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凡間這些年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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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瑞凝視窗欞積雪:“我觀你之變法,本就不是為爭霸而生。
“正是!”公孫鞅寬袖帶翻酒壺,“聖人不法古,不修今。法古則後於時,修今則塞於勢。可滿朝公卿——”話音被叩門聲打斷。仆役引著三名布衣青年入內,當先者躬身奉上木匣:“學生季梁,攜《韓非子》《慎子》抄本,求先生收留!”見公孫鞅麵上並無驚疑,葉瑞道:“公孫兄,這是?”公孫鞅道:“我思慮良久,或變法不該從法起變,該從人。故而仗著點為末學問便開了個講堂。”公孫鞅開了木匣打開竹簡展開,便看便道:“好!明日開講‘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你們三人便來吧。”轉頭又對著葉瑞道:“葉兄若無事,不如就來講堂聽聽,若有什麼不妥之處也好指正。”
學堂設在城西一處破廟,這兒原供奉著哪位神仙早已不得而知,左右無人祭拜破敗不堪,公孫鞅便收了來重新修葺了一番用作講堂。第一日時不過幾個聞從他父親官職的來了七個寒門子弟,月餘則多了些慕名而來的學子,再往後依托有教無類便也有了些名氣,直到近幾日來人太多,公孫鞅這才設了些條件,叫人抄了《韓非子》《慎子》等書再來討教,也算是免去了些不學無術好湊熱鬨之輩。隻可惜他並不為孩童開蒙起學,多少有向學之心的窮苦百姓卻是縱然來聽,也聽不大明白。
講壇四周擺著《法經》竹簡,中央刑鼎模型泛著青銅冷光。公孫鞅以硃筆在素帛寫下“壹刑壹賞”,筆鋒如刀刻:“昔周公製《呂刑》雲:‘五刑之疑有赦’,然今貴族以金贖罪,庶民斷足抵盜……”當公孫鞅講到“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一句時,學堂外忽然馬蹄聲震,官家車駕奪聲而來。“好個公孫鞅!”車簾掀起,衛國大夫濮陽痣鬚髮皆張,在車內高聲道:“蠱惑黔首,動搖國本。公孫鞅!你該當何罪!”
公孫鞅踏著青石板走出講堂,手中竹簡捏緊,發出清脆碰撞之聲。環佩聲驟響,三十甲士破門而入。濮陽痣玉笏直指刑鼎,廣袖帶翻案上墨硯:“豎子安敢以刀筆亂禮!《周禮》有言:‘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爾竟欲使貴賤同刑?”
濮陽痣此人公孫鞅也是認得的,他與公孫鞅父親公孫臘同堂位列大夫,說來也算是看著公孫鞅長大的。甚至於他今日要來鬨事,都是昨日便悄悄透過風的。故而公孫鞅並不怕,恭敬執禮道:“濮陽大夫可聞鄭子產鑄刑書?晉叔向斥其‘民知爭端,將棄禮征書’,然子產答‘吾以救世也’!”他展開竹簡,墨跡猶新的《墾草令》簌簌作響:“安義三萬戶,私鬥年死千人。若行連坐,可使夜不閉戶!”
“荒謬!”濮陽痣擊笏冷笑,簷角銅鈴應聲而顫:“《康誥》曰‘敬明乃罰
’,寬仁為本!爾之連坐令父子相疑,與豺狼何異?”講堂外菊隨風動,輕擦在甲士鐵甲上宛如泣淚。
公孫鞅聲音清亮,驚起梁間燕雀:“宋襄公行仁義而喪師,楚懷王守舊製而亡國!今衛民有三苦——”他停頓片刻,接著道:“一苦貴族圈地,倉廩無粟;二苦私鬥不休,十室九喪;三苦農戰無賞,壯士離心!”
公孫鞅硃筆寫於青簡白處,道:“大夫可知三晉之民為何繈負入齊?墾荒者授田,深耕者免稅,工商末業重稅。”他指向窗外荒蕪的農田,“衛地膏腴,卻有三成土地荒廢。若行此策,三年可成糧倉!”說罷,他將《墾草令》遞出。
門外早已聚集數百庶民,堂內學子亦離席旁觀。外頭一老農拄耒高呼:“公孫先生,真叫俺種的地不歸世族?”話音未落,甲士長戈已抵其喉間。“荒謬!”
濮陽痣奪過公孫鞅手中竹簡擲在地上,地上泥土沾著《墾草令》摔落在邊,“《論語》雲‘君子喻於義’,爾以爵祿誘民,是使民風日下!”他的玉佩在腰間掛著,本是炎炎夏日,卻泛起冷光,“工商乃國之血脈,重稅必將導致百業凋零!”
公孫鞅道:“當畝產從一石增至兩石時,誰還會說變法無益?”講堂邊上死寂一片,無人聽了敢信他所言,畝產兩石談何容易?這位公孫先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公孫鞅接著道:“昔李悝著法經時,吳國群臣亦譏其‘刻薄寡恩’。然不過十年——”他望向西天殘陽,“梁薯之倉粟溢,安邑之武卒銳!”
“昔齊穆公以五羖皮換百裡奚,今衛若行軍功爵製——”他劍指西方,“農可因墾荒得田,卒能憑首級晉爵!大夫再看這《法經·戰法》: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
日陽過樹投下斑駁光影,濮陽痣從袖中掏出《周禮》,道:“自武王分封八百諸侯,我衛國貴胄皆以血胤承爵。爾欲行軍功爵製,是要讓市井匹夫與公族同列?”
公孫鞅:“大夫請看楚國‘損有餘補不足’之策,南平百越者非屈景昭三姓,而是市井武卒。”他接著道:“二十等軍功爵製如篩穀之箕,有功者雖奴籍可升,無功者雖公族必黜!”
濮陽痣擊節而歌:“《詩》雲‘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此乃天命所歸!”他的廣袖掃過肅靜之風,“爾行法家妄言‘民弱國強’,分明是要毀我根基!動千百年之正統!”
眼見濮陽痣愈說愈烈,公孫鞅急速道:“昔者周公誅管蔡,周公平三監,何曾因親貴廢法?今衛國有爵者三百,能戰者不足十人。若行軍功爵製,三晉武卒皆可為我所用!”
“豎子欲將百姓變為耕戰之奴!”濮陽痣將手中《周禮》猛地扔向公孫鞅,“《孟子》曰‘無君子莫治野人’,爾之《墾草令》使民不得遷徙,與奴隸何異?‘刑過不避大臣’?
”濮陽痣冷笑,“爾可知‘刑不上大夫’乃周公遺訓?”他抽出腰間佩劍,“你可知我這柄穆公劍,曾斬過多少庶民首級?”此話一出,群名躁動,公孫鞅道:“貴族罰金可抵死罪,庶民偷盜便斷雙足!”公孫鞅字字重音,長吸一口氣,歎曰:“此等律法,何異於縱惡?”
公孫鞅道:“大夫可知子產鑄刑書時,晉國叔向曾諫‘民知爭端矣’?”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若行‘壹刑’之法,盜一鬥粟者罰金,盜千石者梟首,妄論貴賤,何愁法不信於民?不強於國?”
“變法者,亂國之本也!”濮陽痣怒道,“昔齊桓公用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刑;晉文公修文德,天下歸心不用法。”濮陽痣平息些怒氣,接著道:“豎子可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之變法使民畏法而不畏德,終將失民心!”
公孫鞅直視對立之人雙目:“大夫可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他的聲音如洪鐘,“若大王能行徙木立信之策,何愁民不信法?”
“徙木立信?就是你前幾日所行那事?爾棄德教而尚刑罰,枉人倫而重爵祿,與禽獸何異?”
濮陽痣道:“《詩》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此乃仁心所在!”
公孫鞅拂袖甩風:“亂世之中,仁政如腐肉招蠅。”他掃過眾人,正見學子手中《呂刑》,接著道:“周穆王製刑時,天下方得安寧。大夫可知‘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灰燼落在刑鼎銘文
“惟作五虐之刑曰法”上,公孫鞅接著道:“當盜賊橫行時,仁政不過是空談!”
當甲士查封學堂,堂外百姓海海,忽有一人舉著斷指高呼:“連坐雖嚴,好過被世族私刑剁手!刑罰雖酷,卻是貴賤同罰!”
濮陽痣望著滿地狼藉的典籍,忽覺一陣眩暈。玉笏墜地時,他瞥見刑鼎銘文在血色殘陽裡泛著詭異的光。遠處傳來編鐘清越,彷彿在為一箇舊時代奏響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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