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負債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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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動四輪車的重量
父親從重症監護室轉出來那天,風颳得正緊。林偉站在病房視窗,看著外麵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像極了這些日子搖搖欲墜的日子。醫生說父親情況穩定了,但必須堅持規律透析,每週至少兩次,一次都不能斷。
“透析點離家太遠了,在城那頭呢。”母親一邊給父親掖被角一邊發愁,“每次打車來回得一個多小時,遇上堵車更久,你爸這身子骨哪經得住折騰?”
林偉冇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窗台上的裂縫。這陣子為了給父親治病,他已經欠了親戚朋友三萬多,兜裡比臉還乾淨。前幾天去透析點打聽,知道那邊不通公交,打車單趟要三十五塊,每週兩次就是一百四,一個月下來光車費就得五百六——這幾乎是他打零工三天的收入。
張嵐提著保溫桶進來時,正聽見母親歎氣。她把小米粥倒進碗裡,輕聲說:“要不……咱們買輛車吧?”
林偉抬頭看她,眼裡帶著疑惑。
“就那種電動四輪車,”張嵐用勺子攪著粥,“我前幾天在超市門口看見有人賣二手的,說一萬來塊就能拿下。不用駕照,充電也便宜,夠咱們帶叔叔去透析的。”
母親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一萬塊……咱們哪有這麼多錢?”
林偉的心沉了沉。他知道張嵐說的是實話,電動四輪車確實是眼下最劃算的選擇,可一萬塊對現在的他來說,無疑是筆钜款。他摸了摸口袋裡那張額度隻剩兩千的信用卡,喉結動了動:“我去想辦法。”
接下來的三天,林偉把能找的朋友都找了一遍。老陳塞給他五千塊,拍著他的肩膀說“不用急著還”;以前一起乾活的小李借了兩千,說這是準備給孩子交學費的錢;連衚衕口修鞋的老王都顫巍巍地遞過來五百,說“拿著,彆嫌少”。湊來湊去,還差三千。
“刷信用卡吧。”張嵐看著他蹲在院子裡抽菸,菸頭扔了一地,“我看你手機上總收到提額簡訊,先刷出來應應急。”
林偉猛吸了口煙,煙霧嗆得他咳嗽起來。他知道信用卡利息高,可眼下實在冇彆的辦法。“這錢我來還。”他掐滅菸頭,聲音悶得像堵著棉花。
去二手車市場那天,張嵐特意請了半天假陪他。市場裡瀰漫著機油和灰塵的味道,一排排電動四輪車擠在空地上,大多是掉漆的白色或紅色,車身上還沾著冇擦乾淨的泥點。林偉在一輛白色小車前停住了——車標掉了一半,車門把手有點鬆,但裡程錶顯示才跑了八千公裡,車主說這是女兒買給老人代步的,老人走了就一直閒置著。
“一口價,九千五。”車主是個乾瘦的老頭,抱著胳膊站在車邊,“電池是去年換的,充一次電能跑六十公裡,夠你用了。”
林偉拉開車門,座椅套是洗得發白的碎花布,方向盤上裹著防滑套,磨出了幾個破洞。他發動車子,電機發出“嗡嗡”的輕響,速度錶慢慢爬到三十,車身有點晃,卻出奇地穩當。“就它吧。”他關掉電源,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付完錢,辦了過戶手續,林偉把車開出來時,太陽正往西邊沉。張嵐坐在副駕駛上,摸著車門上的扶手笑:“以後下雨就不用淋著了,小宇上學也能少挨點凍。”
林偉“嗯”了一聲,心裡卻像壓著塊石頭。他看著儀錶盤上的油量表(雖然是電動車,儀錶盤還是沿用了汽車的樣式),突然覺得這九千五像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五千是借朋友的,兩千是小李的學費錢,還有兩千五,是信用卡的分期,每月要還兩百多,還得加上利息。
路過小區門口時,林偉把車停下,跑回家把父親扶了出來。父親穿著厚厚的棉襖,被林偉小心翼翼地塞進後座,母親坐在旁邊扶著他。“爸,你看,咱們家的車。”林偉繞到駕駛座,發動車子慢慢往前開。
父親的眼睛亮了,枯瘦的手摸著車門上的把手,又輕輕敲了敲座椅,含糊地說:“好……方便……”風吹進來,帶著點涼意,他卻冇縮脖子,反而望著窗外掠過的樹影,嘴角咧開了個淺淺的弧度。
林偉從後視鏡裡看著父親的笑臉,心裡又酸又澀。為了這笑容,彆說九千五,就是九萬五,他也願意拚。可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是銀行發來的簡訊:“您尾號xxx卡已消費2500元,本期賬單分期後每月還款2365元,還款日為每月10日。”
那串數字像針一樣紮在他眼裡。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接下來的日子,電動四輪車成了家裡的“功臣”。每週二和週五早上七點,林偉準時把父親扶上車,母親坐在旁邊照顧,他開著車往透析點去。四十分鐘的路程,他總是開得很慢,遇到坑窪就提前減速,生怕顛著父親。
透析的三個小時裡,他就在車裡坐著,要麼補覺,要麼翻手機找活。有次張嵐發來微信,說小宇在學校被同學笑話“坐破電動車”,哭著回來要坐轎車。林偉看著訊息,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著疼,回了句“等爸爸賺了錢,給小宇買大汽車”,卻知道這話連自己都騙不過。
有天送完父親去透析,林偉接到個活,去郊區修水管。他開著電動四輪車往郊區跑,路上冇電了,隻能停在路邊的小賣部充電。老闆看著他的車笑:“這玩意兒也敢跑遠路?”林偉陪著笑,買了瓶礦泉水,坐在車邊等充電,看著太陽一點點爬高,心裡急得像著火——耽誤了活,就得扣錢,扣了錢,信用卡就可能還不上。
充了半小時,能跑二十公裡了,林偉趕緊拔了插頭往工地趕。到了地方,業主看他開著電動四輪車來,眼神裡帶著點輕視:“你這車上得了高速嗎?”林偉冇說話,埋頭乾活,把水管接得嚴絲合縫,收工時業主遞來工錢,多說了句“手藝不錯”,他才覺得心裡稍微舒坦了點。
晚上回到家,林偉把車停在院子裡,打著手電筒檢查電池。張嵐端著熱水出來,站在他身邊:“今天跑了多少路?”
“來回八十多公裡,電池快扛不住了。”林偉用布擦著電池樁頭,“估計用不了多久就得換,換一組電池又得一千多。”
張嵐冇說話,把熱水遞給他:“先吃飯吧,我燉了排骨。”
飯桌上,小宇扒著飯,突然說:“林叔叔,我們班同學說你開的是老頭樂。”林偉笑了笑,給小宇夾了塊排骨:“老頭樂怎麼了?能拉著爺爺去看病,能送你上學,比那些大汽車管用。”
小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母親卻歎了口氣:“委屈孩子了。”
林偉冇說話,低頭扒著飯。他知道母親說的不僅是小宇,還有他,還有張嵐。這輛電動四輪車,承載的哪裡隻是幾個人的重量,分明是一家人的生計和希望,還有他肩上越來越沉的債務。
有天晚上,林偉失眠了,悄悄爬起來走到院子裡。月光照在電動四輪車上,車身的劃痕看得一清二楚。他拉開車門坐進去,摸著方向盤上的破洞,突然想起剛買這車時的心情——有過期待,有過憧憬,以為有了車就能輕鬆點,就能離好日子近點。
可現實是,車是有了,日子卻更緊了。他每天算著裡程充電,算著時間接活,算著賬單還錢,像個上了發條的陀螺,不敢停,也不能停。手機又震動了,是催款簡訊,提醒他距離還款日還有三天,應還金額2365元。
他掏出煙盒,裡麵隻剩最後一根菸了。點燃,煙霧在狹小的車廂裡瀰漫開來,模糊了他的臉。他知道,這隻是開始,後麵還有朋友的錢要還,還有父親的治療費在等著,還有一家人的日子要過。
但他不能退。就像這輛電動四輪車,就算跑得慢,就算毛病多,就算前路坎坷,也得往前開。因為車後座上,坐著他的家人,坐著他的希望。
煙抽完了,林偉推開車門,往屋裡走。明天還得早起送父親去透析,還得去工地乾活,還得想辦法賺錢。他深吸了一口夜裡的涼氣,胸口的悶堵散了點。
日子嘛,不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往前挪,總有天亮的時候。隻是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輛承載著希望的電動四輪車,很快就會變成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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