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侍衛是仇敵 第 38 章
是夜,一彎明月冉冉升起,清暉散落滿地。幾絲清風悄然撫過,樹影婆娑間草木沙沙作響。清風山間,一道山溪穿石而過,經由月光一照,清冽的溪水於更是波光瀲灩,撞在沿途的山石上叮咚作響。
殘月如鉤,勉強照亮通往河邊的泥濘小路。兩個士兵打扮的一老一少佝僂著身形,擔子上的幾隻空桶隨著步伐的晃動此起彼伏。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肩上的擔子雖不重,二人卻仍低下頭去,留心晝伏夜出的蛇蟲鼠蟻。
“孃的,這個時候彆人都在營地裡睡下了,就咱們倆來這做這苦力活。彆的不說,兵營地裡好歹有個板床或者通鋪能睡,再看看咱現在!除了看著那群病怏怏的災民,就沒辦點事做,這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年輕的薑二憤憤不平,積累了數日的乏味和憤怒化作了刻薄的言語,從口中宣泄而出。
一旁年長的吳長輕歎一聲,許是久經風霜,他早沒有了吳二那般喜怒哀樂分明的鮮活。他緩緩蹲下僵硬的身子,將手中幾隻水桶緩緩沉入水中,聽著水流咕咚咕咚地灌入,方纔緩緩開了口:
“頭?把這批災民安安穩穩送走,就是頭。”
吳長並非不會察言觀色,駐守災民所在的山頭,的確算不上什麼好差事。更可怕的是人群聚集,若是時氣不好,稍有個不慎便會生出疫病。
到時候一傳十,十傳百,能不能活著離開這都是個未知數。
薑二略一撇嘴,一手卸下擔上的空桶,用力將桶拋入了河中。
估摸著水快滿了,薑二費力地將木桶提起,瞧著吳長那邊略是吃力,薑二下意識便搭了把手。冰涼的水花濺濕了他的褲腿,兩人配合著一前一後往肩上搭上了掛滿水桶的擔子,一言不發地循著來路返回,將那汩汩的流水聲,以及沉默的夜色一同留在了身後。
幾隻暗中窺伺的黑影循著二人留下的足跡一閃而過,須臾便消失於夜色之間。
一縷金光破開了清風山周圍環繞的萬丈紅雲,秀娘於晨光之中醒來。她剛一睜開朦朧的睡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女兒酣甜的睡顏。
秀娘情不自禁撫上了那張有幾分像自己的小臉,溫熱的指尖輕輕擦過女兒的臉頰。秀孃家在魏郡下屬的窩窩鄉,家裡有些薄田,可惜天有不測風雲,自除夕以來,窩窩鄉的降雨次數屈指可數。
眼瞧著地裡青黃不接,窩窩鄉十裡八村的人走的走,逃的逃,為了能有口吃的,秀娘不辭辛苦帶著女兒逃難至此,同其他災民一起,被安置在了清風山山頭。
原是應該呀呀學語的年紀,女兒卻日漸消瘦,成天隻能躺在秀孃的臂彎之中,幾乎沒有行走的力氣。
望著女兒安靜的睡顏,秀娘心上忽而湧現了一個可怕的想法,若是安安一睡不起,她可如何是好?
“安安,安安,”秀娘喚了幾聲,聲音不禁愈來愈大,手也不自覺搖晃起懷中熟睡的孩子。萬幸,安安纖長的睫毛幾經顫抖,緩緩睜開了那雙懵懂的眼睛。霎那間,秀娘無處安放的心終於略略鬆了片刻,加速的心跳逐漸趨於和緩,“安安,今日娘牽你走走,好不好?”
年少的安安點了點頭,下意識便牽住了母親的手。秀娘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一手回握住安安,一手掀開帳篷薄薄的篷布。
今日的太陽依舊是那麼耀眼,剛出了帳篷,秀娘下意識便擡手至眉間,遮住那晃人的光線。
說是走走,其實秀娘母女二人能活動的範圍也有限,穿行密密麻麻的帳篷,二人便已踱步至營地邊緣。
遠遠瞧見遠處有一大一小點身影緩步而來,於門口值哨的薑二瞬間緊了心神。看清來人不過是對瘦弱的母女,嗬斥的話語本已到唇邊,薑二卻又生生嚥了下去。
“郡守大人有令,災民不可出營地。”看著年紀尚小的幼兒,薑二終究沒能忍心大聲嗬斥。取而代之的是平靜的告知。
秀娘和善地向對方點頭致意,正欲原路返回,卻忽聞身後有那年輕將士開了口。
“你的孩子…多大年紀了?”
望著對方小小的身影,薑二忽而心下一軟,躊躇片刻便試探著向秀娘搭話。他莫名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小妹,年少時,他薑二也是這般牽著小妹走街竄巷,度過了許多年。
麵對突如其來的關心,秀孃的心沒由來慌了一下。世道險惡,尤其現下窩窩鄉又遭了旱災,易子而食的傳聞她不是沒聽過,不怪得秀娘要多想。
秀娘竭力按下心頭浮起的種種情緒方纔轉身,蒼白的麵上扯出一絲微笑:
“小女今年…三歲有餘,不知守衛大哥何故問起…?”
安安怯怯縮在母親身後,不住地偷偷擡眼打量麵前這張陌生的麵孔。薑二瞧見孩子縮瑟的模樣,報以赧然一笑:
“姑娘彆見怪,我隻是瞧著她可愛,忽而想起自家小妹方纔多嘴一問,沒想到嚇著孩子,是我不好,還請姑娘見諒。”
秀娘上下打量了對方幾眼,見對方確無此意,心中的忐忑方纔打消了大半。她握住安安的小手將人略略往前一帶,安安會意,鼓起勇氣仰頭同薑二對視。
“真乖,”對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薑二不自覺誇了一句。他瞧丹娘孤身一人帶著孩子,心下不禁多了幾分憐憫,“營地裡不比在家裡,樣樣都有。送物資的隊伍半月過來一次,要是缺什麼東西,姑娘可告訴我,我替姑娘上報。”
沒曾想對方人雖長得五大三粗,卻生了一副熱心腸。秀娘心下一暖,忙連聲道謝。
暮色四合,郡守徐文於徐府正堂前站定了腳步,他撣去衣袖上沾了灰塵的一角,又整理了一番衣冠,方纔跨門而入。
徐夫人坐於窗扉邊的燈下,正就著燭火,親手為丈夫縫製過冬的冬衣。夫妻二人成婚二十餘年,她最是瞭解丈夫為人。他不僅為官謹慎,平常過日子也節儉,家裡用的舊碗豁了個大口也捨不得扔。
徐文回說話時聲音溫和,語速也慢,每句話出口前他都在心裡反複演練幾遍。他批閱公文時,遇上筆誤錯字他都要蹙眉沉吟半晌,喚來下屬細細詢問,依徐夫人看來,再沒有比自己夫君更謹慎妥帖的的人了。
聽見腳步聲響起,徐夫人擡起頭,對上了徐文的目光:“老爺回來了。妾已備下了熱茶,還請老爺享用。”
“有勞夫人了,”結束了一天的公務,徐文的聲音難掩疲憊,嘴角卻扯出一個笑容。他解下外袍,動作自然地搭在衣,自然而然落座於徐夫人身旁。
算起來徐文不過四十出頭,鬢角卻已刻意染上幾縷風霜。他與夫人同舟共濟走過幾十載光陰,在夫人麵前卻依舊文質彬彬。待抿了口熱茶,徐文忽而想起一件要緊事,轉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張管家道:
“近日可有吳大人的信件?”
徐文口中的吳大人,便是當今位列九卿之一的吳蓋。吳蓋娶的是徐夫人的姐姐,二人又同在朝中為官,自然視彼此為連襟,平日少不了往來。
聽聞老爺發話,張管家略作思考,點了點頭:“回稟老爺,今日下午時分剛收到吳大人書信一封,小的依老爺之命,已送至書房的案桌。”
“知道了。”徐文從茶盅中擡起頭來,知會夫人一聲,便提腳往書房而來。
穿過抄手遊廊,便到了徐府後院一角。金秋時節,院中金桂開得荼蘼,人還未至跟前,一陣熏風便送來了馥鬱芬芳。
秋風拂過,後院彷彿落下一場花雨,細碎的花瓣洋洋灑灑而下,嫋娜的香氣隨風浸潤了秋天。徐文忽而止了前進的腳步,靜靜欣賞秋色。
這樣好的風景,他許久不曾看過。
他猶記得,年少時徐家後院也曾有幾棵這樣的金桂。那時他不過是家中最不起眼的孩子中的一個,同齡的兄弟姐妹在院中嬉鬨之時,他便坐在金桂下一心讀聖賢書。
微風一吹,細碎的桂花便落了徐文滿身,連攤在膝蓋上的竹簡也不能倖免於難。年少的他那時無心賞花,隻無情用手拂去,不過分心一瞬,便又投身於學問之間。
如今再看桂花,徐文竟有些感慨。徐文環視四周,除卻身隨侍讀管家之外,四下並無旁人,他輕咳一聲,儘量壓低了聲量:
“近日我忙於政務,不便再往來於雪柳院那邊。你可有告訴她,叫她不必等我?”
張管家瞬間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老爺放心,小的已經按老爺意思知會了雲娘子,說老爺過段時日再去看她。”張管家是徐文的遠親,在徐府侍奉了數年,深得徐文之心。這些事情,他做起來算是得心應手。
徐文略鬆了口氣。他節儉不假,因而府中除卻徐夫人以外,並無其他妾室。如若納妾,那不得他隨時花銀子養著,光是想想一年四季的開銷,便讓徐文心如刀割。
“那便好,算她識趣。”徐文駐足出神片刻,一陣風過後,他便又變成了往昔那個兢兢業業的徐郡守,頭也不回地向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