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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味道我作主 第1章 味覺逆旅:青銅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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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味覺逆旅:青銅鑰記

鱸香碎影

夜。

深不見底的夜。

蘇木哲的指尖懸在手機螢幕上,像懸在一柄未出鞘的劍。螢幕很亮,亮得有些刺眼,上麵是炸雞排的照片——金黃的麵衣裹著肉,琥珀色的醬汁像凝固的血,芝麻粒嵌在上麵,像沒拔乾淨的碎骨。

「脆到骨頭都酥。」

二十七個流口水的表情包,在螢幕上翻滾,像一群餓極了的狼。

他沒有動。

指尖的青白,像結了層霜。

這是青石黴味

黴味。

先於視覺鑽進鼻腔的,是黴味。

混雜著潮濕木頭的腥、腐爛菜葉的甜、陳年塵土的澀,像放壞了的枇杷,黏在喉嚨口,吐不出,咽不下。

蘇木哲蹲在青石板路上。

褲腳沾著黑褐色的泥,像乾涸的血。腰間的青銅鑰匙,燙得像塊烙鐵,隔著薄薄的校服t恤,烙著皮肉,疼。

飛翹的屋簷,在頭頂勾出弧線,把天空切成一塊一塊的,像被打碎的鏡子。穿長袍的行人,擦著他的肩膀走過,袖口掃過手背,帶著皂角的澀味,像砂紙蹭過麵板。

巷口傳來吆喝聲。

「小哥,嘗嘗?」

挑擔的老漢,嗓子像被砂紙磨過,缺了顆門牙的牙床,在日頭下泛著黃。木筐裡的糖油果子,滾圓,裹著厚糖霜,油星子滴在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引得蒼蠅打著旋兒追,像一群不散的幽靈。

「貢品方子,」老漢的聲音帶著得意,「糖霜裡摻了蜂蜜,甜到骨頭縫裡去!」

蘇木哲瞥了一眼。

果子在日頭下亮得刺眼,像浸在蜜裡的石頭。胃裡頓時翻起膩意,酸水直往喉嚨口湧。

「不必。」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太甜。」

老漢愣住了,扁擔在肩頭晃了晃,木筐裡的果子碰撞著,發出黏膩的聲響,像有人在嚼肥肉。

「多少達官貴人排隊搶,」老漢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不解,「去年李員外家的公子,為了這口,把玉佩都押給我了!」

「彆人搶的,未必是我的菜。」

蘇木哲往前走。這話出口時,他忽然想起拒絕同學的那天。陽光落在教學樓的玻璃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班長趙磊把炸雞排舉到他鼻子前,油香混著孜然味撲過來,像條吐著信子的蛇。

「你是不是有病?」趙磊的聲音很尖,「全校都知道好吃!」

走不過三兩步,一股惡臭猛地砸進鼻腔。

不是尋常的餿味。是混雜著糞便的腥、爛肉的腐、發酵物的酸,濃得像化不開的漿糊,糊住了鼻子,嗆得人喘不過氣。

街角牆根下,幾個乞丐圍著破碗爭搶。碗裡是黑褐色的糊狀物,表麵浮著白沫,蒼蠅堆成了團,嗡嗡聲蓋過了街麵的嘈雜,像無數把鈍鋸子在鋸木頭。

「聽說西域有種『糞酒』,」旁邊兩個書生模樣的人在嘀咕。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像風中的蛛網。「用那物發酵三年,埋在桃樹下吸了靈氣,竟有人奉為仙釀。」

「荒唐!」另一個啐了口唾沫,唾沫濺在青石板上,像滴落在地上的血。「孔聖人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此等穢物,豬狗都不碰!」

蘇木哲聽得胃裡翻江倒海,轉身就走。

剛拐過街角,肩膀突然被撞了一下。

一個穿錦袍的少年踉蹌著後退,懷裡的木盒摔在地上。絲綢襯裡裹著的圓果子滾出來,黑得發亮,像沒洗乾淨的煤球。

「你這人走路不長眼?」錦袍少年的眉眼豎了起來,金腰帶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腰側的羊脂玉,白得像死人的臉。「知道這是什麼嗎?波斯進貢的『阿月渾子』,陛下都讚過的!」

蘇木哲沒接話。他看著那果子,殼上沾著點絲綢的毛,像他爸煙灰缸裡沒燒完的煙頭。

旁邊酒肆裡鑽出個醉漢,打了個酒嗝,酒氣混著韭菜味噴過來,像條腐爛的蛇。「這不是胡桃嗎?去年張大戶家小妾吃了,澀得直哭,扔了一地呢!」

錦袍少年的臉騰地紅了,跟他腰間的玉佩一個色。「你懂個屁!這是改良過的!波斯使者親手教的法子,用甘草水浸了七七四十九天!」

蘇木哲忽然笑了。

他想起學校小賣部裡的進口巧克力,包裝紙上的外文歪歪扭扭,像鬼畫符。女生們捧著當寶貝,說是什麼「失戀必吃的苦中甜」。他嘗了一口,苦得像喝中藥,舌頭麻了半天。趙磊在旁邊笑他「土包子不懂品味」。

原來不管在哪,總有人把彆人的評價當聖旨。

「不必賠罪。」他後退一步,青銅鑰匙在腰間涼了下去,像塊冰。「你的珍品,我的雞肋,各歸其位最好。」

錦袍少年氣得發抖,手指著他說不出話。隨從趕緊撿起木盒,勸道:「公子息怒,犯不上跟個鄉野小子置氣。」

蘇木哲沒再理,順著青石板路往前走。

路兩旁的店鋪掛著幌子,「胡餅」「酪漿」的字樣在風裡晃,像招魂的幡。他聞著那些陌生的氣味,忽然想起媽媽的排骨湯,想起清蒸鱸魚的嫩,想起自己那套被同學笑「老古董」的味覺哲學。

原來走到天邊,舌頭還是自己的。

瓦肆風波

穿過兩條街,前麵突然熱鬨起來。

朱紅漆的牌樓,在日頭下亮得刺眼,像塊凝固的血。各色人等擠成一團,喝彩聲浪差點掀翻頭頂的瓦,像暴雨前的雷聲。

蘇木哲踮腳看去。

戲台子上搭著個灶台,穿短打的廚子正掄著鍋鏟,火光舔著鍋底,油星子濺得老高,在日頭下劃出金亮的弧線,像一把把飛舞的小刀。

「各位看官看好了!」廚子的嗓門比戲台上的花臉還亮,絡腮胡上沾著麵粉,像落了層霜。「這道『龍鳳呈祥』,用的是嶺南來的毒蛇膽,配上長白山的野蜂蜜,苦中帶甜,甜裡藏苦,可是咱瓦肆的招牌!」

台下一陣鬨笑。

一個胖老爺拍著肚子喊,肚子上的肉顫巍巍的,像塊抖動的肥肉。「王廚子,少吹牛皮!上次你那『螞蟻上樹』,我家小廝吃了鬨肚子,拉得像條脫水的泥鰍!」

廚子也不惱,舉著鍋鏟轉圈,鐵鏟敲得鐵鍋當當響,像敲鑼。「客官有所不知,這滋味講究的就是個『險』!毒蛇膽解毒,野蜂蜜潤燥,此等妙配,尋常人哪懂?就像喝烈酒,懂的人說烈,不懂的人說燒!」

蘇木哲皺了皺眉。

他看著那黑綠色的蛇膽被剖開,膽汁滴進鍋裡,冒出刺鼻的腥氣,混著蜂蜜的甜,像打翻了的藥罐。周圍人卻看得眼睛發亮,有人掏出碎銀子拍在桌上,銀子的響聲清脆,像骨頭斷裂的聲音。「給我來一份!要最苦的那種!」

正看著,人群裡突然起了騷動。

一個穿綠衫的姑娘被推搡著往前,發髻都散了,幾縷頭發貼在汗津津的臉頰上,像沾了水的蛛網。手裡還攥著個油紙包,包得很緊,像藏著什麼秘密。

「讓開!都讓開!」她喊著,聲音發顫,像風中的弦。「我爹是禦醫,他說這東西有毒,不能吃!」

廚子臉一沉,鍋鏟往灶台上一磕,發出刺耳的響聲,像兵器碰撞。「小丫頭片子懂什麼?禦醫?禦醫還說蘿卜能治喘呢,他自己怎麼還咳得像破鑼?」

台下鬨堂大笑,笑聲像潮水,差點把戲台子淹沒。

綠衫姑娘急得臉通紅,把油紙包往桌上一摔,裡麵掉出幾張泛黃的宣紙,像幾片乾枯的葉子。「這是我從太醫院偷來的方子,上麵明明白白寫著,蛇膽性寒,配蜂蜜會生痰!你們看!」

蘇木哲湊過去看。

泛黃的宣紙上,小楷寫得密密麻麻,像一群螞蟻。果然有「蛇膽與蜜相衝,多食損脾胃,甚者咳血」的字樣。他忽然想起生物課上學的食物相剋,老師說蜂蜜和蔥不能一起吃,趙磊偏說「那是老迷信」,結果吃了半碗蜂蜜拌蔥絲,當晚就上吐下瀉,像條離了水的魚。

「一派胡言!」廚子把方子掃到地上,用腳碾了碾,鞋底與紙張摩擦的聲音,像在撕人肉。「多少達官貴人吃了我的菜,個個說好,就你特殊?我看你是來砸場子的!」

綠衫姑娘咬著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像含著兩顆晶瑩的珠子。「我娘就是吃了這菜,咳得直吐血」

這話一出,台下安靜了些,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一個老丈摸著鬍子道,鬍子白得像雪。「小姑娘說得有理,吃東西還是得看自個兒身子骨。我那口子,彆人都說羊肉好,她一吃就起疹子,像被毒蟲咬了似的。」

廚子卻跳了腳,手裡的鍋鏟差點飛出去,像柄憤怒的劍。「你懂個屁!大家都說好,就是好!你敢說不好,就是跟瓦肆過不去!」

蘇木哲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麵,在嘈雜中劃出一圈漣漪。「大家說好,未必就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他身上,像無數根針。

廚子眯起眼,絡腮胡抖了抖,像藏著隻老鼠。「你這小娃娃哪來的?穿得怪模怪樣,敢在這兒胡咧咧?」

「我從哪來不重要。」蘇木哲指了指台上的鍋,裡麵的蛇膽蜜正咕嘟冒泡,像一鍋沸騰的毒藥。「你這菜,有人吃了舒服,有人吃了難受,憑什麼非要逼著所有人說『好』?就像有人愛吃甜,有人愛吃辣,難道愛吃辣的就是錯的?」

綠衫姑娘愣了愣,突然抬頭看他,眼裡閃著光,像落了星星的湖。

廚子被噎得說不出話,舉著鍋鏟的手直抖,像風中的殘燭。「你你這是抬杠!存心搗亂!」

「我隻是覺得,舌頭長在自己嘴裡。」蘇木哲摸了摸腰間的青銅鑰匙,已經不燙了,像塊冰涼的玉。「彆人的評價,聽著就行,不必當真。」

正說著,人群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噠噠,噠噠。

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點。

幾個官差騎著馬衝進來,舉著鞭子喊,聲音像打雷。「都散開!縣太爺要過審案了!閒雜人等滾開!」

人群呼啦一下散了,像被風吹散的煙。

綠衫姑娘拉著蘇木哲往巷子裡跑,油紙包在手裡顛得厲害,方子紙邊角都捲了,像隻受傷的蝶。「我叫林婉兒,」她喘著氣說,額前的碎發粘在臉上,像雨後的蛛網,「謝謝你剛才幫我。」

蘇木哲搖搖頭。

他看著林婉兒手裡的方子,忽然想起媽媽總說「吃飯得聽自己的,彆跟彆人瞎起鬨」。原來不管是現代的炸雞排,還是古代的毒蛇膽,道理都是一樣的。

舌頭是自己的,滋味是自己的,何必聽彆人的?

藥香繞梁

巷子很深。

像一條沒有儘頭的隧道。

林婉兒把他拉進一個小院。青磚鋪地,縫隙裡長著些青苔,像老人臉上的斑。牆角種著薄荷,氣味涼絲絲的,混著雨後泥土的腥氣,像一把鋒利的刀,劈開了空氣中的燥熱。

正房裡擺著藥櫃,抽屜上寫著「當歸」「熟地」的字樣,木頭抽屜被拉開無數次,邊緣磨得發亮,像被人反複撫摸的玉。空氣裡飄著藥香,混著點蜜餞的甜,是那種曬乾的金橘餅子的味道,甜得很乾淨。

「這是我家藥鋪,」林婉兒倒了杯茶,粗瓷碗邊緣有點豁口,像顆缺了牙的嘴。「我爹出診去了,你先歇會兒。」

蘇木哲接過茶杯,水汽裡浮著淡淡的菊花味,還有點說不清的草木香,像遠山的氣息。他看著窗外,薄荷葉子在風裡晃,像無數隻小巴掌在打招呼。

「你剛才為什麼要攔著他們?」他問,指尖捏著溫熱的碗沿,觸感很踏實。

林婉兒歎了口氣,指尖劃過藥櫃上的銅環,環上的綠鏽蹭在指尖,像抹不掉的記憶。「我娘以前總說,街坊們愛跟風。前年流行吃茱萸,說是能辟邪,結果好多人吃壞了肚子,我爹光配止瀉藥就配到半夜,藥杵子都快磨平了。去年又搶著喝鹿血,說是能壯陽,我爹光治上火就治不過來,藥櫃裡的黃連都快用完了,像被蝗蟲啃過似的。」

蘇木哲想起班裡的同學。有人為了減肥隻吃水煮菜,臉色蠟黃得像陳年宣紙;有人為了潮流天天喝奶茶,抽屜裡的胃藥比課本還多,像堆著的小山。他忽然覺得,古今的人其實沒什麼兩樣,總愛把彆人的標準往自己身上套,彷彿不跟著走,就成了異類,就會被世界拋棄。

「你不也一樣?」林婉兒突然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像盛滿了星光。「剛才那錦袍公子的阿月渾子,陛下都讚過,你還不是說不要?」

蘇木哲也笑了。「陛下讚的,是陛下的舌頭。我的舌頭,認我自己的賬。就像有人覺得臭豆腐香,我聞著就惡心,難道我也要逼著自己說香?那不是騙自己嗎?」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腳步聲。

篤,篤,篤。

很輕,卻很有節奏,像敲在鼓上的手指。

一個穿灰袍的老者走進來,須發皆白,像落滿了雪。背著個藥箱,藥箱上的銅鎖叮當作響,像掛了串小鈴鐺,在寂靜的院子裡格外清晰。

「婉兒,這是誰?」老者目光落在蘇木哲身上,帶著審視,眼角的皺紋裡藏著精明,像藏著無數個故事。

「爹,他是」

「我叫蘇木哲。」他站起身,校服的拉鏈蹭著脖子有點癢,像有隻小蟲子在爬。「剛纔在瓦肆,多虧令嬡仗義執言。」

林太醫點點頭,放下藥箱,箱子底的玻璃藥瓶碰撞著發出脆響,像碎玉落地。他開啟藥箱,取出個小瓷瓶,瓶口塞著軟木塞,像封住了一個秘密。「嘗嘗這個。」

瓷瓶裡裝著褐色的膏子,聞著有點苦,像沒放糖的涼茶。蘇木哲挑了點放嘴裡,先是苦,像吞了口黃連,苦得舌尖發麻;接著是澀,像咬了口沒熟的柿子;最後竟透出點回甘,像雨後的青石板路,清爽得很,帶著點草木的清香。

「這是『黃連膏』,」林太醫撚著胡須,胡須上沾著的藥粉簌簌落在灰袍上,像碎雪。

「黃連苦,世人皆知。」他的聲音像陳年的酒,混著藥香漫開來,「可苦能敗火,能醒神,就像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當年我在太醫院,給先皇診脈,他總嫌湯藥苦,要加三勺蜜。我說『陛下,蜜多了,藥就死了』,他瞪我三天,最後還是捏著鼻子喝了。」

蘇木哲舌尖的回甘還在,像山澗的清泉,慢慢淌過喉嚨。他想起生物課本裡的話——「味覺是基因與經驗的共謀」,忽然覺得,古人早把這道理嚼透了。

「那後來呢?」林婉兒托著腮,眼裡的光比油燈還亮。

「後來?」林太醫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溝壑,「後來先皇賜我塊『真味』牌匾,說『林老頭的藥,苦得痛快』。」他指了指牆上的空白處,「可惜去年被縣太爺借去『鑒賞』,就沒再還回來。」

話音剛落,院門外突然傳來狗吠。

不是尋常的叫,是夾著恐懼的嗚咽,像被踩住尾巴的貓。

林婉兒臉色一白,往窗邊縮了縮:「是『嘗味隊』的狗!他們鼻子比狼還靈!」

蘇木哲摸向腰間的青銅鑰匙,鑰匙已經涼透,紋路在掌心硌出淺痕,像張地圖。他突然想起老婦人的話——「這世道,能守住自己舌頭的人,不多了」。

「躲進地窖。」林太醫突然掀開藥櫃底層的抽屜,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從後門走,往南,有片竹林能藏人。」

「那您呢?」林婉兒抓住父親的袖子,指節發白。

「我?」林太醫拍開她的手,往藥碾子裡倒了把黃連,「我這把老骨頭,還能跟他們講講《食鑒》裡的道理。」藥碾子轉起來,咕嚕,咕嚕,像在磨碎時光。

地窖的門剛關上,院門就被踹開了。

「林太醫!」粗嗓門的衙役帶著酒氣衝進來,腰間的刀鞘撞在門框上,「縣太爺請你去嘗嘗新熬的百怪羹,據說加了『千年雪蓮』呢!」

「雪蓮?」林太醫冷笑,「是西域商人從糞堆裡刨出來的『雪蓮』吧?」

「你找死!」衙役的刀抽出來,寒光映在藥櫃的銅環上,「上次張木匠說羹裡有蛆,舌頭都被割了!」

地窖裡,蘇木哲攥緊鑰匙。他聽見林太醫的咳嗽聲,聽見藥罐摔碎的脆響,聽見林婉兒咬著唇的嗚咽。鑰匙突然發燙,燙得他指尖發麻——他看見地窖頂的木板縫隙裡,滲進點暗紅色的東西,像凝固的血。

「走!」他拽起林婉兒,往地窖深處跑。儘頭有扇小窗,爬出去就是後巷,月光在地上鋪了層霜,像條冰冷的河。

跑過餿粥驚變

老婦人的茅草屋,像隻破舊的鞋,陷在巷子深處。

蘇木哲蹲在柴草堆上,能看見屋頂的破洞,星星從洞裡漏下來,像碎銀子。老婦人正用破碗煮著什麼,黑色的糊狀物在鍋裡翻滾,散發出的餿味比牆角的黴味更甚。

「這是『救饑方』,」老婦人用枯枝似的手指攪著鍋,「三年前饑荒,縣太爺就逼著百姓喝這個,說是『觀音土混穀糠,賽過活菩薩』。」她的聲音突然發顫,「我兒子就是喝多了,肚子脹得像鼓,最後」

鍋裡的糊狀物濺起一滴,落在地上,立刻引來幾隻蟑螂,爭先恐後地啃食,像在赴一場盛宴。

蘇木哲想起生物課上的「觀音土」,老師說那東西不能消化,會把腸子堵死,可課本上沒說,原來真的會有人逼著彆人吃。

「為什麼不逃?」他問。

老婦人笑了,笑聲像破鑼:「往哪逃?城門盤查得比篩子還嚴,身上沒帶著『嘗味隊』的腰牌,根本出不去。再說,逃出去又能去哪?天下烏鴉一般黑,說不定彆的地方,連餿粥都喝不上。」

她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層層開啟,裡麵是塊乾硬的窩頭,麥香混著點黴味,像曬乾的希望。「這是我藏了半個月的,本來想留著給路過的乞丐,現在看來,你比他們更需要。」

蘇木哲沒接。他想起林婉兒的金橘餅,想起林太醫的黃連膏,想起媽媽的排骨湯,突然覺得,這世上最殘忍的,不是毒藥,是逼著你把餿粥當珍饈,還得笑著說「好吃」。

突然,院門外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像毒蛇在爬。

老婦人臉色煞白,把窩頭往他懷裡一塞,推著他往地窖鑽:「快!是『嘗味隊』的來了!他們每三天就來一次,逼著家家戶戶喝百怪羹,誰不喝,就拖去『醒味堂』——那地方,進去的人就沒出來過!」

地窖蓋是塊青石板,重得像座小山。蘇木哲剛鑽進去,就聽見門被撞開的巨響,接著是老婦人的尖叫,鍋碗瓢盆摔碎的脆響,還有人在狂笑:「王婆子,這次的百怪羹加了『鮫人淚』,縣太爺說,喝了能看見祖宗!」

「我不喝!那是毒藥!」老婦人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

「不喝?」另一個聲音更狠,「那就灌!讓你嘗嘗張木匠的滋味——舌頭割了,看你還敢不敢說不!」

地窖裡的黑暗突然變得粘稠,像化不開的血。蘇木哲捂住耳朵,可那些聲音還是往裡鑽:老婦人的哭喊,衙役的獰笑,餿粥潑在地上的腥氣,還有骨頭斷裂的悶響。

不知過了多久,上麵安靜了。

隻有水滴落在水缸裡的聲音,滴答,滴答,像在倒計時。

蘇木哲推開青石板,月光像把刀,劈進屋裡。老婦人躺在地上,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嘴角淌著黑血,手裡還攥著塊碎瓷片,上麵沾著餿粥的痕跡。

灶台上的破碗倒在一邊,裡麵的「救饑方」灑了一地,蟑螂還在啃食,像在分食一具屍體。

蘇木哲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怒。他想起老婦人說的「能守住自己舌頭的人不多了」,想起她塞給自己的窩頭,想起那句「這世道」。

這世道,到底是誰的世道?

他抓起窩頭,麥香混著黴味,在嘴裡嚼得生疼。突然,他發現老婦人的手指蜷著,像是在護著什麼。掰開一看,是塊燒焦的布,上麵繡著半朵菊花,和林婉兒帕子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原來」他的喉嚨哽住了。

院門外傳來風聲,像有無數人在歎息。

蘇木哲把老婦人抱到柴草堆上,用破席子蓋住。他在牆角找到把鏽跡斑斑的柴刀,握在手裡,沉甸甸的。青銅鑰匙在腰間發燙,燙得像團火,燒著他的血。

他要去縣衙。

不是為了躲,不是為了藏,是為了那些被割掉的舌頭,為了那些喝了毒藥的人,為了老婦人沒說完的話,為了林婉兒樹洞裡的眼淚。

他要讓縣太爺知道,舌頭長在自己嘴裡,滋味是自己的,誰也彆想搶,誰也彆想改。

夜色像墨,把他的影子吞了進去。隻有那把柴刀,偶爾反射出點月光,像顆不肯熄滅的星。

夜探縣衙

縣衙的牆,比想象中高,牆頭的碎玻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像一排獠牙。

蘇木哲趴在牆外的草叢裡,能聽見裡麵的狗叫,比百怪羹的餿味更讓人膽寒。他摸了摸手心的傷口,那是白天爬樹時被樹枝劃破的,血珠滲出來,滴在鑰匙上,紋路裡的蛇彷彿活了,在金屬上扭動。

「想進去?」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像枯葉摩擦。

蘇木哲猛地回頭,看見個黑影蹲在草裡,穿著破爛的短打,手裡握著根鐵鉤,鉤尖閃著冷光。是個少年,比他矮半個頭,眼睛卻亮得像狼崽。

「我認識你。」少年的聲音壓得很低,「白天在瓦肆,你幫了林姑娘。」

蘇木哲握緊柴刀:「你是誰?」

「張木匠的兒子,張小木。」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那裡隻有個黑洞,「我爹被割舌頭那天,我躲在水缸裡,看見是你撞翻了百怪羹,救了林姑娘。」他的聲音帶著氣流的嘶嘶聲,像漏風的風箱。

蘇木哲的心一沉。他想起老婦人說的「張木匠被打了二十板子」,原來不止如此。

「我知道有條路能進去。」張小木用鐵鉤指了指牆根,「排水溝,去年我掏糞時發現的,能通到縣衙後院的馬廄。」

排水溝裡的腥臭,比街角的糞酒更甚。蘇木哲蜷著身子往前爬,汙水漫過腳踝,冰涼刺骨,像無數隻手在拽他。張小木在前麵開路,鐵鉤時不時敲打石壁,發出空洞的回響。

「縣太爺的百怪羹裡,根本沒有龍涎香,」張小木的聲音在汙水裡泡得發悶,「是用死人骨頭磨成粉,混著馬尿發酵的。我爹就是發現了這個,才被割了舌頭。」

蘇木哲的胃裡翻江倒海。他想起那些喝了百怪羹的人,眼神呆滯,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像被抽走了魂魄。這根本不是控製味覺,是在吞噬神智。

爬出排水溝時,正撞見馬廄的老馬頭在喂馬。老頭看見他們,嚇得手裡的草料都掉了,剛要喊,張小木突然撲過去,捂住他的嘴。

「是我,小木。」他嘶嘶地說,「我們是來救大家的。」

老馬頭的眼睛突然紅了,渾濁的淚滾下來:「造孽啊縣太爺今晚要在正堂辦『嘗味宴』,逼著全城的鄉紳都喝百怪羹,說是要『統一口味,共享太平』。」

「林太醫和林姑娘呢?」蘇木哲抓住老頭的胳膊。

「被關在柴房,」老馬頭往東邊指了指,「縣太爺說,等宴完了,就讓他們父女『嘗嘗』改良版的百怪羹——加了三倍的死人骨粉。」

馬廄的燈籠突然晃了晃,是巡邏的衙役來了。老馬頭趕緊把他們推進草料堆,用乾草蓋住。衙役的靴子聲從外麵走過,帶著酒氣的哼唱飄進來:「百怪羹,香又香,喝了忘了爹和娘」

等衙役走遠,蘇木哲從草料堆裡鑽出來,手裡的柴刀攥得更緊。「小木,你去救林太醫他們,我去正堂。」

「你要乾嘛?」張小木的眼睛瞪得溜圓。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喝的到底是什麼。」蘇木哲摸了摸腰間的青銅鑰匙,紋路裡的流光越來越亮,「我要讓他們自己的舌頭醒過來。」

正堂的燈火亮得像白晝,紅綢子掛滿梁,像鋪了層血。縣太爺坐在主位上,穿著繡金的袍子,手裡舉著個玉碗,正往嘴裡倒著什麼,嘴角掛著黑綠色的汁,像條吐信的蛇。

「諸位鄉親,」他的聲音像肥肉在油鍋裡炸,「這百怪羹,乃是天賜的仙品,喝了,就能超凡脫俗,從此不知苦滋味!」

底下的鄉紳們麵麵相覷,手裡的碗在發抖,餿味混著酒氣,在空氣裡彌漫。蘇木哲看見王廚子也在,他縮在角落,手裡的鍋鏟還在抖,像在瓦肆那天一樣。

「怎麼?不敢喝?」縣太爺把玉碗一摔,碎片濺在地上,「難道你們想違抗天意?想跟張木匠一樣,舌頭都保不住?」

鄉紳們的臉瞬間慘白,有人顫抖著端起碗,就要往嘴裡送。

「住手!」

蘇木哲從梁上跳下來,柴刀劈在桌案上,震得碗碟叮當作響。「這不是仙品,是毒藥!裡麵是死人骨頭和馬尿!」

縣太爺的臉騰地紅了,像塊燒紅的鐵:「哪來的野小子,敢在此妖言惑眾!來人,把他的舌頭割了!」

衙役們拔刀衝上來,刀光在燈火下閃成一片。蘇木哲握緊青銅鑰匙,心裡默唸著「讓他們看看真相」,鑰匙突然爆發出刺眼的光,像顆小太陽。

光裡,所有人都看見了——西域商人從棺材裡舀出骨頭粉,縣太爺往百怪羹裡撒馬尿,王廚子偷偷把蛇膽換成了豬膽,錦袍公子把阿月渾子扔進茅廁那些被掩蓋的真相,像潮水般湧出來。

「嘔——」有人吐了,是那個胖老爺,他吐得撕心裂肺,「我說怎麼喝著像墳頭的土」

「我就說醉仙草是毒草!」有人哭喊,「我兒子喝了,現在還像個傻子!」

衙役們手裡的刀掉在地上,他們看見自己的家人喝了百怪羹,正往嘴裡塞餿粥,

哭喊聲像潮水般漫過正堂,鄉紳們摔碎碗碟,踩著滿地狼藉往外衝,撞倒了梁柱上的紅綢,綢子飄落下來,像淌血的屍布。

縣太爺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蘇木哲,聲音尖得像被踩住的貓:「抓住他!快抓住他!」可衙役們早已亂了陣腳,有人望著光裡家人的慘狀,突然扔掉刀,往門外跑——他要回家,把那碗還沒喝完的百怪羹倒掉。

王廚子突然「噗通」跪在地上,對著蘇木哲連連磕頭,鍋鏟掉在腳邊,發出當啷的脆響:「小爺饒命!我也是被逼的!縣太爺拿我閨女要挾,我要是不按他的方子做,他就」

「閉嘴!」縣太爺抓起桌上的玉如意砸過去,如意擦著王廚子的頭皮飛過,砸碎了窗欞,月光湧進來,照亮他猙獰的臉,「都是你們這些刁民!不識好歹!真以為沒了百怪羹,你們能懂什麼叫美味?」

蘇木哲握緊柴刀,一步步走向縣太爺:「美味不是被逼出來的,更不是騙出來的。就像黃連苦,可有人覺得苦得乾淨;金橘甜,可有人嫌甜得發膩。你憑什麼把自己的舌頭當秤,稱遍全城人的滋味?」

「憑什麼?」縣太爺突然狂笑,笑聲像破鑼,「就憑我是官!你們是民!官說甜,民就得說甜;官說香,民就得說香!」他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往嘴裡倒了些粉末,「知道這是什麼嗎?西域來的『忘味散』,吃了,就能忘了自己是誰,忘了什麼是苦,什麼是甜,隻記得官說的味!」

他剛要撲過來,突然像被定住似的,僵在原地。

張小木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鐵鉤抵著他的後心,鉤尖閃著冷光:「我爹說,舌頭能嘗味,心能辨是非。你連心都沒了,配談滋味?」

縣太爺的臉一點點變得青紫,像被百怪羹泡過的死人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隻發出嗬嗬的怪響——原來他自己也喝了加了料的百怪羹,此刻正像那些被控製的百姓一樣,慢慢失去神智。

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林太醫帶著人來了。他們舉著火把,照亮了縣衙的每一個角落,火把的光裡,能看見柴房裡被解救的百姓,看見糧倉裡堆積如山的西域「廢料」,看見賬簿上密密麻麻的罪惡。

林婉兒跑過來,綠衫上沾著草屑,眼裡卻閃著光:「蘇木哲,我們找到解藥了!是黃連和甘草,能解百怪羹的毒!」

蘇木哲看著她手裡的藥包,突然想起林太醫說的「苦中帶甘」。原來這世上最好的滋味,從來不是純粹的甜或苦,是能在苦裡嘗出回甘,在甜裡品出清醒。

正堂的燈火漸漸暗下去,天邊泛起魚肚白。張小木把縣太爺捆在柱子上,柱子上還貼著「民以食為天」的匾額,此刻看來,像個巨大的諷刺。

王廚子蹲在地上,用鍋鏟一點點刮著桌案上的百怪羹殘渣,嘴裡唸叨著:「我這就去給張木匠賠罪,去給所有被我害過的人賠罪」

蘇木哲走出縣衙時,看見晨光裡,百姓們正排隊領解藥,黃連的苦混著甘草的甜,在空氣裡彌漫,竟有種奇異的清香。他摸了摸腰間的青銅鑰匙,鑰匙已經涼透,紋路裡的流光漸漸隱去,像完成了使命。

林婉兒追出來,手裡捧著個布包:「這個給你,是我新做的黃連膏,加了點金橘蜜,不那麼苦了。」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晨光裡的蘋果,「還有我爹說,《食鑒》裡缺了一頁,講的是『少年味』,他想請你補上。」

蘇木哲接過布包,指尖觸到她的溫度,像觸到了晨光。他想起自己的清蒸鱸魚,想起趙磊的炸雞排,想起錦袍公子的阿月渾子,想起老婦人的窩頭——原來每種滋味都有它的道理,重要的不是彆人說它好不好,是自己敢不敢承認,喜不喜歡。

「我該走了。」他說。

林婉兒點點頭,眼裡的光暗了暗,卻還是笑著:「記得嗎?我說過要教你做黃連膏。等你回來的時候。」

蘇木哲沒說話,隻是把布包揣進懷裡。他握緊青銅鑰匙,轉身走向晨光最亮的地方,那裡彷彿有個漩渦,像來時一樣。

藥廬論味

再次站在林太醫的藥廬時,蘇木哲覺得像隔了一輩子。

薄荷還在牆角搖晃,藥櫃的抽屜依舊發亮,隻是空氣中多了些新的氣味——是黃連的苦,甘草的甜,還有陽光曬過的草木香。林太醫坐在竹椅上,翻著那本泛黃的《食鑒》,書頁翻動的聲音,像蝴蝶振翅。

「你看這頁,」林太醫指著其中一行,「『味者,心之聲也。心之所向,味之所趨。』」他抬起頭,眼裡的光比油燈亮,「當年先皇寫這句話時,我就在旁邊磨墨。他說,治國如調味,不能強求百姓都愛一種滋味,得讓甜的甜,辣的辣,苦的苦,這樣纔算真太平。」

蘇木哲想起縣衙裡的混亂,想起那些喝瞭解藥後,哭著說「原來米是香的」的百姓。他忽然明白,所謂「味覺叛逆」,從來不是跟誰作對,是守住自己的心,不讓它被彆人的舌頭牽著走。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林太醫放下書,撚了撚胡須,「二十年前,有個西域使者來朝,帶了種叫『火椒』的東西,紅得像血,辣得能燒穿喉嚨。滿朝文武都怕,說這是妖物,隻有先皇,拿起一個就咬,辣得眼淚直流,卻笑著說『好味!夠勁!』」

他頓了頓,聲音沉下來:「後來那火椒在南方種活了,成了百姓餐桌上的寶。你看,滋味這東西,不怕怪,就怕不敢嘗;不怕不一樣,就怕裝一樣。」

林婉兒端著剛熬好的黃連膏走進來,瓷碗裡的膏子泛著琥珀色的光,甜香混著苦香,像把溫柔的刀。「爹總說,當年要是有人敢像先皇那樣,嘗嘗百怪羹的真味,就不會有後來的禍事了。」她把碗遞給蘇木哲,「嘗嘗?這次加了蜂蜜,不那麼苦了。」

蘇木哲舀了一勺放進嘴裡。苦先漫上來,像山澗的寒流,接著是甜,像暖陽照在雪上,最後竟有股草木的清香,在舌尖縈繞。他想起自己拒絕的炸雞排,其實未必有多難吃,隻是那時的他,把「彆人說好」當成了枷鎖,連嘗都不願嘗。

「其實,」他忽然開口,「我以前總覺得,彆人愛吃的我偏不碰,這才叫自己做主。現在才明白,真正的做主,是敢嘗,也敢說不,不是賭氣,是真的懂自己的舌頭。」

林太醫笑了,拍著他的肩膀:「這就對了。就像這黃連膏,有人嫌苦,有人愛那點回甘,沒有對錯,隻有合不合適。」他從藥櫃裡取出本空白的冊子,「這是我新做的《新食鑒》,想請你寫點什麼,給後來人看看。」

蘇木哲接過冊子,筆尖懸在紙上,突然想起很多畫麵:媽媽的排骨湯在砂鍋裡翻滾,趙磊舉著炸雞排的得意臉,糖油果子在日頭下發亮,老婦人攥著窩頭的枯手,林婉兒樹洞裡的眼淚,張小木空洞的嘴

他落筆,寫下:「味無定味,心有定數。」

寫完,窗外的蟬鳴突然響起來,一聲聲,像在喝彩。

林婉兒湊過來看,突然笑了:「這字像你的人,看著硬,其實帶著點軟。」她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裡麵是曬乾的金橘花瓣,「這個給你,泡水喝,甜的。」

蘇木哲把布包揣進懷裡,和黃連膏的布包放在一起。苦的,甜的,都有了,像人生。

牆角的薄荷又搖了搖,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光斑,像撒了把碎金。他知道,該走了。

綠豆湯約

手機螢幕還亮著,班級群裡的訊息刷得飛快。

趙磊發了張自拍,背景是圖書館門口,他舉著杯綠豆湯,配文「等某個人等到湯都涼了」。下麵跟著一串起鬨的表情包,像極了穿越前的那個下午。

蘇木哲坐起身,睡衣上還沾著陽光的味道。他摸了摸口袋,掏出兩個布包——一個裝著黃連膏,一個裝著金橘花瓣,都是真的。掌心還有青銅鑰匙的紋路印,淺淺的,像個溫柔的疤。

窗外傳來對門小寶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媽媽,這綠豆湯加了薄荷,涼絲絲的!」阿姨的聲音帶著笑:「慢點喝,沒人跟你搶。」

蘇木哲笑了。他點開班級群,敲了行字:「來了。帶了兩種綠豆湯,一種加蜜,一種加薄荷,自己選。」

穿衣服時,他對著鏡子看了看,眼神裡多了點什麼,像蒙塵的鏡子被擦亮了。他走到廚房,媽媽正在燉排骨湯,砂鍋裡的咕嘟聲,和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媽,」他說,「今天的湯少放點鹽,我想嘗嘗原味。」

媽媽愣了愣,隨即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朵花:「好,聽你的。」她往鍋裡撒了把枸杞,「對了,趙磊剛纔打電話來,說上次的炸雞排確實太油了,他也不愛吃,還問你週末要不要一起去喝綠豆湯。」

蘇木哲的心裡忽然一暖。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在裝,隻是有時候,大家都在等一個敢先說「不」的人。

他抓起書包,裡麵放著那本《新食鑒》,還有林婉兒給的金橘花瓣。樓下傳來賣綠豆湯的吆喝聲,拖著長長的尾音,像從古代穿過來的。

走到圖書館門口時,趙磊正蹲在台階上,手裡的綠豆湯喝了一半,看見他,趕緊站起來,手在褲子上蹭了蹭:「那個上次的炸雞排,確實一般。」

蘇木哲把手裡的綠豆湯遞過去,一杯加蜜,一杯加薄荷:「嘗嘗?」

趙磊挑了加薄荷的,喝了一大口,眼睛亮了:「我去!這比奶茶帶勁!」他撓了撓頭,「其實我早就不愛喝奶茶了,就是怕你們說我不合群。」

旁邊的同學也圍過來,七手八腳地搶著綠豆湯,有人喊「我要甜的」,有人喊「我要涼的」,吵吵嚷嚷,像極了林太醫藥廬裡的熱鬨。

蘇木哲靠在銀杏樹上,看著他們,手裡捧著杯加了金橘花瓣的綠豆湯。甜香混著薄荷的涼,像極了林婉兒做的黃連膏,又像極了媽媽的排骨湯,更像極了自己——那個敢說「不」,也敢嘗「是」的少年。

風穿過樹葉,沙沙作響,像在念那本《新食鑒》上的字:

味無定味,心有定數。

自己的味覺,自己做主。

自己的快樂,自己定義。

陽光落在杯沿上,亮得像那枚青銅鑰匙,在時光裡,閃著永不熄滅的光。

味覺江湖

蘇木哲以為,回到現代,那些關於青銅鑰匙、百怪羹、黃連膏的記憶會像晨霧般散去。

可沒有。

他書包裡的《新食鑒》總在翻頁時飄出金橘花瓣的香,課桌抽屜裡的黃連膏瓷瓶碰著課本,發出細碎的響,像林婉兒在樹洞裡的低語。

「喂,想什麼呢?」趙磊的胳膊肘撞過來,手裡舉著包海苔,「試試這個?進口的,據說鹹得發鮮。」

蘇木哲抬頭,看見趙磊眼裡沒了上次的得意,多了點試探,像個遞出糖果的孩子。他接過來,撕開包裝,海苔的腥鮮漫開來,像海浪拍在舌尖。

「還行。」他說,「但沒我媽做的海帶湯鮮。」

趙磊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你媽做的啥都好,上次你帶的排骨湯,我偷喝了一口,現在還惦記。」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像老馬頭喂馬時的草料聲。蘇木哲忽然想起縣太爺說的「官定滋味」,原來現代也有——網紅店的排隊長龍,美食博主的五星推薦,超市貨架上的「必買榜單」,都像無形的百怪羹,逼著人說「好吃」。

放學路上,對門的小寶舉著根冰棍跑過,巧克力醬蹭得滿臉都是。「蘇木哲哥哥,這個超好吃!你要不要?」

「不了,」蘇木哲蹲下來,替他擦掉嘴角的醬,「我不愛吃太甜的,但你吃得開心就好。」

小寶的媽媽追過來,手裡拎著袋剛買的草莓,紅得像火椒。「嘗嘗?今早剛摘的,甜得很。」

蘇木哲拿起一顆,草莓的甜混著蒂的微酸,像極了林婉兒的金橘餅。「確實甜,」他說,「但我還是更喜歡奶奶醃的草莓醬,帶點鹹。」

小寶媽媽愣了愣,隨即笑了:「現在的孩子,口味真特彆。」

蘇木哲沒解釋。他知道,「特彆」不是錯,就像黃連苦得特彆,薄荷涼得特彆,每個人的舌頭都該有自己的脾氣。

走到巷口的雜貨店,老闆正對著電視罵罵咧咧。螢幕上,個美食博主舉著塊黑乎乎的東西,說是什麼「頂級發酵臭豆腐」,一口下去,表情誇張得像吞了活蛆。

「這也有人信?」老闆啐了口,「去年那博主還說折耳根蘸蜂蜜是絕配,結果自己吃吐了,鏡頭都沒關。」

蘇木哲想起西域的糞酒,想起王廚子的蛇膽蜜,突然覺得,味覺的江湖裡,永遠不缺裝模作樣的騙子,缺的是敢說「這玩意兒難吃」的真心人。

他買了瓶薄荷汽水,擰開時「啵」的一聲,像極了穿越時青銅鑰匙發燙的瞬間。汽水裡的氣泡在舌尖炸開,涼絲絲的,像林太醫藥廬裡的薄荷香。

回家的路上,他看見小區的公告欄前圍了群人,指著張海報議論。海報上寫著「社羣美食節,評選『最受歡迎味道』」,下麵列著候選:奶茶、炸雞、螺螄粉、榴梿全是時下流行的「網紅味」。

「肯定是奶茶啊,誰不喝?」有人說。

「我投螺螄粉,臭得夠勁!」另一個反駁。

蘇木哲看著海報,突然想起林太醫的《食鑒》,想起自己寫的「味無定味」。他轉身跑回家,翻出媽媽的砂鍋,往裡麵倒了清水,丟進兩把綠豆,又撒了把薄荷。

水開時,綠豆在砂鍋裡翻滾,像青石板路上的糖油果子。他盛了一碗,沒加糖,就那麼捧著喝,薄荷的涼混著綠豆的清,像把鑰匙,開啟了某個塵封的角落。

他彷彿又看見林婉兒在藥廬裡熬膏,看見張小木在果園裡摘核桃,看見老婦人把窩頭塞進他手裡,看見縣太爺在正堂裡發瘋原來味覺的記憶,比任何故事都長。

青銅鑰響

美食節那天,蘇木哲端著鍋綠豆湯去了廣場。

他沒擺桌子,就蹲在梧桐樹下,旁邊放著塊牌子:「自調滋味,甜鹹自取」。糖罐和鹽罐並排擺著,像林太醫藥櫃裡的黃連與甘草。

趙磊帶著一群同學來捧場,手裡還拎著桶炸雞,油香飄得老遠。「你這也太寒酸了,」他說,「彆人都是芝士瀑布、爆漿蛋糕,你就一鍋綠豆湯?」

「嘗嘗再說。」蘇木哲盛了一碗,遞過去。

趙磊皺著眉喝了一口,突然眼睛亮了:「沒放糖?但有股清甜味,像像雨後的草地。」他往裡麵加了半勺鹽,咂咂嘴,「嘿,更絕了!」

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人加兩勺糖,說甜得像初戀;有人加半勺鹽,說鹹得夠本真;還有個老爺爺,往裡麵撒了把自己帶的陳皮,說這味像他年輕時喝的涼茶。

沒人說「必須得甜」,也沒人罵「加鹽是胡鬨」,像場無聲的默契——你愛你的蜜,我愛我的鹽,舌頭各有各的江湖。

暮色降臨時,廣場中央的評選結果出來了:「最受歡迎味道」是空獎。

主持人拿著話筒解釋:「大家說,每種味道都該有自己的位置,憑什麼非要評個高低?」台下掌聲雷動,像瓦肆裡的喝彩,卻比那時更清亮。

蘇木哲收拾東西時,趙磊突然遞過來個盒子:「給你的,賠罪。」裡麵是塊沒裹麵包糠的炸雞胸,撒著點黑胡椒,「我媽說,這樣炸不膩,你試試。」

蘇木哲咬了一口,外酥裡嫩,胡椒的辛混著肉的香,確實比裹麵包糠的強。「不錯,」他說,「但還是沒我媽做的清蒸鱸魚鮮。」

「下次讓你媽露一手啊!」趙磊拍著他的肩膀,「我媽說,她早就想跟你媽學學燉湯了,總喝外賣,舌頭都快鏽了。」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像青石板路上的回憶。蘇木哲摸了摸胸口,《新食鑒》的紙頁硌著肋骨,像塊溫熱的玉。

走到樓下,他看見花壇裡多了株薄荷,葉片上的露水在月光下閃著光,像林婉兒的眼睛。他忽然想起那枚青銅鑰匙,自從回來後就沒再出現過。

可它真的消失了嗎?

蘇木哲摸了摸舌尖,那裡還留著綠豆湯的清、海苔的鮮、炸雞胸的香,還有黃連膏的苦、金橘餅的甜——這些味道交織在一起,像把鑰匙,在他的味覺江湖裡,輕輕轉動。

他知道,鑰匙從未離開。

它變成了敢說「不」的勇氣,變成了敢嘗「是」的坦蕩,變成了那句刻在心裡的話:

我的味覺,我做主。

我的快樂,我定義。

晚風拂過薄荷叢,發出沙沙的響,像青銅鑰匙在時光裡,輕輕歎了口氣。

廚心禪味

蘇木哲的書桌多了個新物件——隻粗陶藥碾,是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紋路裡還嵌著點暗褐色的藥渣,像藏著半世的光陰。

週六清晨,他總在這時碾薄荷。指尖推著碾輪,青綠色的葉片被碾碎,涼香混著陶土的腥氣漫開來,像林太醫藥廬的晨霧。媽媽說這是「瞎折騰」,卻總在他碾完後,泡杯薄荷水放在案頭。

「今天做什麼?」趙磊的腦袋從窗戶外探進來,手裡拎著袋剛買的糯米,「我媽說,讓你露手古法桂花糕,她想學。」

蘇木哲放下碾輪,指尖還沾著薄荷的涼。「得用當年的新糯米,泡三個時辰,上籠蒸到七分透,加井水舂,力道要勻,像打太極。」他指著廚房的石臼,「去年的陳米不行,蒸出來發僵,像嚼蠟。」

趙磊聽得直咋舌:「不就塊糕嗎?至於這麼講究?」

「佛說『食存五觀』,」蘇木哲從書架上抽出本泛黃的《楞嚴經》,書頁間夾著片乾枯的金橘花瓣,「一觀食為藥,二觀身是患,三觀心無貪,四觀非己有,五觀為行道。吃的不是糕,是心。」

趙磊撓撓頭,像當年在瓦肆聽書生論道的醉漢:「聽不懂,但感覺很厲害。」

泡糯米的水得用井水,蘇木哲拎著桶去小區的老井打水。井繩磨得發亮,桶沿結著層薄冰,汲水時晃出的漣漪裡,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和青石板路上的少年重疊。

「這水甜。」他嘗了一口,像含著塊冰玉,「比自來水多三分甘,蒸米時能鎖住香。」

三個時辰後,糯米蒸得半透,米粒脹得像珍珠,泛著瑩白的光。倒進石臼時,水汽裹著米香漫上來,趙磊伸手想抓,被蘇木哲拍開:「燙。而且手氣會讓米發酸,像被濁氣染了的蓮。」

舂米得用樟木杵,力道要沉而不猛,像僧人的晨鐘。蘇木哲掄著杵,糯米在石臼裡漸漸成泥,米香越來越濃,混著後來撒進去的桂花,甜得清透,像月光落在桂花樹上。

「《飲膳正要》裡說,」他喘著氣,額角的汗滴進米泥裡,「『春宜涼夏宜寒,秋宜溫冬宜熱』,桂花糕得現做現吃,放涼了就泄了氣,像禪定被打斷的僧。」

趙磊蹲在旁邊,看得眼睛發直:「你這哪是做糕,是在修行。」

最後一步是塑形,用梨木模子壓出花紋,模子得先用桂花水燙過,防粘。蘇木哲的指尖沾著米泥,壓出的糕上印著蓮紋,像林太醫藥櫃上的銅環紋路。

「嘗嘗。」他遞過一塊。

趙磊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著米的香,在舌尖漫開來,沒有半點膩味,像喝了口山澗的桂花酒。「絕了!」他含糊不清地說,「比甜品店的強一百倍!」

蘇木哲也嘗了一塊。米的甘,桂的香,還有井水的清,在嘴裡融成一團,像把鑰匙開啟了某個閘門——他看見林婉兒在藥廬裡曬金橘,看見張小木在果園裡摘桂花,看見老婦人把窩頭掰碎了喂鳥,看見縣太爺的百怪羹在陽光下泛著綠光。

「知道為什麼好吃嗎?」他問。

趙磊搖頭。

「因為沒騙它。」蘇木哲擦掉嘴角的米屑,「米是真米,水是真水,力氣是真力氣,心是真心。佛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味覺也一樣,摻了假,舌頭比誰都清楚。」

傍晚,趙磊媽媽來取桂花糕,捧著瓷盤的手在抖:「我做了三十年點心,味外之旨

學校要辦「非遺美食展」,老師讓蘇木哲負責「傳統味覺」展台。他沒選網紅小吃,搬了套茶具和藥碾子去教室,像把林太醫藥廬搬了過來。

「搞什麼?」班長皺著眉,「彆人都弄糖畫、糖葫蘆,你這像擺地攤賣草藥的。」

蘇木哲沒理,往陶爐裡添了點鬆針,火苗舔著壺底,發出劈啪的響,像寺院的柴火聲。「煮茶得用鬆針,」他說,「比炭火多三分幽,像聽鬆濤的僧。」

水開時,他往壺裡投了片陳皮,是去年從林太醫藥櫃裡討的,陳了五年,皮色像琥珀,泡出的水帶點藥香,混著茶的苦,像老和尚講的禪,先苦後甘。

「這是『藥茶』,」他給圍觀的同學倒茶,粗瓷碗裡的茶水泛著金黃,「《本草綱目》說,『陳皮苦能泄能燥,辛能散,溫能和,其治百病,總是取其理氣燥濕之功』。喝的不是茶,是理。」

有同學嫌苦,往裡麵加糖,被蘇木哲攔住:「苦是藥的魂,加糖就像給佛像塗胭脂,失了本真。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甜是泡影,苦纔是根。」

展台前漸漸圍了很多人,有人好奇地嘗藥茶,有人看他碾薄荷,還有人翻他帶來的《新食鑒》,指著「味無定味」的批註問:「那還有什麼是定的?」

「心定。」蘇木哲指著窗外的老梧桐,「樹在動,風在動,心不動。就像有人愛甜,有人愛苦,守住自己的味,不笑彆人的異,就是定。」

突然,人群外傳來爭執聲。是趙磊和一個賣網紅辣條的攤主,攤主嫌趙磊的桂花糕搶了生意,把辣條摔在地上,紅油油的一片,像潑了的血。

「你這破糕能有我這辣條香?」攤主叉著腰,嗓門像王廚子的鍋鏟,「看看這油!這辣!這才叫刺激!」

趙磊氣得發抖,手裡的桂花糕差點捏碎:「你這是垃圾食品!用的地溝油!」

蘇木哲走過去,撿起一塊沒臟的辣條,聞了聞,油味衝得發膩,像百怪羹的餿味。「確實香,」他說,「但香得濁,像被貪嗔癡染了的欲,吃多了燒心,像喝了醉仙草的人。」

他又遞過一塊桂花糕:「嘗嘗這個,香得清,像禪院裡的香,能醒神。」

攤主猶豫著接過,咬了一口,臉上的橫肉漸漸鬆開,像被春風化了的冰:「嘿,還真不膩。」

蘇木哲笑了:「佛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味也一樣。香不是錯,濁纔是錯;甜不是錯,貪纔是錯。你的辣條未必不好,隻是少了點心,多了點利。」

攤主愣了愣,突然抓過趙磊的桂花糕,往自己攤位上一放:「今天我不賣辣條了,幫你賣糕!」

圍觀的人都笑了,像當年縣衙裡幡然醒悟的衙役。蘇木哲看著陽光下的桂花糕,忽然覺得,味覺的江湖從來不是戰場,是道場,每個人都在裡麵修行,或早或晚,總會懂「味外之旨」。

展覽結束時,老師給蘇木哲的展台評了甲骨秘紋

蘇木哲的書桌抽屜裡,多了個木盒。

裡麵躺著半片甲骨,是他在古玩市場淘來的。骨麵刻著些扭曲的紋路,像青銅鑰匙上的蛇形圖案,隻是更蒼老,邊緣的裂紋裡嵌著土黃,像裹了三千年的塵。

「這東西邪門。」趙磊戳了戳甲骨,指尖沾著點土,「攤主說,半夜會自己發燙。」

蘇木哲沒說話,正用軟毛刷清理紋路裡的汙垢。甲骨的腥氣混著土味漫開來,像開啟了座塵封的墓。突然,他的指尖頓住——有一道紋路,竟和青銅鑰匙的蛇鱗紋完全重合,隻是末端多了個類似鼎的圖案。

「你看這個。」他指著紋路,「像不像鑰匙的另一半?」

趙磊湊過來,突然打了個寒顫:「彆說,還真像。而且這鼎紋,我在曆史書上見過,商朝的,叫『饕餮紋』,據說能吞萬物。」

當晚,蘇木哲做了個夢。

夢裡是片荒原,夕陽紅得像血,遠處的土台上架著巨大的青銅鼎,鼎裡飄出肉香,混著某種奇異的腥甜,像百怪羹,又比百怪羹更古老。穿獸皮的人圍著鼎跳舞,嘴裡念著聽不懂的咒,聲音像甲骨在火上開裂。

他腰間的青銅鑰匙突然發燙,燙得像鼎底的火。有個戴羽冠的巫祝朝他看來,臉塗著硃砂,眼睛亮得像蛇,手裡舉著片甲骨,上麵的紋路正往外滲血。

「來……」巫祝的聲音像風沙刮過骨片,「該獻祭了……」

蘇木哲猛地驚醒,冷汗浸透了睡衣。他摸向抽屜,甲骨果然在發燙,那道重合的紋路泛著紅光,像條活過來的血蛇。

窗外的月光落在甲骨上,骨麵的饕餮紋彷彿在動,張開的巨口要吞下所有光。他忽然想起《新食鑒》裡沒寫完的話——味覺的記憶,能穿透時空。

青銅鼎鳴

學校組織去博物館研學,商周展廳的玻璃櫃裡,擺著件青銅鼎。

鼎身的饕餮紋張著巨口,獠牙上還沾著綠鏽,像剛吞過祭品。蘇木哲站在櫃前,突然覺得頭暈,玻璃上的倒影裡,他看見自己腰間掛著青銅鑰匙,鑰匙的蛇紋正和鼎紋共振,發出細微的嗡鳴。

「這是『司母戊鼎』的仿品,」講解員的聲音像隔著層水,「真品在國家博物館,據說鑄造時用了上千人,煮過的肉能讓整個部落醉三天。」

「醉?」蘇木哲追問,「怎麼個醉法?」

「古籍上說,」講解員翻著手冊,「商朝人煮肉時會加『迷穀』,一種能致幻的草,吃了會看見先祖,以為是神諭。其實就是……」她壓低聲音,「用味覺控製人,跟你上次講的百怪羹差不多。」

蘇木哲的心跳突然加速。他盯著鼎耳上的紋路,那裡有個小孔,形狀竟和青銅鑰匙完全吻合,像專門為它留的鎖眼。

回家的路上,他去了趟中藥鋪。老闆是個白鬍子老頭,看見他手裡的甲骨拓片,突然變了臉色:「小夥子,這東西彆碰。『迷穀』早在周朝就絕了,可它的根還在土裡醒著,碰了會招『古味』——那些被鼎煮過的魂,會跟著你的舌頭走。」

老頭給了他一包艾草,說能驅穢。艾草的苦香混著甲骨的腥氣,在書包裡纏成一團,像兩個時空在角力。

當晚,蘇木哲煮了鍋小米粥。

米是老家寄來的新米,煮出來的粥泛著瑩白的光,米香清得像山澗。可他剛舀起一勺,粥裡突然浮起層油花,腥甜的氣味漫開來,竟和夢裡鼎裡的香味一模一樣。

他猛地摔了碗,粥灑在地上,米粒滾著滾著,突然變成了細小的骨片。

甲骨灼裂

蘇木哲開始收集商朝的資料。

他在圖書館找到本《甲骨文合集》,其中有片甲骨的卜辭,翻譯過來是:「王占曰:吉,得味。癸卯,用羌於鼎,以配祖甲。」旁邊的注釋寫著:「用俘虜獻祭,煮肉時加入特殊香料,以求先祖賜『美味』。」

「『得味』……」他摸著青銅鑰匙,鑰匙的溫度越來越高,「難道商朝人也在用味覺做文章?」

趙磊突然闖進來,手裡舉著個快遞盒:「我媽托人從安陽帶的,說是剛出土的甲骨碎片,讓你看看。」

碎片很小,隻有指甲蓋大,上麵刻著個「味」字——甲骨文的「味」,是口字旁加個「未」,像張嘴在啃樹枝,又像在等待什麼。更奇怪的是,碎片的斷口處,殘留著青銅的綠鏽。

蘇木哲把碎片湊到原來的甲骨上,斷口完美契合。當兩片甲骨拚在一起時,所有紋路突然亮起紅光,像火在骨片裡燃燒。青銅鑰匙從抽屜裡飛出來,「哢」地嵌進重合的紋路裡,蛇鱗紋與饕餮紋瞬間相連,發出龍吟般的巨響。

窗外的天突然暗下來,像被饕餮吞了光。有古老的肉香從鑰匙孔裡湧出來,混著迷穀的腥甜,還有甲骨灼燒的焦味,像無數個商朝的黃昏在眼前炸開。

他看見戴羽冠的巫祝在跳舞,鼎裡的肉翻滾著,穿獸皮的人舉著骨片狂飲,他們的舌頭在變黑,眼睛裡卻閃著滿足的光,像喝了百怪羹的縣太爺。

「該去了……」巫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次格外清晰,「去嘗嘗真正的『鼎味』……」

青銅鑰匙完全沒入甲骨,紅光爆閃的瞬間,蘇木哲覺得自己被巨口吞下,耳邊是鼎沸的轟鳴,舌尖漫開的,是比黃連更苦、比百怪羹更腥的——三千年的味覺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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