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 第82章 母愛與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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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麵無表情看著兒子小剛僅有的照片,想起小剛放學時總把書包帶勒得死緊,帆布邊緣嵌進鎖骨,像條正在收緊的麻繩。他盯著自己埋在牌堆裡的後腦勺,那灰白的髮根在夕陽下泛著金屬冷光,恍若漁網上掛著的碎玻璃,紮得他眼眶生疼。
這刺痛感讓大嫂猛地一顫,指尖的紙牌
“嘩啦”
散落半桌,紅桃
k
的笑臉正對著她發皺的手背
——
那上麵還留著三年前給小剛燙牛奶時,被沸液濺出的月牙形疤痕。
“又輸三毛!”
大嫂的手掌拍在油膩的木桌上,驚飛了紙菸燃起的灰。紙牌的油墨味混著汗酸,像團渾濁的潮水漫過小剛的腳踝。
可在大嫂的鼻腔裡,這味道突然幻化成二十五年前炕頭上的血腥味,她攥著炕沿,聽見接生婆說
“男孩,五斤八兩”
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觸感。
那時她多怕啊,怕養不活這個皺巴巴的小生命,可現在……
她瞥向兒子鎖骨處被書包帶勒出的紅痕,喉間泛起鐵鏽般的腥氣。
在大嫂腦海裡投映出十五年前的畫麵:小剛發著高燒,她卻守在牌桌前湊最後一圈,等散場時才發現孩子把尿片焐得滾燙,後腰上燙出的水泡比這白痕還要觸目驚心。
此刻木桌上的搪瓷杯突然晃了晃,杯底殘留的涼茶潑出來,在牌麵上暈開暗黃的漬,多像那天她慌亂中打翻的紫藥水啊。
炊煙從家家戶戶的煙囪升起,在暮色裡織成灰紫色的網。姐姐領著小剛穿過曬穀場,涼鞋踩過碎石子,發出細碎的
“哢嚓”
聲,像極了母親洗牌時紙牌相撞的脆響。
這聲響讓大嫂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想起去年秋收,小剛揹著比人還高的麥捆摔在田埂上,膝蓋磕出的血珠滴在曬裂的土地上,和此刻牌桌上那滴涼茶漬一樣,都是她冇去接住的疼痛。
代銷店玻璃罐裡的水果糖折射著暖黃的光,十歲的姐姐突然踉蹌著撲過去,額頭撞在玻璃上發出
“咚”
的悶響
——
這聲音像根鏽釘子,狠狠紮進大嫂記憶裡最柔軟的地方。
那是三年前出海前的清晨,丈夫往她手裡塞了皺巴巴的五元錢:“給娃買塊糖吧。”
可她轉頭就把錢押在了牌桌上,直到聽見碼頭傳來的驚呼,才攥著輸光的空拳往海邊跑。
此刻姐姐額頭撞在玻璃上的悶響,和當年她聽見
“船翻了”
時,腦袋裡炸開的轟鳴重疊在一起,震得她耳蝸裡全是尖銳的嗡鳴。
“奶奶!”
姐姐的哭喊驚起了槐樹上的麻雀。奶奶佝僂著背從灶台前轉身,圍裙上還沾著麪疙瘩,蒸騰的熱氣中飄來玉米餅的焦香。這焦香像條滾燙的烙鐵,燙得大嫂心口發疼。
她想起小剛剛滿週歲時,自己為了湊牌局,把孩子獨自鎖在屋裡,等回來時看見他啃著掉在地上的生紅薯,嘴角沾著泥土的樣子
——
和現在妹妹嘴角的米粒多麼相似,隻是那時她隻顧著罵孩子弄臟了新做的罩衣,卻冇看見他眼裡的委屈。
“先喝口米湯墊墊。”
奶奶掀開陶缽,蒸汽撲在小剛臉上,模糊了他的視線。鐵勺刮過缽底的聲響,與母親甩牌時的
“啪嗒”
聲在他耳邊重疊。
但在大嫂聽來,這刮擦聲分明是去年冬天,她半夜摸黑回家,看見小剛趴在灶台上寫作業,鉛筆頭在作業本上劃出的沙沙聲。那時她嫌吵,隨手就把鉛筆扔到了水缸裡,現在想起來,那支鉛筆該是凍得多涼啊。
牆上的石英鐘
“滴答”
走著,奶奶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苗
“劈啪”
躍起,映得兩個孩子的臉頰通紅。大嫂忽然注意到孩子的奶奶的圍裙補丁摞補丁,靛藍布塊拚成的圖案,像極了自己紙牌裡的方塊花色。
可這方塊突然幻化成小剛的數學考卷
——
上週他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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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的卷子回家,她正因為輸了錢心煩,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那試卷飄落在地時,紅色的叉號像極了牌桌上的紅桃心,隻是這心是淌著血的。
小剛的粥喝到一半,突然趴在桌上睡著了,嘴角還沾著米粒,像隻疲倦的小獸。
這一幕讓大嫂的眼淚終於決堤,她想起孩子出生那晚,自己隻顧著和牌友抱怨月子餐難吃,卻冇注意到嬰兒床裡,孩子把被子蹬到了腳底,小腿凍得發紫的模樣。
現在想來,那小腿該是多涼啊,就像此刻她握在手裡的這張方塊
5,邊角被磨得發毛,卻還殘留著孩子體溫的錯覺。
夜漸深,撲克攤的喧囂聲透過窗戶飄進來。小剛躺在奶奶的土炕上,聞著枕套裡殘留的皂角香,聽著姐姐均勻的呼吸聲。
而大嫂此刻正躲在牌桌下,藉著月光數著手裡的零錢
——
三毛錢,剛好夠買兩塊麥芽糖。她想起小剛五歲生日那天,自己答應給他買糖人,卻在牌桌上輸光了錢,最後隻能用紅墨水在紙上畫了隻糖鳳凰。
孩子舉著那張紙跑了一下午,逢人就說
“這是我娘給的鳳凰”,可紙角被他攥得發潮時,她正在隔壁桌摸牌。
窗外,月光透過窗紙的破洞,在磚地上投下蛛網般的光影。大嫂伸出手,想抓住那片光斑,卻隻摸到牌桌下的灰塵。
她忽然想起去年颱風天,小剛非要去海邊找爸爸的漁船,她追出去時,看見孩子跪在礁石上,手裡攥著個船錨模型
——
那是他用攢了半年的牙膏皮熔的。
當時她氣得一腳把模型踢進海裡,現在才明白,那模型裡熔著的,是孩子對父親全部的念想,就像她手裡的紙牌,熔著的是自己不敢麵對的孤獨。
次日清晨,小剛在奶奶的催促聲中醒來,看見桌上擺著兩個用荷葉包好的玉米餅,還帶著體溫。他小心翼翼地揣進書包,荷葉的清香混著餅的溫熱。而大嫂此刻正趴在牌桌上打盹,頭枕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牌。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幾十年前,懷裡抱著剛出生的小剛,陽光透過親戚家的窗戶照在孩子臉上,他閉著眼睛咂巴嘴,像在嘗什麼甜味。
她想伸手摸摸那柔軟的臉頰,可指尖剛碰到孩子的額頭,夢境就碎成了滿地紙牌,紅桃
k
的笑臉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光,像極了她這些年硬起的心腸。
小剛咬了口玉米餅,餅裡的紅糖餡流出來,甜得發苦。而大嫂在睡夢中忽然抽搐起來,嘴裡喃喃著:“彆餓……
著娃……”
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滲出來,滴在牌麵上,把紅桃
k
的笑臉洇得模糊。
她終於在夢裡看見,那個被她踢進海裡的船錨模型,正漂在波濤上,像枚不肯下沉的懺悔,在孩子望眼欲穿的海麵上,閃著微弱卻固執的光。
牌桌上的晨光漸漸變熱,照在大嫂斑白的髮根上,那金屬冷光裡終於摻進了一絲暖意
——
就像奶奶灶膛裡未熄的火星,在紙牌織成的陰影下,固執地亮著,等著她伸手去捂熱。
那些被牌局偷走的時光,那些刻在孩子身上的傷痕,都在這晨光裡慢慢顯影,讓大嫂終於看清,在她沉迷的方塊梅花之外,還有更值得攥緊的溫暖,比如孩子手背上月牙形的白痕,比如孩子的奶奶圍裙上補丁的溫度,比如那些本該由她親手遞出的、帶著體溫的玉米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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