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143章 大嫂的生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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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曬乾的玉米稈,發出劈啪的脆響。後視鏡裡,王家莊的屋舍越來越小,最終變成天地間幾粒模糊的灰點。
大嫂把手按在胸前的紅布包上,隔著衣料能摸到照片的硬角、銀鎖的輪廓,還有欠條脆弱的邊緣。這些輕重不一的物件,此刻都沉沉地墜在心頭。
麪包車轉過山丘時,大嫂突然發現自己的左手正無意識地做著撚線的動作——這是三十年來每晚補漁網養成的習慣。
她苦笑著鬆開手指,看向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金黃的稻浪在秋風中起伏,像極了那年新婚時,大哥帶她去公社曬場看的露天電影。
銀幕上的海浪也是這般翻滾著,而年輕的他湊在她耳邊說:“等開春帶你去青島看真海。“
如今真海看過了,帶著他的照片看的。鹹澀的海風裡,她站在礁石上,看著浪花把白菊卷向遠方。
那時夕陽把海麵染得血紅,恍惚間似乎看見大哥的破漁船在天際線上搖晃——就像現在後視鏡裡漸漸消失的故鄉。
車窗外的白楊樹一排排往後退,像無數雙挽留的手,她趕緊彆過臉,假裝看手裡那張揉皺的紙條——上麵是雇主家的地址:縣城幸福路18號。
雇主家的防盜門厚得像堵牆,大嫂第一次按門鈴時,手指在按鈕上懸了半天。開門的是個戴眼鏡的女人,後來知道是老太太的兒媳婦,姓劉。
客廳裡的紅木傢俱擦得能照見人影,大嫂剛邁進去的腳又縮了回來,她的解放鞋在門口的腳墊上蹭了又蹭,還是留下兩個泥印子。
“宋媽是吧?”劉女士推了推眼鏡,“老太太在裡屋,癱瘓三年了,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工資每個月一千二,包吃住,乾得好年底有獎金。”
她說話時眼睛冇離開手裡的平板電腦,手指飛快地滑動著,“對了,你睡儲藏室,裡麵有張摺疊床。”
儲藏室大概三平米,牆角堆著舊紙箱,空氣裡飄著樟腦丸的味道。大嫂把行李箱塞到床底下,剛鋪好帶來的褥子,就聽見裡屋傳來老太太含糊不清的叫喊。
她趕緊跑過去,隻見老太太從床上滾到了地板上,嘴角淌著口水,尿濕的床單在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你怎麼搞的!”劉女士聞聲從書房跑出來,眉頭擰成個疙瘩,“說了要勤看著點!這地板是進口的,滲了尿漬就完了!”
大嫂冇敢辯解,蹲下去想把老太太抱起來,卻被老人死死抓住胳膊咬了一口。她疼得倒吸涼氣,卻隻能耐著性子哄:“大娘,咱回床上睡哈,地上涼。”
第一晚她幾乎冇閤眼。儲藏室改成的保姆間窄得像口棺材,躺下時能聽見彈簧床墊發出垂死般的呻吟。
牆皮剝落的地方露出黴斑,形狀像極了王家莊雨後河灘上擱淺的死魚。窗戶正對著廚房的抽油煙機,排氣管的震動讓整個鐵皮窗框都在打顫。
淩晨三點,轟隆聲突然炸響,驚得她從床上彈起來,後腦勺重重磕在斜掛著的拖把杆上。
大嫂捂著腦袋坐在床沿,黑暗中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儲藏室裡瀰漫著陳年樟腦和洗潔精混合的氣味,牆角堆著的塑料桶裡,幾件發黴的抹布正在悄悄發酵。
她摸黑找到拖鞋——右腳那隻前掌已經開裂,每走一步都像張饑餓的嘴在啃地磚。
走廊的感應燈壞了,大嫂扶著牆慢慢往前蹭。石膏牆麵上貼著卡通貼紙,尖銳的邊角時不時刮到她粗糙的手背。
主臥門縫裡漏出一線藍光,劉女士壓低的聲音像條冰冷的蛇遊出來:“是啊,找的農村來的,便宜又聽話“大嫂的腳趾在拖鞋裡蜷縮起來,開裂的橡膠磨著腳底的老繭。
“什麼?試用期不行就換?“劉女士的笑聲像指甲刮過玻璃,“放心吧,有的是人等著乾。“牆上的米老鼠貼紙在幽暗中咧著血紅的嘴,電子鐘的熒光數字跳轉到03:17,紅色光點在大嫂瞳孔裡顫動。
月光突然從窗簾縫裡鑽進來,像柄銀刀劈開黑暗。光束正好照在她露出大腳趾的襪子上,那個破洞邊緣還沾著王家莊的黃土。
大嫂蹲下來摸了摸襪子,粗糲的觸感讓她想起今早離家時,院角那隻蘆花雞用喙啄她褲腳的情景。
她下意識盤算著該補喂一勺玉米粒了,隨即被自己這個念頭逗得想笑——雞早被親家捉去養了,連雞窩頂上的破籮筐都捎走了。
廚房冰箱突然啟動,嗡鳴聲驚醒了沉浸回憶的大嫂。她這纔想起自己是來給老太太翻身的。
主臥門把手在月光下閃著冷光,金屬的寒意透過掌心直達心底。推門時鉸鏈發出年邁的歎息,屋裡飄出尿騷味和薰衣草香精的混濁氣息。
老太太的輪廓在護理床上隆起,像座被雪覆蓋的荒墳。大嫂剛碰到被角,那雙渾濁的眼睛突然睜開,枯枝般的手抓住她手腕:“阿毛啊“指甲深深掐進她鬆弛的皮膚。
大嫂忍著痛輕輕拍打老人手背,觸感像在撫摸曬乾的玉米皮。
“我是新來的護工。“她湊到老人耳邊說,聞到一股**的甜味。
老太太的瞳孔在月光下擴散又收縮,突然扯開嗓子嚎哭:“滾出去!你們都想害死我!“床頭櫃上的藥瓶被掃落在地,彩色藥丸滾到大嫂腳邊,像某種詭異的糖果。
劉女士趿拉著真絲拖鞋衝進來時,大嫂正跪在地上撿藥片。“怎麼回事?“鑲著水鑽的指甲幾乎戳到她眼睛。
解釋的話堵在喉嚨裡,最終變成含糊的道歉。月光此刻照在劉女士睡袍的蕾絲邊上,那些精緻的鏤空花紋讓大嫂想起家裡漏水的搪瓷盆。
回到儲藏室時,東邊的天空已經泛起蟹殼青。大嫂坐在床沿揉著被掐紫的手腕,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收垃圾的哨音。
這聲音奇異地與記憶中的趕海號子重疊——大哥站在船頭吹海螺,潮水漫過她的膠鞋。現在她的膠鞋正塞在行軍床底下,鞋幫上還沾著王家莊河灘的泥。
晨光漸漸滲進窗簾,照出牆上一道長長的裂縫。大嫂數著裂縫的分叉,想起孫子去年用蠟筆在牆上畫的“大樹“。
當時小傢夥踮著腳也夠不著高處,她就把他舉到肩膀上,聽著咯咯的笑聲在胸腔裡共振。現在這笑聲被密封在城郊某棟商品房裡,隔著三十層混凝土和防盜門。
六點整,鬧鐘響起《最炫民族風》的刺耳旋律。大嫂用冷水拍了拍臉,水中自己的倒影被水流扯得支離破碎。
客廳傳來電視早新聞的聲音:“今日空氣質量指數238,建議減少戶外活動“她突然很想念王家莊帶著牛糞味的晨風,那種裹挾著露水與炊煙的氣息。
廚房裡,不鏽鋼水壺的哨音像在模仿老家燒柴的土灶。大嫂往玻璃杯裡抖了點茉莉花茶,熱水衝下去的瞬間,幾朵乾花在旋渦中舒展,宛如複活的記憶。
她摸了摸胸前——紅布包還在,裡頭三樣東西隔著布料發燙。
窗外,城市正在甦醒。汽車的鳴笛代替了雞鳴,空調外機轟鳴掩蓋了鳥叫。
大嫂望著天際線上漸亮的曙光,突然發現自己在無意識地撚動手指——就像往常這個時候,她該坐在院裡的柿子樹下補漁網了。
晨光現在照在那雙佈滿裂口的手上,照在磨破的襪子上,照在儲藏室發黴的牆紙上,卻怎麼也照不進她空蕩蕩的衣兜裡。
劉女士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大嫂條件反射地挺直腰背。當第一縷完整的陽光穿過抽油煙機的縫隙射進來時,她已然換上木偶般恭順的表情,走向正在尖叫的老太太房間。
走廊牆上的掛曆翻到嶄新的一頁,10月25日,農曆九月初八,宜遷徙、忌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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