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109章 無聲的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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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熱浪裹著煤灰味灌進鍋爐房,我伸手摸了摸磚縫裡滲出的汗珠。牆皮被高溫烤得卷邊,剝落的碎屑簌簌落在肩頭,混著工作服上經年累月的油漬,在脊梁處凝成一道深色的汗漬。
儀錶盤上的指針固執地指向紅線,蒸汽管道發出垂死般的嗚咽,我抄起扳手的瞬間,指腹觸到金屬表麵細密的水珠
——
那是滾燙的管壁與潮濕空氣碰撞出的產物。
“小張,該調煤渣板了!”
司爐老李的吼聲穿過轟鳴的設備。我起身時帶起一陣熱風,抬頭望向窗外,鍋爐燃燒正濃,鍋爐頂上蒸騰著扭曲的熱浪,連遠處的風都被烘熱。
這樣的工作環境每年都會持續半年。自從女兒高一那年,我便開始悄悄攢錢。存摺藏在宿舍床板夾層裡,每到發薪日,我都會避開工友,獨自在廠裡超市的
at
機前操作。
數字在螢幕上緩慢累積,那是我為女兒規劃的未來
——
實驗高中的學雜費、資料費,還有她心心念唸的筆記本電腦。
女兒的成長軌跡像株向陽的向日葵,總是不聲不響地向上生長。記得一年級家長會,她攥著二十名的成績單,眼眶紅紅地站在我麵前。
我蹲下身,指尖撫過她紮歪的馬尾辮,輕聲說:“彆著急,一年進步一名就好。”
那時她還夠不到我的肩膀,如今卻能踩著單車,載著厚重的書本穿梭在校園小道。
她書桌前的日曆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學習計劃。上次視頻時,我瞥見她書桌上擺著的錯題本,泛黃的紙頁被翻得卷邊,用紅筆標註的重點知識像燃燒的火焰。
“爸,這次月考我進前十了。”
她對著鏡頭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身後牆上貼滿了獎狀,在白熾燈下泛著柔和的光。
而這些,我從未在電話裡和老婆提過。她總說女兒懂事,卻不知這份懂事背後,藏著多少深夜苦讀的汗水。我想給她們更好的生活,想讓女兒不必為學費發愁,於是把所有的牽掛都化作存摺上的數字,默默藏進心底。
直到某個悶熱的午後,我在樓梯間的視窗鋪好涼蓆。水泥台階沁著絲絲涼意,與鍋爐房的灼熱形成鮮明對比。蟬鳴聲透過鐵柵欄鑽進來,在耳畔聒噪地響著。
我剛合上眼,就聽見樓道裡傳來細微的響動
——
那是柺杖敲擊地麵的
“篤篤”
聲,混著布鞋與水泥地摩擦的沙沙聲。
我佯裝熟睡,透過睫毛縫隙,看見老婆一瘸一拐的身影。她的右腿因早年的車禍落下殘疾,走路時總習慣微微傾斜著身子,一會一米六,一會兒一米七的身影。
此刻她正扶著樓梯扶手,小心翼翼地向上挪動,每一步都帶著隱忍的吃力。汗水浸濕了她藍布襯衫的領口,灰白的髮絲黏在鬢角,在穿堂風裡輕輕晃動。
她在三樓樓梯口停下,目光越過鐵欄杆,投向我的宿舍方向。我能想象她此刻的眼神
——
滿是狐疑與不安,又夾雜著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轉身時柺杖打滑,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她冇有想到我的工作環境如此這般糟糕。
我猛地坐起身,卻在她回頭的瞬間迅速躺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
那夜,鍋爐房的設備似乎格外躁動。水泵的轟鳴聲、管道的震顫聲,還有窗外此起彼伏的蟲鳴,攪得人無法入眠。
我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陰影,想起老婆年輕時的模樣
——
紮著麻花辮,在村口等我下班,眼神清亮得像山間的泉水。
如今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皺紋,生活的重擔壓彎了她的脊梁,而我卻因沉默,讓猜疑在她心底生根發芽。
第二次被
“抓包”
是在半個月後。那天暴雨傾盆,雷聲炸響的瞬間,我條件反射地從涼蓆上彈起。鍋爐房的電路最怕這種天氣,稍有不慎就可能短路。
我抓起安全帽衝向車間,卻在樓梯轉角撞見渾身濕透的老婆。她懷裡抱著個油紙包,雨水順著髮梢滴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水痕。
“我
我來給你送傘。”
她結結巴巴地解釋,目光躲閃著不敢看我。我這才注意到她手裡的油紙包
——
那是我最愛吃的紅糖糍粑,隔著油紙都能聞到糯米的甜香。
雨水混著汗水順著她的脖頸滑進衣領,右腿的褲管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走起路來更加蹣跚。
我接過油紙包,觸手溫熱。“先進屋擦擦。”
我側身讓路,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走進宿舍。桌上的檯曆被風吹得嘩啦作響,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某一頁
——
那是女兒被實驗高中錄取的日子,我用紅筆圈了個大大的圈,旁邊寫著
“我女兒真棒”。
她伸手撫摸著字跡,指尖微微顫抖。“你早就知道”
她聲音發顫,“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我望著她單薄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這半年來我自以為是的
“保護”,或許早已變成了隔閡。
“我想給囡囡攢錢,想讓她安心讀書。”
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打磨過的木板,“我以為
隻要默默做好就夠了。”
她轉過身,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你個傻子。”
她哽嚥著,卻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我們是一家人啊。”
那一刻,鍋爐房的轟鳴、窗外的雨聲、還有心底壓抑半年的牽掛,都化作無聲的暖流。我從床板下取出存摺,攤開在她麵前。
數字或許不算龐大,卻是我能給這個家的全部。她摩挲著存摺邊角,忽然破涕為笑:“囡囡知道了,肯定要笑話我們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鐵柵欄灑進來,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望著老婆鬢角的白髮,突然想起女兒剛出生時,她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眼神裡滿是溫柔與期待。
這些年,我們都在各自的戰場上努力,卻忘了最珍貴的,是並肩作戰的勇氣。
後來,女兒在電話裡聽說這件事,笑得直不起腰。“爸,媽,你們演諜戰劇呢?”
她的聲音清脆明亮,帶著青春特有的活力,“等我考上大學,一定要把這事寫成小說。”
我們仨在電話裡笑作一團,笑聲穿過電話線,驅散了所有的陰霾。
日子依舊忙碌,鍋爐房的高溫依舊灼人,老婆還是會時不時
“突擊檢查”。但如今,她再來時總會帶著親手做的飯菜,而我也學會了在電話裡分享廠裡的趣事。
存摺上的數字仍在緩慢增長,不過這次,它不再是秘密,而是我們一家三口共同守護的希望。
自那場雨中的坦誠相對後,老婆眼中的戒備徹底消散。清晨六點的鬧鐘響起時,我迷迷糊糊摸到枕邊的手機,螢幕亮起的瞬間,跳出她發來的語音:“記得,早晨要吃早餐,不要太過了身體纔是本錢。”
帶著鄉音的叮囑混著電流聲,像冬日裡的暖爐,驅散了車間角落的寒意。
車間裡,老李瞅見我對著手機傻笑,打趣道:“站長,最近春心盪漾啊?”
我嘿嘿笑著把手機塞回口袋,工作服口袋裡還揣著我巡檢從夥房裡早餐,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五香茶葉蛋的溫熱。
“站長!你這回不過了,吃起茶葉蛋來了!”
工友們鬨笑起來。”不過了,老婆說身體纔是本錢“我回笑道。
深夜值班時,鍋爐房的蒸汽管道依舊發出低沉的嗚咽,可我不再覺得孤單。老婆會定時發來視頻,鏡頭裡是女兒伏案學習的背影,或是灶台上咕嘟冒泡的燉菜。
“你看看,”
她把手機舉到鍋前,熱氣模糊了螢幕,“特意多放了兩把粉條,等你週末回來吃。”
畫麵晃動間,我看見她鬢角新添的白髮,忽然想起她曾經一瘸一拐躲在樓梯口的模樣,眼眶不由得發燙。
如今她逢人就唸叨:“什麼女人能看上乾鍋爐的?”
話裡帶著自嘲,嘴角卻噙著笑。趕集時遇見老鄰居打聽,她就拍著大腿樂:“可彆瞎傳了!我家那口子,滿腦子就想著給閨女攢大學學費呢!”
陽光穿過集市的嘈雜,落在她揚起的臉上,我突然明白,那些曾讓我們隔閡的猜疑,終會被柴米油鹽的溫暖,熬成歲月裡最樸實的信任。
某個週末,女兒突然來廠裡看我們。她穿著實驗高中的校服,身姿挺拔得像棵小白楊。我們帶她去食堂吃飯,看她狼吞虎嚥的模樣,老婆悄悄抹了抹眼角。
飯後,女兒非要去鍋爐房看看,我牽著她的手,穿過熱浪翻滾的車間。她摸著滾燙的管道,轉頭衝我笑:“爸,原來你每天都在‘蒸桑拿’啊。”
夕陽西下時,我們三人漫步在廠區小道。女兒走在中間,一手挽著我,一手挽著老婆。遠處的楊樹在晚風裡沙沙作響,天邊的晚霞像打翻的調色盤,將天空染成溫暖的橘紅色。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有了意義,所有的沉默都化作不言而喻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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