無數遍,早就聽麻木了。但雪華接下來的話卻讓她掉淚了:“媽媽對不住你和你爸爸……”
臨走前林越不放心,又去見了林瑞玲,要她多關照媽媽。林瑞玲拍著胸脯說放心吧,大姑會幫你盯著你爸媽的,絕不能叫他們離婚。這個歲數了,離什麼婚?
“就是,這個歲數了,離什麼婚?”林越稍感安慰。
林越帶著滿腔鬱悶登上返京高鐵,回到家,看著書櫃上的《第二性》、《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一個人的老後》、《父權製與資本主義》,一時失語。
女性主義理論聽著很科學,但實踐起來又那麼困難。活來活去,她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她在心裡給書架上的這一排主義挨個道了個歉:對不起,生活真的太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