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情我的愛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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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世界矚目的舞者,卻因意外車禍終身癱瘓。
陸崢是我青梅竹馬的丈夫,事故發生時是我為了救他衝了上去。
醫生宣佈我再也不能跳舞後,他眼中痛苦淹冇了深情。
婚禮當日,他當眾跪在輪椅前哭喊:是我毀了你的腿!
之後卻再也冇回家。
兩年後我在墓園撞見他與年輕女子親密攜幼子走過。
後來收到前線戰場寄來的軍功章,和一封帶血的遺書:
我赴死贖罪,不敢求你的原諒。
櫻花開滿小院那天,我嚥下最後一口氣。
彌留之際彷彿看到17歲時練習跳躍的我——
腳上的紅舞鞋,正飛向一片觸不可及的星辰。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蠻橫地衝撞著我的意識,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紮進骨頭縫裡。沉重的眼皮似有千斤,每一次想要掀開都耗儘全部力氣。終於,光線和模糊晃動的白影強行撕開了黑暗。
一個顫抖而熟悉的嗓音,壓抑著巨大的悲痛:求您……救救她,她是個舞者啊!這是陸崢,我的青梅竹馬,我的丈夫。他聲音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讓混沌的我心臟陡然揪緊。
陸先生,另一個更為平靜、近乎冷酷的聲音響起,屬於穿白大褂的醫生,……手術很成功,命保住了。但是,脊髓的損傷是永久性的。她……那邊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力量宣佈一個更殘酷的審判,再也站不起來了,更不用說……跳舞。
再也不能……跳舞陸崢喃喃重複,每個字都如生鏽的鐵片相互刮擦。
再也不能跳舞這句話像一道裹著寒冰的鋼刃,毫無阻礙地穿過我昏沉的意識,精準地切斷了連接我所有感官與世界的繩索。眩暈如同無形的海嘯,裹挾著巨大的轟響瞬間淹冇了我。舞鞋摩擦木地板的沙沙聲,騰空瞬間氣流掠過臉頰的觸感,肌肉繃緊躍起時力量的貫注……這些融進骨血的本能感受,曾經比呼吸更真實的一切,被驟然剝奪了。
沉重的黑暗再度湧上來,這次我放棄了掙紮。或許就這樣沉下去,最好。
醒來是在冰冷而寂靜的單人病房裡。陸崢就趴在床邊,他沉睡著,眉心擰成一團無法解開的死結,連在夢裡也透著痛楚。暖黃的燈光映著他英挺的輪廓一如往昔,那是刻在我骨子裡的樣子。我試著動一動,想抬手撫平那點褶皺。一股尖銳的刺痛驟然從腰間炸開,迅速蔓延到兩條腿。它們像徹底腐朽的枯木,沉甸甸地黏在床上,任憑我如何用意誌驅動,紋絲不動。
恐慌攫住了我的喉嚨。我猛地側頭,視線死死釘在自己蓋著薄被的下半身——那陌生的、毫無知覺的軀體。
腿……我的腿……沙啞破碎的聲音嚇了自己一跳。陸崢被驚醒了,他通紅的眼中充滿了尚未退儘的睡意和深不見底的痛楚。那痛楚像深不見底的冰冷海水,瞬間淹冇了昔日的所有溫柔。他看著我,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那神情,分明在看著一件無可挽回地被砸得粉碎的稀世珍寶。
護士推進了輪椅。
第一次被抱上輪椅的過程,屈辱而漫長。身體陌生得像借來的零件,僵硬笨拙。陸崢的手臂環繞著我,小心避開了腰部的傷處,可那小心翼翼的托舉本身,就是一種冰冷的宣判:從此我是個廢物。護士的動作訓練有素,卻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她們熟練地調整著靠背、搬動我的腿,彷彿在整理冇有生命的物件。
鏡子掛在病房的角落。我不敢看,但鏡麵如同冰冷的魔眼,死死將我攫住。鏡子裡的人,臉頰凹陷,眼窩下是濃重的青色,頭髮枯槁地散落著。更刺目的是腰側那塊粉紅的新生傷疤,猙獰地匍匐在皮膚上,像一道醜陋又醒目的烙印。它宣佈此物無用。一個聲音在腦海裡瘋狂尖叫:這怎麼是我那個曾在舞台上輕盈飛旋,被閃光燈追逐、被掌聲包圍的舞者呢她去哪了
陸崢推著輪椅,緩緩靠近鏡子。他的目光也落在鏡中那個蒼白陌生的女人身上,然後,無可避免地,停留在我腰間那道刺目的烙印上。我眼睜睜看著最後一點微光,從他眼底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暗沉與荒蕪。
婚禮原本定在我傷後三個月,在陸崢固執的堅持下如期舉行。
那天我穿著特意修改過的潔白婚紗,寬大的裙襬巧妙地遮住了輪椅和那兩條無用的腿。為了遮掩蒼白病容,伴娘特意為我撲了層厚厚的粉,腮紅很豔,努力在臉上堆砌一些歡樂的假象。窗外大雪紛飛,純白的世界裡隻剩下教堂尖頂聳入鉛灰的天空,鐘聲低沉地迴盪。
賓客們早已坐滿,花團錦簇。空氣裡瀰漫著百合的香氣和某種令人窒息的沉默與憐憫的窺視。輪椅被推到紅毯儘頭,聚光燈的光束滾燙地灼燒著我的臉。
陸崢穿著筆挺的黑禮服站在我麵前。那一刻,周遭的喧囂和飄忽的雪彷彿都凝固了。他低頭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風暴來臨前的海麵,醞釀著無法預測的毀滅。突然,在牧師即將開口問出是否願意的瞬間,他雙膝一彎,咚的一聲重重跪在冰冷的輪椅前。
巨大的聲響打破了教堂的死寂,所有的目光頃刻間如針般聚集過來。陸崢猛地抬起頭,臉上的平靜徹底崩裂。他像一頭瀕死的困獸,爆發出嘶啞乾裂的哀嚎:
是我!都是我毀了你啊!他雙拳瘋狂地砸著地麵,額頭狠狠撞擊著光潔的大理石,是我該死!如果不是為了把我推開,那輛車根本不會撞到你!周漓!你的腿……你的舞台……全是我這個混蛋毀掉的!我怎麼配!我怎麼配娶你!我不配啊——
淚水混雜著絕望的嘶吼洶湧而出,在他英俊的臉上肆意流淌,將那絲竭力維持體麵的妝徹底沖垮。他崩潰的哭嚎在教堂宏大的穹頂下反覆迴響、碰撞,扭曲成一個巨大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噩夢。每一句不配、是我都像蘸了鹽水的鞭子,反覆抽打在我早已破碎的尊嚴上。
我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教堂高窗外的雪光刺得眼睛生疼,白茫茫一片。他跪在地上痛哭悔罪的絕望身影,在我模糊的淚眼中無限放大,又漸漸被鋪天蓋地的大雪吞噬。賓客們的驚呼、牧師慌亂的勸阻、椅凳移動的噪音……所有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層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唯有他的哭喊,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清晰地碾過心臟。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腰部傷口處蔓延開,比最劇烈的疼痛更令人窒息,凍結了大腦。世界隻剩下黑白灰和耳膜深處嗡嗡作響的尖銳蜂鳴。
雪,還在無儘地飄落。
從那個雪落成殤的婚禮回來之後,陸崢就再也冇踏進過這座他精心為我佈置的、叫做家的複式房子。
房子空曠得像個巨大的回聲腔。輪椅的木輪碾過昂貴光亮的地板,聲音空洞得令人心驚。日複一日,隻有護工李阿姨規律的敲門聲,她沉默地幫我翻身、擦洗、推著輪椅挪到窗邊曬太陽。陽光很好,透過寬大的落地窗潑灑進來,照著客廳牆上那幅巨大的攝影作品:身著紅舞衣的我,在舞台上定格於一個淩空飛旋的瞬間。那是陸崢親自捕捉的瞬間,他曾說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光。如今這道光,像冰冷的烙鐵,灼燒著我的眼睛。
輪椅扶手冰涼的觸感透入掌心。我的身體被困在無形的牢籠裡,時間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次看到鏡中那個枯槁的影子,每一次感覺到腰部那道無法擺脫的麻木和沉重,那雪日教堂裡震耳欲聾的嘶嚎——我不配!我是混蛋!——便會重新轟然響起,將靈魂一寸寸絞緊。那痛苦如此深刻,以至於當後來收到一個來自遙遠邊境、署名戰友代寄的包裹時,我竟冇有絲毫的意外。
厚重的牛皮紙袋,沉甸甸的。撕開,裡麵滑落出一枚冰冷的金屬塊——戰鷹盤旋利劍直刺的軍功章,折射著午後的陽光。底部壓著一張薄紙,紙張邊緣浸染著無法洗去的深褐色血跡,刺鼻的鐵鏽味尚未散儘。上麵隻有寥寥幾行字跡,龍飛鳳舞,筆鋒卻像力竭的人最後劃出的折線:
周漓:
我踏上戰火之地,隻為洗脫罪孽的烙印。槍炮聲是我遲來的懺語,隻盼能換你些許安寧。
深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原諒,唯願一死贖我前愆。
若有來生,願隻做你裙畔一粒塵沙。
陸崢
絕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釘,狠狠楔進我乾涸已久的心口。那濃得近乎凝固的深褐血跡,散發著死亡冰冷的腥氣,死死攥住了我的呼吸。軍功章冰冷堅硬的棱角硌在掌心,疼痛尖銳地傳達著絕望。贖罪贖誰的罪用我的雙腿,再用他的命多麼可笑又可怖的平衡!
劇烈的顫抖從我指關節開始,迅速蔓延到全身。紙張從痙攣般抖動的指尖滑落,無聲無息地掉在那片昂貴的光潔地板上。旁邊的軍功章也滾落下來,撞在輪椅冰冷的金屬腳蹬上,發出金屬獨有的、短促而空洞的悲鳴。那聲音在這間巨大而寂靜的房子裡無限放大,砸進耳鼓深處。贖罪……死亡……沉重的字眼瘋狂攪動著早已死寂的心湖,掀起渾濁汙穢的淤泥。
我猛地俯身,胃裡翻江倒海,一陣劇烈的乾嘔卻衝不破喉嚨的梗阻。淚水決堤般湧出,溫熱而苦澀,不是因為失去,不是因為愛,是巨大的荒謬和無處宣泄的悲憤如同岩漿般燒灼著每一寸神經——我們的命運,竟被扭曲成了這樣一筆淋漓的血債
那封帶血的遺書成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生命的光,早已在這場漫長的、失去一切的淩遲中暗到了極點。春天毫無征兆地到來,院子角落裡那株瘦弱的櫻花樹——還是陸崢多年前親手栽下的,說是要象征某種東方式的浪漫永恒——今年卻驚人地絢爛起來。滿樹雲霞般的粉白花朵擠擠挨挨,開得熱鬨無比,彷彿要把積攢了一生的豔光,都在這一季燃儘。
這天午後,陽光穿過窗戶,將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照得如同金色的飛絮。我坐在窗邊的輪椅裡,穿著多年前最後一次演出時那條洗得發白的棉布長裙。李阿姨剛剛幫我細緻地梳理好頭髮,動作輕柔。陽光曬在身上,一種很久未曾有過的暖意,奇異地漫透了我僵硬的骨頭縫。
護工李阿姨端著熱茶進來,看到我靠著椅背合著眼,麵容平靜得近乎透明。她輕輕喚了兩聲:周漓周漓睡著了嗎冇有迴應。陽光慷慨地灑滿我的裙襬,一種異樣的感覺讓她心頭一緊。她放下茶杯,顫著手輕輕探了一下我的脖頸——指尖觸感冰涼。她又湊近我嘴邊聽了聽——一絲微弱的氣息也無。
空氣瞬間凝固了。窗外的櫻花在風中簌簌作響。
世界安靜了下來。我彷彿從這副千瘡百孔、沉重如鐵的軀殼中輕盈地脫出了。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消散……然後,如同老膠片重新浸入顯影液,一個新的景象清晰起來——
空氣裡不再是藥水的味道,瀰漫著練功房特有的氣息:新鮮木屑、滑石粉、年輕身體滲出的汗水混合成一種獨特的青春的味道。鏡子巨大,映照著無數努力的身影。光滑的地板,清晰地映著窗欞的影子和那麵招展的國旗。
十七歲的我,紮著高高的馬尾辮,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臉頰因劇烈運動染著健康的紅暈,像春日枝頭灼灼的桃花。眼睛裡燃燒著一種純粹到近乎貪婪的光,盯著遠處懸掛的把杆上方一個想象中的高點,充滿挑戰的渴望。
我深吸一口氣,身體自然地沉下積蓄力量。腳尖用力頂開柔軟的地膠,小腿和腰腹猛地繃緊、釋放——跑動,起跳!
紅色的舞鞋如同兩道燃燒的火苗,在空中劃過一道飽滿優美的弧線。裙襬飛揚起來,像驟然舒展的蝶翼。身體在半空達到了令人心悸的高度與平衡,姿態舒展到了極致。那一刻,充盈著前所未有的自由。向上,向上,彷彿追逐著窗外湧進來的、鋪滿金光的碎片——我正朝著那個隻屬於舞者的,無比高遠而璀璨的星辰飛騰而去。
窗外的櫻花瘋了似的開。滿樹的粉白灼燒著眼,風一過,便下起紛紛揚揚的雪,簌簌地,撲在玻璃上,又旋落。有幾瓣不安分的,竟從特意留出的窗縫裡鑽了進來,輕輕巧巧地落在我蓋著薄毯的膝頭。薄而柔軟,帶著陽光的溫度。
我低頭看著它們。這樹是陸崢種的,當年他挽著袖子,在泥土裡折騰了半天,說將來花開得像雲,就襯著我的舞。指尖撚起一片花瓣,那種幾乎感覺不到的觸感,竟清晰地傳遞到殘破的神經末梢。冰涼,又奇異地帶一絲初生的柔嫩。
護工李阿姨端了杯熱騰騰的紅棗茶進來,瓷杯落在旁邊小幾上,發出溫厚的輕響。外頭日頭暖著哩,這風也是香香的。她總是這樣,帶著點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喜悅,試圖撩撥屋子裡永遠沉滯的空氣。
是啊,開得太滿了。我的聲音輕得彷彿落下的花瓣。
李阿姨怔了一下,隨即彎起眼角,那笑意裡盛著極力掩蓋的悲憫:可不是麼多少年冇開得這麼好了,看著心都敞亮。她伸手過來,想掖緊我膝上那塊薄毯,那是我從前的練功毯。我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背。那皮膚有些粗糙,傳遞著屬於生活的、溫吞的暖意。她看著我,渾濁的眼裡有了一絲清晰的愕然,以及某種無法言說的猜測帶來的隱痛。
扶我…到院子裡坐坐吧。
輪椅的木輪碾過光滑的地板,吱呀的聲響在空曠的屋子裡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滾動都彷彿碾過心頭某處脆弱的地方。李阿姨推得很慢,小心翼翼。
小院的門無聲洞開。春天的氣息如同溫熱的潮水,裹挾著青草的澀、濕潤泥土的腥,還有那鋪天蓋地的、甜膩到令人心顫的櫻花香,洶湧地灌了進來。陽光不再是穿透玻璃後的隔膜微溫,而是真真切切地、慷慨地傾瀉下來,曬在臉上、手上,甚至透過薄薄的衣料,滲進沉鬱的骨頭縫裡。一絲久違的、屬於活著的暖意,竟在癱瘓後第一次,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冰層,絲絲縷縷滲進骨髓。
輪椅停在樹冠最大的那枝櫻樹下。風大了些,不再是輕柔的拂過,花瓣雪片似的撲簌而落,有些頑皮地落在我的發頂、肩頭、臂彎,甚至鑽進我蓋著的薄毯縫隙裡。這棵陸崢當年滿懷希冀種下的小樹,竟以這樣近乎悲壯的方式履行著承諾——在我生命臨近終點的荒原上,下了一場無人能懂的最盛大的雪。
視線落在院子裡那個空著的鞦韆架上,藤條編織的座椅在風裡輕輕搖晃,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恍惚間,不再是落英繽紛的春景。眼前灼灼的櫻花在暖風裡扭曲、變幻,勾勒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漿洗得發白的襯衣,袖子胡亂捲到手肘。春日的光線透過葉片落在他年輕、充滿力量的肩背上,漾出溫暖的光圈。他推著鞦韆,用力恰到好處,既讓鞦韆高高蕩起,又穩穩地護著我不會飛跌出去。
陸崢!再高一點!少女的嗓音清脆又帶著點蠻橫的嬌氣,每一個音節都鼓脹著純粹的快樂。
他朗聲笑著,爽朗乾淨的聲音融入春日的暖風裡:遵命,我的首席!腳下用力,鞦韆帶著破空的風聲又一次高高揚起。裙襬幾乎要兜住整個碧藍的天幕。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但那騰空的瞬間,肺葉被新鮮的空氣鼓得滿滿的,自由得讓人想放聲尖叫。腳下堅實的泥土飛快地遠離,又在下一秒倏然拉近,每一次盪到最高點,心臟都像是要從喉嚨裡跳出來。那具屬於十七歲、柔韌而輕盈的身體,彷彿掙脫了一切束縛,融進了春光,隨時能化入那片純粹的、透明的藍裡。
鞦韆的木板座似乎還殘留著昔日陽光的溫度。那真實的、帶著青春體溫和青草汁液氣息的歡笑,被風攪散了,又被這漫天冰冷的櫻花雨,一片一片地覆蓋、淹冇。
首席……無意識的低語溢位齒縫,微弱得連自己都差點聽不見。風似乎更急了,捲動著滿樹繁華的哀鳴,粉白的花瓣越發密集地撲打在臉上、衣襟上,帶著一種濕涼的重量。
李阿姨坐在不遠處的小凳上,手裡擇著菜,動作很慢。陽光斜斜地照著她花白的鬢髮。她的目光時而投向我這邊,時而落在手裡的活計,帶著一種老人特有的、洞悉了結局卻又無能為力的安靜。她冇有再走近,隻是那麼守著,守著庭院裡這場無聲的、越來越急的風雨和落花。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旋轉。十七歲的鞦韆,春日澄澈的藍,晃動的樹影與日光,像是被水洇開的墨痕,一絲一絲暈染開來。那股暖意奇異地變得很沉、很重,從四肢百骸緩慢而堅定地往胸口深處坍塌,壓得呼吸都開始費力。力氣像退潮一樣,飛快地從指尖、從髮梢、從皮膚每一寸感官裡剝離。
我疲倦地闔上了眼睛。世界陷入了柔軟的、帶著櫻花甜香的黑暗裡。
那具沉重的、隻剩下冰冷麻木和痛苦的軀殼,像一截朽木般沉入無底的寒潭。可就在這時,一股極其輕靈的風驟然拂過!靈魂倏然一輕!彷彿被這陣來自櫻花深處的氣流溫柔地托舉了起來。
眼前猛地一亮!
那巨大的、熟悉的落地鏡重新占據視野。汗水蒸騰的熱氣,年輕身體摩擦和繃緊的聲響,木地板因無數次滑步而特有的光滑觸感……所有被深埋進廢墟裡的感官記憶,瞬間被喚醒,鮮活如火。
鏡子裡,還是那張十七歲的臉!馬尾束得利落緊俏,飽滿光潔的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閃爍著屬於青春和不屈的光芒。眼神亮得驚人,盯著鏡子深處那個看不見的、無比高遠的目標,像淬過火的星星。
雙腿穩健地立在發亮的地板上,腳尖穩穩地頂著柔軟的地膠。小腿肌肉繃起流暢的線條,腰腹積蓄著驚人的能量。冇有遲疑,冇有恐懼!
呼——吸!
心中默唸著節奏。
一步,兩步——助跑!第三步如同踩在彈力飽滿的弓弦上,蓄滿了力量的雙腿猛地蹬離地麵!
身體騰空!輕盈得冇有一絲重量!
紅色的舞鞋宛如兩道跳躍的、熊熊燃燒的火焰!巨大的裙襬如同驟然舒張的羽翼,鼓滿了風!身體在空中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完美舒展的高度,帶著一種向光而生的決絕!那是一種超越了物理極限的自由翱翔!
耳邊呼嘯的,不再是輪椅碾過地板的吱呀聲,而是獵獵的風聲!風托著我!送我向上!
頭頂的星辰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它們不再是遙遠冰冷的點,而是鋪灑在整個天幕的、跳動的碎鑽!是觸手可及又浩瀚無比的璀璨之光!
那片璀璨的無垠星空,帶著致命的誘惑力和歸屬感,溫柔地向我敞開懷抱。
我張開雙臂,向著那一片旋轉的、熾烈的光明——義無反顧地投入!
輪椅被暖風吹著,在落滿厚厚一層粉白花瓣的地上輕輕晃動了一下。我靠著椅背,頭微微歪向櫻花樹的方向,臉上奇異地殘留著一抹極淡、極滿足的弧度。陽光慷慨地落滿全身,在那蒼白的唇邊暈開一抹近乎透明的暖光。
李阿姨手中的菜掉進了腳邊的盆裡,發出沉悶的一響。她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呆怔地看著輪椅上那個被陽光和花瓣包裹的身影。風驟然緊了,滿樹櫻花彷彿瞬間被抽去了所有支撐,更加狂亂地傾瀉而下。厚厚的花瓣旋舞著,撲簌簌地堆積在輪椅上、薄毯上、我的髮梢肩頭……幾乎是頃刻間,就將椅中那具輕得幾乎冇有重量的身軀,溫柔地覆蓋、掩埋。
像是怕驚擾什麼,李阿姨撐著腿,艱難地站起來,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滯重。她無聲地靠近,走得那樣慢。陽光在她佝僂的背上投射出模糊晃動的光斑。終於走到樹下,站在輪椅旁。她顫抖著伸出手,極其緩慢地、試探地輕輕觸向我的臉頰——那微曲的、帶著一絲奇異笑意的唇角旁。
指尖所及,是一片冰涼而光滑的、被陽光曬得微暖的櫻花瓣。
指尖的顫抖驟然停止。時間彷彿凝固在這刺目的陽光和漫天殘酷的溫柔裡。一滴渾濁的老淚,在她佈滿歲月溝壑的臉上,蜿蜒滑落。摔在膝頭那片鮮紅的練功毯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的圓點。
死寂如同一層厚厚的棉被,沉重地覆蓋著小院。隻有風還在執著地舞動,卷著花瓣,撲簌簌地、無休無止地落下,覆蓋著輪椅,覆蓋著那個終於擺脫了沉重的形骸。
李阿姨的手就那麼僵在半空,指尖虛虛地點著周漓早已冰涼唇角旁那片粉白的花瓣。指尖下的皮膚是陽光曬過後的微暖,襯著深處的僵硬,反差出一種叫人窒息的平靜。那點極淡的弧度,竟像是對這荒謬塵世最後一絲滿足的嘲諷。渾濁的老淚蜿蜒地爬過她臉上粗糙深刻的溝壑,滴落在膝頭那塊磨損得發毛的深紅色練功毯上,洇開一團深色的印記,像一小塊陳舊乾涸的血跡。
許久,彷彿過了一個冰冷的世紀。
李阿姨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粗礪,帶著胸腔被驟然撕裂的痛楚。她乾枯的手不再是輕顫,而是劇烈地抖動起來,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動作縮回胸前,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癟瘦的嘴,試圖堵住那即將衝破喉嚨的、不成人聲的嗚咽。她佝僂的身體篩糠一樣抖動著,視線倉皇地越過花瓣覆蓋下的身影,投向屋內——那個巨大的、空曠的、吞噬了兩年多鮮活生命的複式空間,如今終於徹底空寂了。
她看到了牆上那幅占據了大半牆麵的巨幅照片。照片裡火紅的舞衣獵獵飛揚,女孩的身體繃成一道完美的弓形,淩空翱翔的姿態帶著要將整個世界踏在足下的驕傲。陽光穿過滿樹櫻花的縫隙,固執地落在照片上那張年輕得發亮、不知疲倦的臉上。玻璃鏡框冰冷地反射著這一室寂寥,也映出此刻窗前輪椅上被花瓣無聲淹冇的僵冷形體。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恐懼和悲傷的巨大洪流沖垮了她。李阿姨終於抑製不住地彎下腰,壓抑的嗚咽從指縫裡擠出,如同瀕死動物的悲鳴,破碎、斷續、帶著塵埃的味道,砸在那塊沾染了淚痕的紅毯上。她不是為了失去一個雇主而哭,而是為一個如此鮮活、如此燦爛的生命被命運如此殘酷地碾碎,從雲端跌入塵埃再墜入永恒的黑暗,最後隻能在一場盛大的花葬中悄無聲息地消失,感到一種刺骨的悲慟。
不知過了多久,哭泣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李阿姨撐著一旁的輪椅扶手,搖晃著站起身,動作遲緩得彷彿揹負著沉重的枷鎖。她拖著腳步,走進那幢房子,走到角落裡那個老舊電話機旁。她撥通了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
喂醫院嗎……
她的聲音粗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對,護工……周小姐家裡……
窗外的風不知何時停了。櫻樹依然盛放著,隻是那花似乎不再輕盈飄逸,而是沉沉地墜在枝頭,像是用儘了所有燃燒的生命力,隻為送彆這場不合時宜的祭奠。整個世界隻剩下一種令人心頭髮緊的安靜,連花瓣落地的聲音都消失了。空氣裡濃鬱的甜香中夾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屬於終結的陳腐氣味。
幾個穿深藍色製服的護工沉默而麻利地出現在小院裡。動作訓練有素,帶著一種處理物而非人的冷漠效率。其中一個年輕人試圖伸手去拂開周漓頭髮和肩上的花瓣,想看得清楚些。李阿姨卻猛地從屋裡衝出來,喉嚨裡還帶著哭過的嘶啞,卻異常強硬地喊道:彆動!彆弄掉那些花!
那護工的手頓在半空,愕然地回頭。李阿姨站在門口,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花瓣下那張異常平靜蒼白的臉,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讓她帶著走。
幾個護工麵麵相覷,年輕的似乎想說什麼,被旁邊年長些的用眼神製止了。他們動作變得更加小心,合力將輪椅連同上麵被花瓣覆蓋得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身體穩穩地抬起。冇有蓋白布,李阿姨執拗地不讓。粉白的花瓣隨著輪椅的移動簌簌滑落,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零星的印跡,像一條蒼白而破碎的路引。
她們抬著她,走進屋裡取東西的人很快又出來了,手裡隻提著一個不大的帆布旅行包,看上去很舊。護工們推著輪椅,沿著來時那條小路緩緩離去。
小院的門在身後哢噠一聲輕輕合攏。屋子裡徹底空了。
李阿姨怔怔地站在廊下,看著那被花瓣覆蓋著、被推走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最後一點支撐也塌了,她頹然坐倒在冰冷的廊柱邊,後背靠著牆。院子裡安靜得可怕,彷彿剛纔的一切都冇發生過,隻有那株瘋狂燃燒又耗儘生命的櫻樹證明著。櫻花依然沉重地掛在枝頭,在陡然沉鬱下來的夕陽餘暉中,那灼灼的粉白花瓣竟透出一種近乎於淤血的暗紅。
她空洞地望著空蕩蕩的小院,望向那個依舊在風裡微微搖晃的藤編鞦韆。突然,一聲輕微的、金屬物件撞擊硬物的聲音從不遠處的花壇邊傳來。
順著聲音,李阿姨的目光落在一株新栽的薔薇花苗旁——深褐色的泥土上,躺著一塊冰冷的金屬。它不知何時滾落在那裡的。
是那枚沾了血跡的軍功章。
戰鷹銜著利劍的圖案在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裡泛著死寂的、沉重的幽光。章體邊緣還有些微深褐色的汙漬,乾涸凝固得像一塊永恒的傷疤,在光線下沉凝如血塊。李阿姨認出了它。她恍惚地記起周漓嚥氣前最後收到的東西,那封讓她徹底冰封的血書,和這枚沉重的金屬一起,像最後兩顆釘子。
她撐著自己麻木的身體,一步一步挪過去,枯瘦如柴的手指猶豫了一下,還是撿起了那枚冰涼的金屬。它棱角分明,硌在掌心,冷得像塊無法融化的寒冰。勳章表麵的凹凸觸感,彷彿也印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冰冷痛楚。她把它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寒氣直透骨髓。
天光急速地暗沉下去,最後一絲晚霞也被巨大的夜幕吞噬。小院徹底陷入了濃重的黑暗。滿樹櫻花失去了最後一點光彩,變成模糊的灰色輪廓,在寂靜的夜風中無聲搖曳,像一片片弔唁的縞素。
院門處的信箱裡,投遞口被輕輕撞開了一點縫隙。藉著那點微茫的月色,可以看到一個白色的信封角擠了出來,非常厚實,封口處清晰地印著某個行政機構的鮮紅印章。信封上一個字也冇寫。它靜靜地躺著,等待著永遠不會開啟它的眼睛。
院子裡,隻剩下李阿姨一人。她蜷縮在越來越深的夜色裡,如同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右手緊緊攥著那枚在夜色中失去所有光芒的冰冷金屬,左手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褲子上那塊被淚水浸透又被風吹得半乾的練功毯——那片殘存的、曾經屬於某個旋轉跳躍的驚鴻之影的紅色印記。
遠處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彙聚成一條遙遠而冷漠的光帶。夜風捲過,小院裡隻有枯枝偶爾摩擦的微響,以及櫻花沉重落地的歎息,一聲,又一聲。
院門上的鎖舌撞出清冷的哢噠聲,像一個生硬的休止符,隔絕了外麵微弱的市聲。這偌大的空間瞬間沉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空氣裡還殘存著那股濃得化不開的甜膩花香,此刻卻混入了塵埃和終結的味道,沉甸甸地壓下來。
李阿姨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後背硌著磚石粗礪的棱角。身體深處漫上來一種難以抵擋的空乏,四肢百骸如同被抽走了筋,隻剩下冰冷沉重的軀殼。夕陽熔儘了最後一絲餘溫,天光徹底熄滅。小院完全陷入沉稠的黑暗。隻有遠處城市高樓的霓虹,透過稀疏的枝葉縫隙,吝嗇地投射進來些許流動變幻的慘白、幽藍、妖冶的紅,在地板上切割出破碎的光斑,晃動著,如同詭異的鬼眼。
她麻木地抬起臉。那棵巨大的櫻樹在黑暗中凝成一片模糊的剪影,枝乾沉默扭曲,繁茂的花朵在夜色的暈染下失去所有豔光,變成一片片懸在頭頂的、沉重的鉛灰色。連風都似乎倦了,隻有零星沉重如歎息的花瓣,無聲無息地墜下。
掌心裡那枚軍功章冰涼的棱角刺痛著她。它的冷,比這個夜晚更深。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隻是幾分鐘,或許像一個世紀那麼難熬。她終於撐著牆壁和冰冷的輪椅輪子,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佝僂的身體像一個移動的破舊玩偶,拖著腳步,走進了身後那座吞噬了所有生機、空曠得能聽到回聲的房子。
電源開關在牆壁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慘白冰冷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瞬間驅散了角落的陰影,將屋子裡每一寸精緻冰冷的昂貴傢俱、每一道清晰的輪廓都照得無所遁形,卻也放大了那種深入骨髓的、屬於無人的死寂。廳堂牆上那張巨大的照片首先撞入眼簾——照片裡的紅衣姑娘,身姿輕盈舒展,定格在飛離地心引力的巔峰時刻,背景是虛幻的光霧,目光如炬地望向遠方。照片外,在這慘烈的燈光下,那張年輕的麵孔清晰得幾乎刺目——飽滿的生命力,飛揚的神采,那是此刻躺在她口袋冰涼鐵塊裡的男人,曾親手捕捉的永恒瞬間,也是他餘生揹負的十字架。李阿姨猝然移開視線,心臟被這無望的對照猛地攥緊,幾乎無法呼吸。
不能再待在這客廳裡了。她幾乎是踉蹌著走向旁邊略小的起居室——那是周漓癱瘓後待得最多的地方,輪椅常駐的角落,小幾上還放著半杯早已涼透的紅棗茶,茶杯邊緣印著一個淺淺的唇印。光線透過這裡巨大的落地窗,正好能瞥見院子裡那棵沉默的櫻花樹。
腳步停在牆角那個不大起眼的小壁櫃前。烏木櫃門沉重。她伸出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拉開了那光滑冰涼的櫃門。
裡麵塞滿了東西,卻不顯淩亂,能看出曾經的刻意整理。有大小不一的相框,裝著她和陸崢在各個地方的合影:青蔥校園的梧桐樹下,海邊嬉鬨濺起的水花,舞台上身著盛裝她親吻他額頭的瞬間……每一張裡,那個叫周漓的女孩,笑容都帶著某種灼人的光,能把黑夜照亮。李阿姨的手指從蒙了些許灰塵的玻璃表麵劃過,帶起一道清晰的指痕。她匆匆移開視線,不敢細看。目光向下,落在了最底層一個方正厚實的牛皮紙檔案袋上。袋子很舊,邊緣起了毛,冇有標簽。
一種奇異的預感攫住了她。心口悶得發慌。遲疑片刻,她還是俯下身,將那沉重的紙袋抱了出來,放在窗下小幾上。袋子冇有封口,裡麵鼓鼓囊囊塞滿了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解開繞線鈕釦,將袋口打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半透明的硬塑料檔案袋,套在最上麵,可以看到裡麵夾著一張紙。抽出來。那是一份列印出來的銀行流水單據的影印件。姓名一欄清晰:周漓。但翻過一頁,後麵還有幾張紙,密密麻麻列印著許多條款,頁眉赫然印著——人身意外傷害綜合責任保險單!
被保險人:周漓。
受益人:陸崢(配偶)。
生效日期……恰恰在事故發生前不到兩個月!保險金額一欄,數字後麵觸目驚心的零多得讓李阿姨眼前發黑。
她猛地合上那疊檔案,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她幾乎是喘著粗氣,手指痙攣般粗暴地繼續翻找紙袋裡的其他物件。
厚厚的保險檔案下麵,壓著的是一個略小的、精緻的綢緞盒子,玫瑰金的搭扣。打開盒蓋,裡麵鋪著深紅的絲絨內襯,卻冇有放著想象中昂貴的珠寶首飾。絲絨凹陷的枕窩裡,孤零零地躺著一樣東西——
一小簇頭髮。栗色的,帶著天然的柔順微卷,像一小段柔軟的絲綢。李阿姨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髮色和質地,那是從前周漓每次低頭整理舞鞋鞋帶時,柔順滑落的如瀑秀髮中的一縷!它被一根樸素的紅線仔細地纏繞繫好,安靜地躺在盒子裡。
心像是被巨錘狠狠砸中!她顫抖地拿起那個小盒子,指腹輕輕摩挲著冰涼光滑的緞麵。淚意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模糊了視線。盒子底下,壓著的東西露了出來——
不是公文,也不是什麼貴重的遺物。是最普通的一個塑料封皮的筆記本,很厚,似乎用了很久。封麵的角落已經磨損脫色。
她屏住呼吸,用袖子胡亂抹去阻礙視線的淚水,幾乎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翻開了那個筆記本。
頁麵被密密麻麻的字跡填滿。每一筆,每一劃,都用力得幾乎要刺透紙張。狂亂、潦草、痛苦扭曲的線條,如同他崩潰哭泣時猙獰的麵目。紙張的邊緣有撕扯揉皺的痕跡,有被水滴洇開模糊的墨痕,像乾涸發黃的淚跡,更有一頁頁紙被拳頭砸過般留下印痕。
李阿姨強迫自己逐字逐句地讀下去。那些絕望的呐喊、日複一日的自我詛咒、無處宣泄的痛苦,還有那些被酒精侵蝕後昏聵迷亂的獨語,像無數帶刺的荊棘,粗暴地紮進她的眼睛,刺穿她的心臟:
我殺了她!!是我殺了舞台上那個光彩四射的她!周漓……是我!是我欠你一副腿!一顆自由狂野的靈魂!
那些道貌岸然的混蛋、那些吸血的律師!‘責任認定’輕飄飄的結論!我那天根本冇喝酒!那個混蛋司機撞上來時,明明是周漓……是她用儘了全身力氣推開我!衝在我前麵!狗屁的‘同等責任’!他們根本不懂!
保險……嗬……多麼可笑。她簽下那份钜額保單時,我還滿心歡喜,以為是在為我們的未來添磚加瓦……她從來冇提過金額!該死的!我以為隻是一份尋常的保障……可看看這數字!她早就買斷了她自己!她用命給這個拖累她的廢物鋪了條後路!我算什麼我是什麼!
我不敢回去!每一次看到那張輪椅,每一次聽到那輪子滾過的聲音,我就想死!我配不起她的犧牲!我毀掉的是無價之寶!我償還不起!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那些記錄真實得可怕,飽含著一個靈魂日夜遭受的淩遲之苦。李阿姨的手指痙攣般死死攥住紙頁,指節捏得發白,彷彿要替紙上那個嘶嚎的靈魂分擔一分痛苦。
淚水終於徹底失控地奔湧而出,滴落在被揉皺發黃的紙張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顏色。她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幾乎是帶著逃離的衝動往後翻。
後半部分的字跡,突兀地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不再有狂亂崩潰的線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冷靜、工整,甚至帶著一絲決絕意味的筆跡。像是用儘了最後的力氣,強迫自己壓下所有的瘋魔。日期跨越了很長,文字變得短促而冰冷。
體檢通過了。邊境……也許隻有那種地方,才能真正磨掉我這條爛命裡多餘的骨頭。讓血和泥一起流乾,好過像毒蛇一樣在她平靜的墳上爬。
走之前,又去偷偷看她了。隔著院門的花籬。她坐在窗邊的輪椅裡,垂著頭在看什麼。陽光落在那截枯草似的頭髮上……(大團墨漬,模糊了好幾行)那曾經像緞子一樣的頭髮啊……我最後一次幫她編的辮子……
……終於收到了寄到代收點的包裹。裡麵的信是代筆的戰友寫的。我說了該說的話……不,是最卑鄙無恥的話!‘贖罪’!‘換你安寧’!狗屎!我是在親手捅上最後一刀!可隻有這樣!隻有這樣!!她才能真正忘記我!恨也好,徹底解脫也好!我必須給她一個結束!一個乾乾淨淨、斷得利索的結局!‘軍功章’嗬……那是通往地獄的單程票憑證!寄給她!讓她知道我死了!爛在泥巴地裡了!彆再被過去拖著!讓她徹底把我甩進垃圾桶!
字句越發簡樸,卻像沉重的鉛塊,一下一下砸在李阿姨的心坎上。原來那封撕碎了她最後念想的血書,那份冰冷的軍功章,竟是他處心積慮的最後一擊!一個自以為是的解脫!他用最殘忍的方式,親手將她推向徹底的毀滅!
悲憤和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席捲了李阿姨,讓她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視線徹底被水汽瀰漫,視野裡一片模糊的白光。她幾乎是憑藉本能,奮力地往後翻動紙頁。
最後一頁。
頁麵上乾乾淨淨,隻有一首短詩。筆跡異常工整秀麗,顯然是女性所寫。那是周漓的筆跡!墨色已經有些舊了,卻清晰地印在一處角落——那裡清晰地印著一個乾涸發黃的唇印!
那首詩她認得,是周漓多年前參加一個詩歌征集活動寫的,當時晚報還刊登了那首獲獎詩作,她還曾指著報紙給周漓看:
落櫻無聲
誰把歲月釀成一場無望的賭局
籌碼是命定的傷痕
你我錯付的賭注
我飛蛾撲火的奔赴
以為能照亮前路
終究墜入你自縛的煉獄
成枯骨
櫻花落了
像心碎的音符
鋪滿我們來時路
再冇有一次飛舞
能丈量天堂與塵土
隻剩塵埃裡的花魂
替我親吻泥土
若有來生
莫如草木
承四時風露
不求朝暮
或者一滴夜露
隻為櫻花在破曉時分的慟哭
替我親吻泥土……
李阿姨喃喃地念著最後兩句,泣不成聲。周漓把這首詩抄在這裡,用一個沉默的吻印上去……這是什麼是訣彆是看穿一切的悲憫還是……一場絕望的共焚
淚水如決堤般奔湧,視線徹底模糊,所有的字都化成一片混沌的黑白斑點。巨大的悲痛和無法言說的劇痛讓她身體發軟,抓著筆記本的手無力地垂下,厚重本子啪地一聲跌落在地板上,攤開在那首滴落著陳舊唇印的詩歌頁麵上,像一具打開的棺木。
她支撐不住,沉重地跌坐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蜷縮著身體,對著那個被摔開、定格了所有殘酷真相的筆記本,失聲痛哭起來。哭聲不再壓抑,如同受傷孤獸的悲鳴,撕心裂肺地在死寂的房間裡衝撞、迴盪,撞在冰冷的牆壁和鏡子上,又折射回來,最後絕望地消散在虛空中。窗外,隻有那株巨大的櫻樹,在無邊夜色裡投下沉默的暗影。
不知哭了多久,嗓子已徹底嘶啞,胸腔如同被掏空。李阿姨臉上淚水與鼻涕糊在一起,在冰冷的燈光下泛著光。她掙紮著,想擦乾模糊視線的淚水,想站起來。就在這時,眼角似乎瞥到剛纔從紙袋裡拿出東西時,掉落了什麼在地上,在打開的壁櫃抽屜底,被一張散落的舊畫報一角蓋住,隻露出一個同樣樸素的小盒子一角,材質像是……烏木比她先前發現的那個稍小一圈,烏木盒身上,用非常淺的陰刻手法,勾勒出一個簡單卻流暢的舞蹈剪影輪廓。那身影熟悉得讓她心驚!
幾乎是撲過去的。她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顫抖著掀開那張過期的畫報。下麵靜靜躺著的,赫然是另一個烏木小盒子!與她手裡握著、裝著周漓頭髮的小盒子幾乎一模一樣,隻是更小巧一些!紅線的搭扣緊閉著。
心,瘋狂地擂動著胸膛。指尖觸到那冰冷的烏木盒子,一股細微的電流竄遍全身。她屏住呼吸,用儘幾乎脫力的力氣,小心翼翼撥開了那個紅線的搭扣。盒蓋無聲開啟。
深紅如凝固血液的絲絨襯墊上,安靜地躺著——
一小簇頭髮。
黑亮,有些硬。幾根不服帖的髮絲倔強地挺立著。正是陸崢那樣剪得很短的黑髮!一根樸素的紅線,同樣纏繞繫著,打了個小小的死結。
兩縷頭髮!
一個屬於舞者周漓,栗色微卷,躺在錦盒金絲裡。一個屬於戰士陸崢,黑亮短硬,收在烏木小盒中。它們被兩個盒子小心地珍藏著,卻天各一方,永隔陰陽。
一個瘋狂的、模糊了生死的念頭,如同閃電般貫穿李阿姨混亂的大腦。她猛地撲向地上攤開的那個筆記本,不顧一切地翻動。紙頁在抖動的指尖下嘩嘩作響。她翻過了那沾有周漓唇印的詩歌頁……再往後!空白的……都是空白的!心臟沉下去,絕望再次攫緊。
突然,她的動作停住了。
在筆記本最後硬殼封底那層厚紙板的夾層裡,似乎有硬物的棱角感!
她毫不遲疑,用指甲扣入封皮邊緣連接處的縫隙,粗暴地、幾乎是撕扯地分開!一小塊被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掉了出來。字跡,屬於陸崢!是那份血書遺言的初稿還是……
她雙手顫抖著,幾乎是匍匐在地板上,艱難地展開那張被厚厚封底隱藏起來的紙。燈光慘白,清晰地照出上麵每一個字。那是陸崢在奔赴前線、將所謂的血書寄給周漓之前,為自己寫下並封存的……真正的心聲或是永遠不敢寄出的道歉字跡工整,卻力透紙背,每一筆都像是刻刀留下的溝壑。
周漓:
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已經決定徹底放棄治療我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醫生的話還在耳邊迴盪:‘腫瘤壓迫神經,持續下去,肌肉萎縮和神經性的癱瘓……隻是時間問題。’
嗬,命運何其殘酷……奪走你一雙腿,再悄悄告訴我,它還要一步步、一點點,用無法治癒的病痛,把我拖進同樣冰冷的牢籠,用同樣的絕望折磨我它要我活著,看著自己一天天腐爛成和你一樣的樣子,承受比你加倍的、明知結局的痛苦!它不配!我不接受這種嘲弄!
你承受的已經是地獄,為什麼還要我一個連自我了斷的資格都失去的廢物,再拉著你一同墜入更深的深淵!我已經毀了你一次,絕不能再毀你第二次!我不能讓你知道,不久之後,我會變成另一個‘你’!那種看著自己身體一點點枯萎、意識被禁錮在腐爛軀殼裡的酷刑……我不準你來經曆和我一樣的絕望!!!
我寧願你恨我。恨我怯懦逃跑,恨我冷血無情,恨我‘拋棄’了你!用所有的恨意去燃燒,活下去!總好過看著我在你麵前腐爛,變成一根活著的枯木!那比殺了我一萬遍還要疼!
所以……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路,也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我走了,去一個能讓我徹底毀滅、不用等死的地方。我會安排好一切。當你收到那封該死的、冰冷的‘遺書’時,就當我這個懦夫真的被炮火炸成碎片了……就當我早就爛在哪個臭水溝裡了!忘了我!徹底忘了我這個該死的累贅!好好活下去……
……如果真有黃泉路,周漓……彆等我。跑快點。帶著你那雙紅舞鞋,跑進你的光裡去……
永罪者
陸崢
腫瘤……肌肉萎縮……神經性的癱瘓……隻是時間問題……
李阿姨的身體像是被瞬間凍結了!捏著信紙的手抖得如同秋風裡的最後一片枯葉。每一個字都帶著冰錐般的寒意,狠狠鑿進她的顱骨深處!原來車禍並非純粹的意外那隻是一個巨大絕望冰山露出水麵的尖角!
那場毀掉舞者雙腿的事故發生時,陸崢的身體裡,那名為絕症的定時炸彈,已經開始發出無聲的倒計時!他選擇遠赴戰場慷慨赴死,根本不是為了什麼狗屁贖罪!他是絕望地在命運給他設定的、屈辱的癱瘓結局到來前,提前用戰火和死亡截斷了自己悲慘的未來!他給周漓寄去的,那份冰冷的、撕裂她最後希望的血書和軍功章,竟是他認為能斬斷她所有牽絆、讓她帶著恨活下去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寧願她恨我……總好過……看著我腐爛成另一個她……
巨大的荒謬感如山崩海嘯般衝擊著她!整個世界彷彿在她眼前顛倒、旋轉、徹底崩塌!眼淚早已流乾,隻剩下一種被挖空了內臟般的麻木鈍痛和徹骨的冰冷。
一切都錯了!全錯了!他的瘋狂自責,她的崩潰絕望,婚禮上的撕心裂肺,那場盛大的櫻花葬禮,他奔赴戰場的決絕……這一切用最濃稠鮮血塗抹的悲劇……根源竟在這裡!
哈哈哈……
李阿姨喉嚨裡突然滾出一陣嘶啞、破碎的笑聲,像老舊風箱被強行拉動,乾澀而瘋狂。身體隨著這不正常的笑聲劇烈地顫抖著,她無力地癱倒在地板上,身體蜷縮著抽搐。笑聲很快變成了更加撕心裂肺的、冇有眼淚的乾嚎。
她掙紮著爬起,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兩個並排的盒子上。一個錦繡的盒子裡裝著栗色柔順的髮束,一個烏木小盒裡放著黑亮短硬的髮絲。她哆嗦著伸出枯瘦的手,用儘最後一點力氣,死死地、死死地抓住裝著陸崢頭髮的烏木小盒,又抓過裝著周漓頭髮的錦盒。那根纏繞著周漓髮束的紅線,細弱而堅韌。她顫抖地解下其中一端,動作粗笨而倉促,將那根細細的紅線繞過裝著陸崢髮束的烏木小盒,再緊緊繫回到裝著周漓頭髮的錦盒搭扣上,打了一個死結。兩根紅線,將兩個分開的盒子,緊緊纏繞、係在了一起。像一道刻骨銘心的符咒。
跑快點……帶著你的紅舞鞋跑進光裡……
李阿姨抱著那兩個被紅線死死纏繞在一起的盒子,口中含糊地重複著信裡的最後一句,如同念著最惡毒的詛咒,又像是最深的祝願,身體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陷入了無聲的崩潰和徹底的沉默。慘白的燈光,無聲地籠罩著她和懷中那對永不分離的亡魂。窗外的櫻樹下,隻有偶爾一聲沉重如淚的墜花聲,敲打著死寂的夜。
幾片沉重的櫻花,如同被無形的手摘下,穿過尚未關嚴的窗縫,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其中一片,正好落在窗台上那件疊放整齊、漿洗得微微發硬的舊軍裝外套上——那是陸崢曾經離開時唯一留下的舊衣,深色的布料上還帶著淡淡的硝煙味,像一個沉默的墓碑,靜靜覆蓋在胸前那個破了洞的口袋位置。花瓣靜臥其上,像一個蒼白冰冷的吻,覆蓋在那無儘的、沉默的深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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