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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56章 歲月變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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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清晨五點的海腥味像浸透鹽水的粗麻布,裹著潮氣往人鼻腔裡鑽。娘蹲在碼頭上數塑料筐裡的八帶,觸鬚上的吸盤還在啪嗒啪嗒吸著筐壁,墨汁在淺水裡洇開,像誰潑翻了一硯台陳年宿墨。

老九的木船剛靠岸,桐油味混著魚腥氣在晨霧裡飄,他甩著濕漉漉的褲管跳下來,古銅色的脊背映著天邊未滅的星子,像塊被海浪打磨了千百遍的礁石。

“娘,今兒有好貨!”

老九扯著嗓子喊,聲音裡還帶著海風聲。他彎腰搬起一筐鮁魚,銀藍色的魚鱗在晨光裡一閃一閃,像撒了把碎銀子。

我趕緊把大金鹿自行車推過去,後貨架上早綁好了粗麻繩。娘踮著腳往老九懷裡塞保溫桶,桶裡是剛熬好的小米粥,熱氣透過不鏽鋼壁冒出來,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帶上,海上風影,暖暖胃。”

她的手指蹭過兒子被海水泡得發白的手背,指甲縫裡還留著昨天擇海菜的綠漬。

碼頭上漸漸熱鬨起來,賣早餐的三輪車叮鈴鈴響,油條在油鍋裡翻滾的滋滋聲,混著漁民們粗啞的吆喝。

娘掀開蓋魚的濕棉被,涼氣裹著海水的鹹腥撲麵而來。“這刀魚多新鮮,你看這眼睛,鋥亮!”

她捏起一條,銀白的魚身在手裡晃悠,尾鰭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買魚的大媽扒拉著筐裡的蝦,指尖碰到蝦殼時發出清脆的哢嚓聲,娘趕緊遞過塑料袋,“大嬸,這是剛撈的對蝦,回家白灼最鮮。”

日頭升到中天時,市場裡的喧囂像煮開的海水。孃的攤位在拐角,遮陽傘下襬著幾個泡沫箱,冰塊上躺著各色海鮮。她用毛巾擦著額角的汗,汗珠滴在麵前的秤盤上,很快就被曬乾了。

旁邊攤位的老王頭遞過半個西瓜,“他嬸,歇會兒吧,看你嘴唇都乾裂了。”

娘擺擺手,拿起個膠州小餅啃起來,餅是涼的,帶著麵堿的微澀,她小口小口地嚼著,眼睛卻盯著來往的行人,像守著巢的鳥。

午後的陽光把石板路曬得發燙,海腥味被烤得更濃了。娘開始處理乾貨,竹匾裡攤著曬乾的墨魚,觸手蜷曲著,像深褐色的花朵。

她戴著老花鏡,用指甲颳去墨魚身上的細鱗,沙沙的聲音像春蠶吃葉。“這墨魚乾要曬足三天,煲湯最香。”

她喃喃自語,手指劃過墨魚透明的骨板,那骨板薄如蟬翼,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

旁邊的竹篩裡是扒皮魚乾,魚皮被剝得乾乾淨淨,露出雪白的魚肉,像被海水洗白的卵石。

傍晚收攤時,夕陽把海麵染成金紅色。娘坐在小馬紮上數錢,皺巴巴的票子被海水和汗水浸得發潮,散著一股鹹鹹的味道。

她把十塊的、五塊的分開放,硬幣用手絹包好,塞進貼身的口袋。“今兒賣了三百二,”

她抬起頭,眼角的皺紋裡嵌著夕陽的光,“再攢半年,說不定就能給老九付個首付了。”

海風吹起她鬢角的白髮,像飄在浪花上的海草。

回家的路上,大金鹿自行車後貨架上馱著空筐,在石板路上顛簸作響。

娘坐在後座上,手裡攥著個油紙包,裡麵是給我買的糖火燒。“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的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散,我咬了一口,糖汁在嘴裡化開,甜得發膩,卻抵不過心裡那股酸酸的滋味。

遠處的燈塔亮了,像一顆落在海上的星星,娘望著那光,輕聲說:“老九要是住在樓房裡,晚上就能看見這燈了吧。”

夜深了,娘還在燈下挑揀海米。竹篩在她手裡輕輕晃動,金黃色的海米像細小的金子,在燈光下閃爍。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海腥味,混著煤油燈的煙味。

她的手指被海水泡得有些變形,指甲縫裡永遠嵌著洗不掉的鹽漬,卻依然靈活地挑出雜質。“這海米要挑最肥的,”

她把一顆飽滿的海米舉到燈前,“老九愛吃我做的海米冬瓜湯,等他買了樓房,我就天天給他做。”

窗外的海浪聲一陣高過一陣,像誰在不停地歎息。娘把挑好的海米裝進玻璃瓶,瓶塞擰緊時發出

“啵”

的一聲。

她把瓶子放在窗台上,月光透過玻璃,把海米照得透亮。“再攢些日子,”

她對著瓶子喃喃自語,“等湊夠了錢,老九就能在城裡紮根了。”

海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吹動桌上的記賬本,紙頁嘩啦嘩啦響,像海浪在唱歌。

這三年,孃的日子就像這海上的潮汐,周而複始。清晨去碼頭接貨,白天在市場叫賣,晚上回家處理乾貨。

她的手背上爬滿了老年斑,像曬在礁石上的貝殼,指關節因為常年泡水而腫大,卻依然能穩穩地提起幾十斤重的魚筐。

市場裡的人都知道,那個賣海鮮的老太太,從不捨得給自己買一口鮮魚,午飯永遠是乾啃膠州小餅,心裡卻裝著一片海,那海裡有她兒子未來的樓房,有她盼了一輩子的城市生活。

有次下大雨,娘披著塑料布在市場裡守攤,雨水順著頭髮往下淌,滴在麵前的鮁魚上。

我讓她回家躲躲,她卻擺擺手,“下雨天海鮮好賣,價格也高。”

雨水打在遮陽傘上啪啪作響,她從懷裡掏出個乾餅,就著雨水啃起來,餅渣掉在濕漉漉的圍裙上。

“等老九買了樓房,”

她抹了把臉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我就不用遭這罪了。”

深秋的海風吹得人骨頭疼,孃的關節炎又犯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卻依然每天按時去碼頭,隻是搬筐時顯得有些吃力。

老九讓她彆乾了,她卻瞪著眼說:“你不買樓房了?”

老九低下頭,喉嚨裡像堵了塊海蠣子殼。娘蹲在地上分揀螃蟹,手指碰到蟹殼時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卻還是強撐著把肥美的母蟹挑出來,“這個貴,留著賣個好價錢。”

冬天來了,海麵上結了薄冰。娘裹著厚厚的棉襖,在市場裡跺著腳取暖。她的鼻子被凍得通紅,撥出的白氣在眼前繚繞。

有人問她:“大媽,這麼冷還出來?”

她搓著手笑,“攢錢呢,給兒子買樓房。”

話音未落,一陣狂風颳過,遮陽傘差點被吹跑,她趕緊撲上去按住,棉襖袖子蹭到冰鮮箱,立刻結了層白霜。

這三年,孃的背越來越駝,像張被海風颳彎的帆。可每次數錢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亮起來,像看到了海上的日出。

她把攢下的錢裝在一箇舊鐵盒裡,藏在床底下,每天睡前都要摸一摸。鐵盒上刻著模糊的花紋,是很多年前爹送她的嫁妝。“再攢兩年,”

她摸著鐵盒說,“就能湊夠全款了。”那個時候樓房才750元一平方的小產權房。

終於有一天,老九拿著存摺回來了,眼裡閃著光。“娘,夠了,全款夠了!”

娘接過存摺,手指在數字上摩挲著,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那眼淚掉在存摺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像極了當年在碼頭上滴落的水珠。“真的夠了?”

她抬起頭,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菊花,“那咱明天就去城裡看房?”

第二天一早,娘特意換上了新做的藍布褂子,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她站在碼頭邊,望著遠處的海麵,海風吹起她的衣角,像一麵小小的旗幟。

“老九,”

她忽然說,“等住了樓房,你得常帶我回來看看海。”

老九點點頭,喉嚨裡有些哽咽。

娘彎下腰,撿起腳邊一塊光滑的鵝卵石,放在手心裡焐著,那石頭上還帶著海水的涼意,像她這三年來攢下的每一分錢,都浸著海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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