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47章 學海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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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鍋爐房總帶著股獨特的氣息,鐵鏽與機油混合的味道在晨光裡凝成霧靄,老管師父蹲在
3
號鍋爐旁,扳手敲擊管道的叮噹聲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
我攥著測溫儀蹲在他身邊,金屬外殼的涼意透過帆布手套滲進掌心,指針在
50c刻度線輕微震顫
——
這是我獨立巡檢的第三個清晨,而老管師父正把安全帽往我頭上按,帽簷蹭過我鬢角未乾的汗珠。
去年冬天來得格外急,1
號鍋爐的
plc
控製櫃突然報錯,紅色故障燈像隻充血的眼睛在儀錶盤上閃爍。
老管師父拆開側板的瞬間,一股焦糊味混著灰塵撲了滿臉,我眯眼看見電路板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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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電容鼓成了褐色的小包,電解液順著線路板紋理蜿蜒成深綠色的河。“記住這味道,”
師父用鑷子輕敲電容頂部,“電器故障前都會‘說話’,得學會聽。”
深夜的車間泛著熒光燈特有的冷白,我趴在控製櫃前用萬用表測通斷,表筆接觸焊點時迸出的藍色火花在視網膜上留下殘影。
第七次拆焊三極管時,電烙鐵頭蹭到了指腹,“滋啦”
聲裡焦糊味再次泛起,這次是從我自己的皮肉裡冒出來的。我盯著電路板上密如蛛網的銅箔,突然想起老管師父說過的話:“每根線都有它的脾氣,就像人活一世,總得摸透自己走的道。”
淩晨三點的北風拍打著窗戶,我終於在電路圖裡找到突破口
——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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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繼電器的常閉觸點因長期高溫氧化,接觸電阻增大導致邏輯紊亂。
當替換掉繼電器按下複位鍵的刹那,故障燈熄滅的瞬間,控製櫃裡散熱風扇的嗡鳴都像是在鼓掌。我摸了摸發燙的電路板,上麵還留著我三次焊接時燙出的細微疤痕,像夜空中連成線的星子。
開春後廠裡引進新的燃氣鍋爐,點火係統的電路圖厚得像本字典。老管師父把圖紙往我桌上一放,菸袋鍋在圖紙邊緣敲出三個淺坑:“這玩意就像鍋爐的心臟,得學會聽它跳得齊不齊。”
第一次調試時,點火槍打火頻率忽快忽慢,藍色火焰在觀火孔裡明明滅滅,像人著急時急促的呼吸。
我趴在鍋爐底部聽了兩個下午,燃燒器的嗡鳴裡藏著細微的雜音,像磨砂紙擦過玻璃。用示波器檢測點火模塊輸出波形時,螢幕上的正弦波總在波峰處出現畸變,像被人硬生生掐掉了一截。
老管師父蹲在旁邊吐菸圈,菸絲味混著液壓油味在狹小空間裡盤旋:“彆光看螢幕,摸摸變壓器外殼。”
指尖剛貼上鐵芯,劇烈的震顫就讓我縮回手
——
那溫度燙得能烙熟雞蛋,分明是匝間短路的征兆。
更換變壓器的那個雨夜,我跪在電控櫃前接線,雨水順著天窗漏下來,在電路圖上暈開深色的花。當最後一根線接入端子排時,手腕上的舊傷疤被焊錫濺到,疼得我齜牙咧嘴。
老管師父遞來創可貼,在閃電照亮車間的瞬間,我看見他眼角的皺紋裡落滿了焊渣似的灰:“疼就對了,不疼的活兒記不住。”
點火成功時,觀火孔裡的火焰藍得像寶石,燃燒聲平穩得如同熟睡的呼吸,我摸著還在發熱的變壓器外殼,突然明白師父說的
“聽心跳”,原來是讓技術人把自己的心和機器綁在一起。
梅雨季節來得猝不及防,5
號鍋爐的給水管道突然爆管,高壓水流把保溫層衝成了碎棉絮。
老管師父帶著我鑽進狹窄的檢修通道,潮濕的空氣裡瀰漫著鐵鏽和水腥氣,手電筒光柱裡飛舞著無數細小的水珠。漏點在管道彎頭處,鏽蝕的金屬表麵佈滿蜂窩狀的孔洞,水流噴在臉上像細密的針紮。
“找漏點就像破案,”
師父用鑿子敲掉鏽皮,碎屑落在安全帽上發出劈啪聲,“得看水流方向,更得摸管道溫度。”
我趴在管道上一寸寸挪動,手背被鏽蝕的鐵皮劃出道道血痕,冰冷的水流混著血珠滴進袖口。
當指尖觸到某塊異常發燙的鏽斑時,水流突然變急,像被戳破的氣球發出尖銳的嘶鳴
——
原來管道內壁的腐蝕已形成貫通的氣穴,高溫蒸汽在裡麵形成了隱秘的爆破點。
連續搶修的三十六小時裡,我學會了用耳朵分辨不同壓力水流的聲音:高壓噴射是銳利的哨音,低壓滲漏是細微的滋滋聲。
更換管道時,老管師父讓我先給新管刷防鏽漆,毛刷劃過金屬表麵的沙沙聲裡,他忽然說:“當年我師父教我刷漆時說,每道漆都是給機器穿的衣服,穿得整齊,它才肯好好乾活。”
當最後一道法蘭緊固完成,管道裡重新傳來平穩的水流聲,我摸著剛刷完漆的管段,濕漆的涼意裡透著股金屬特有的暖意,像握著剛出爐的烙鐵。
廠裡推行智慧化改造那年,我主動申請負責鍋爐電控係統的升級。老管師父把實驗室鑰匙給我時,鑰匙環上還掛著枚生鏽的鍋爐壓力錶指針:“這地方夜裡冷,記得多穿件衣服。”
第一晚調試
plc
程式,編譯錯誤的紅色提示在螢幕上跳得我眼花,窗外的月光透過百葉窗,在程式代碼上投下斜斜的陰影,像給誰劃了道傷口。
我開始在實驗室打地鋪,睡袋旁堆著《工業自動化控製》和《plc
編程手冊》,書頁被翻得捲了邊,某頁關於
pid
調節的段落旁,我用鉛筆寫滿了計算公式。
有次為了調試溫控模塊,連續四十八小時冇閤眼,當清晨的陽光照在螢幕上,穩定運行的程式介麵突然讓我想起老家秋收時的麥田,金黃一片,踏實得讓人想掉淚。
老管師父推門進來時,手裡端著碗熱粥,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鏡片:“當年我師父說,技術這東西冇捷徑,就像熬粥,得慢慢咕嘟。”
係統驗收那天,我站在監控室看著螢幕上實時跳動的參數曲線,平滑得像條絲綢。當老管師父吧
“技術創新標兵”
的獎狀遞給我時,獎狀邊緣的燙金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拆電路板時迸出的火花。
師父拍著我肩膀,掌心的老繭隔著工服磨得我生疼:“現在該你教我用新係統了,”
他笑得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你看這鍋爐,總得有新火才能燒得旺。”
如今我接過老管師父的班,每天清晨巡檢時,總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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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鍋爐前多站會兒。陽光透過天窗照在管道上,那些我親手焊接的焊點閃著銀亮色的光,像撒在鋼鐵森林裡的星星。
偶爾有年輕徒弟問我怎麼學好技術,我會帶他們到控製櫃前,讓他們摸摸運行中的變壓器溫度,聽聽燃燒器的聲響:“記住這溫度,記住這聲音,”
我學著老管師父當年的樣子,把安全帽往他們頭上安,“機器跟人一樣,你對它用心,它就不會騙你。”
鍋爐房的老鐘又敲響了,指針在上午九點的位置頓了頓,陽光正好落在我工牌的照片上,照片裡的年輕人鬢角還冇有白髮,眼神卻像極了多年前那個蹲在鍋爐旁的老管師父
——
帶著股不服輸的韌勁,和對這堆鋼鐵玩意兒掏心掏肺的熱乎勁兒。
或許這就是傳承吧,就像鍋爐裡的火,一茬接一茬地燒著,把青澀燒成老練,把鐵鏽燒成光亮,把每個認真鑽研的靈魂,都燒成照亮技術之路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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