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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啞巴校尉,將軍他夜夜求償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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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無聲,卻壓斷了枯枝。

我蹲在灶門口,把最後一根鬆枝塞進爐膛,火苗嗶剝一聲竄起,舔紅了半邊牆。

火光映著我的影子,像一條匍匐在地的狼。

阿九,湯好了嗎

簾外有人咳,聲音不大,卻壓得四座皆靜。那是將軍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劍。

我把湯舀進粗瓷碗,碗沿燙手,我卻不覺得——五根手指早被北疆的冬天磨得隻剩繭。

掀開氈簾,風雪撲麵,將軍就站在風口裡,銀甲被火映得通紅,像一具即將熔化的鐵像。

他接過碗,先遞給了我。

你先喝。

我搖頭,把碗推回去。

他笑了笑,眉眼在盔隙裡彎成一道舊刀痕:喝吧,明天還要趕路。

我低頭抿了一口,羊骨湯的鹹澀混進雪味。

湯麪浮著幾星油花,在夜裡亮得像將熄未熄的星。

明天是臘月二十三,傳言蠻人要在年關前破城。

將軍卻要帶我回家——回那座早已覆滅在輿圖上的舊關。

我捧著碗,忽然想起十年前,也是這樣的雪夜。那年我七歲,爹孃的頭顱懸在轅門上,血滴成冰。

謝無衣的父親——老謝侯——提著滴血的劍,對麾下說:屠儘將門,寸草不留。

如今老侯已死,輪到他兒子償命。

我摸了摸腰後的小刀。

刀長三寸,刃薄如紙,是我用三個月軍餉托鐵匠打的。

刀柄上刻著九字,像一條未合的傷口。

更鼓敲過三更,營裡漸漸靜了。

將軍卸甲,隻穿一件單衣,袖口磨得發白。

他坐在案前,用左手寫字——右手在上一戰被箭鏃撕裂筋腱,至今提不起筆。

雪光透窗,照得紙麵慘白。

他寫的是:

阿九,明日若城破,你不必護我。

我蹲在他對麵,用樹枝在灰盆裡劃:

我欠你一條命。

將軍看著我,眼底有血色翻湧。

半晌,他把那張紙湊到燭火上,火苗舔上字句,像舔掉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溫柔。

睡吧。他輕聲道。

我冇睡。我坐在帳外,聽雪壓斷旗杆,聽遠處蠻人的號角,像狼嚎。

臘月二十三清晨,雪停了,天地一色。

將軍披甲出帳,我牽馬相隨。副將柳懷恩迎上來,笑得牙白:將軍,慶功酒已溫好,隻待您凱旋。

將軍淡淡嗯了一聲,翻身上馬。

我低頭牽韁,聽見柳懷恩壓低聲音對親兵道:城門一開,便按計行事。

我心口一跳,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刀柄。

慶功宴設在城樓。

雪又開始下,落在酒碗裡,像撒了一把鹽。

將軍坐在主位,左手舉杯,右手垂在身側,指節青白。

柳懷恩端著酒壺,繞到他身後,壺嘴在杯沿輕輕一碰——

叮。

將軍的手忽然抖了一下,酒濺在甲上,像一串血。

下一瞬,他整個人向前栽倒,杯盞碎地。

將軍醉了!

柳懷恩高聲笑,聲音卻尖得刺耳。

親兵一擁而上,將將軍按在地上。

有人掰開他的嘴,灌進一碗黑汁。

我撲過去,被一腳踹開。

雪灌進衣領,冷得像刀。

將軍抬頭看我,唇角溢位黑血,眼裡卻一片平靜,彷彿早已料到。

他張了張嘴,冇發出聲音。

可我讀懂了——

走。

傍晚,將軍被縛在旗杆上,罪名:通敵。

北風捲雪,吹得他像一具風乾的旗。

柳懷恩站在城垛,高聲宣讀罪狀,聲音被風撕得七零八落。

城下百姓跪成一片,雪埋到膝蓋,無人敢抬頭。

我擠在人群裡,聽見有人小聲哭:謝將軍守了咱們十年啊……

哭聲剛出口,就被兵士的刀背砸回去。

雪越下越大,將軍的睫毛結了霜。

他忽然抬眼,穿過紛揚的雪,準確無誤地看向我。

那一眼極短,卻像一生那麼長。

我摸到刀柄,指尖發麻。

半夜,我潛進牢營。

將軍被扔在乾草上,臉白得幾乎透明。

我解開繩索,他搖搖頭,用口型說:遲了。

我掏出刀,在他掌心劃:

我帶你走。

他卻抓住我的手腕,一筆一劃寫:

雪會埋掉所有腳印。

我愣住了。

他又寫:

記住這張臉。

他指的是柳懷恩。

天快亮時,柳懷恩來了。

他穿著將軍的銀甲,笑得春風得意。

謝無衣,你父欠我的,今日一併還。

將軍被拖上城頭,柳懷恩親自執刀,割斷他的右手筋。

血濺在雪上,像一樹寒梅。

將軍冇喊,隻是看著我,眼神安靜得像一潭結冰的湖。

我躲在垛口後,咬破舌尖,血腥味漫開。

刀柄在掌心發燙。

正午,城破。

蠻人鐵騎踏雪而來,柳懷恩開城迎敵。

將軍被綁在馬上,像一麵殘破的旗。

我混在逃難的人群裡,回頭看最後一眼——

雪掩埋了血跡,也掩埋了將軍的辯詞。

風送來將軍低啞的、無人聽見的聲音:

阿九,彆回頭。

我回頭了。

我記住了柳懷恩的臉。

雪落在刀上,刀鋒亮得像將出鞘的月光。

第二章。

城破後的第七天,雪仍下個不停。

北疆的天像被戳漏的篩子,雪粒灌進衣領,也灌進人的骨頭縫。

我蹲在破廟的供案下,懷裡抱著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將軍。

他輕得不像個成年男子,肋骨嶙峋,右腕纏著我撕下的袍角,血早凝成黑痂。

廟裡隻剩半截菩薩,斷口處積了雪,像給慈悲戴了孝。

我生火,雪水化在鐵缽裡,嫋嫋熱氣升起,將軍的眼睫動了動。

他睜眼的一瞬,我以為他會喊疼。

可他隻是看著我,乾裂的唇縫溢位氣音:……水。

我舀了半勺,吹得溫了才遞過去。

他喝得很慢,喉結滾動,像嚥下一把碎冰。

喝完,他手指蘸水,在案上寫:



我寫:活著。

他又寫:手。

我低頭,把那隻廢手捧在掌心。

曾經挽弓如月、揮劍成霜的手,如今軟得像一截凍透的蘆葦。

將軍卻笑了笑,指節蹭過我的虎口,寫:

正好,以後寫字,你替我來。

破廟成了我們的藏身地。

白日我出去翻死人堆,找傷藥、找乾糧,找一切能燒的枯骨。

夜裡我們並肩躺在稻草上,聽風把雪粒拍在窗紙上的聲音。

將軍失了聲,我卻第一次看見那麼多聲音。

他寫字極慢,一筆一劃像刻在冰上:

十年前,我父屠你滿門。

我回:我知道。

恨我

恨。

為何不殺

我頓了頓,寫:雪會埋腳印。

他看著我,眼底有碎光。

半晌,又寫:我欠你一條命。

我回:我欠你一把刀。

雪停那日,我揹他去河邊。

冰麵裂開一道縫,水聲潺潺。

我鑿冰取水,將軍坐在岸邊,用左手摺了根枯枝,在地上寫字。

我回來時,看見雪地裡橫著一行字:

阿九,你本名叫什麼

我蹲下,用樹枝在旁邊寫:

忘了。

他盯著我,忽然伸手,指尖沾了雪,在我眉心點了一粒白。

那我叫你阿九,他寫,九九歸一,長長久久。

我垂眼,雪粒落進衣領,化成滾燙的一滴淚。

將軍的傷一日比一日壞。

右手傷口潰爛,膿血浸透布條。

我偷了柳懷恩營裡的金瘡藥,回來時卻看見將軍扶著牆,用牙齒咬開布條,自己換藥。

他疼得渾身發抖,卻不肯出聲。

我衝過去,一把搶過藥瓶,手指沾了藥粉,抖得撒了他一身。

他捉住我的手腕,在我掌心寫:

彆怕。

我眼眶發熱,卻倔強地彆過頭。

指尖在他掌心回寫:疼就說。

他笑了笑,寫:疼才記得。

臘儘春回,雪開始化。

破廟的屋簷滴答滴答,像誰在數日子。

將軍的左手練得能寫一整頁字,字跡瘦勁,像雪壓不折的竹。

他給我寫的第一頁是:

謝氏家訓第三條:欠債還錢,欠命償命。

我回:柳懷恩的命,我來收。

他看著我,眼底有雪光閃動,寫:

不,是我們。

那天夜裡,我第一次聽見將軍的笑聲。

極輕,像雪落在劍鋒上。

他左手執筆,在破紙上畫了一張圖——柳懷恩的營帳分佈、巡邏路線、換崗時辰。

我湊過去看,鼻尖幾乎碰到他下巴。

他忽然抬手,在我發頂揉了揉,像揉一隻凍僵的雀。

我僵住。

他在我掌心寫:阿九,等春天到了,我帶你回家。

我低頭,寫:家早冇了。

他回:那就再造一個。

雪化儘那日,將軍能自己走路了。

我們站在河邊,冰麵裂成千萬片,水聲轟鳴。

他彎腰,捧起一抔雪,捏成拳頭大小,遞給我。

像不像元宵他寫。

我點頭。

他忽然伸手,把雪團按在我眉心。

冰得我一哆嗦,他卻笑彎了眼。

那一刻,我忘了柳懷恩,忘了血債,忘了十年前的火海。

隻記得雪團在眉心化開,像一滴遲到的淚。

夜裡,我們躺在稻草上,聽春雷滾滾。

將軍的手指在我掌心一筆一劃,寫得很慢,像要把每個字刻進骨頭:

阿九,我若死了,彆回頭。

我翻身壓住他的手腕,寫:

你死,我跟著。

他看著我,眼底有雪崩。

半晌,寫:傻子。

我寫:你教的。

春雷過後,雨來了。

破廟漏雨,滴滴答答落在將軍的右手上。

我撕了衣角給他遮,他卻搖頭,用左手握著我的手,寫:

讓它疼,疼才記得。

雨聲裡,我忽然明白——

我們像兩柄被雪埋住的刀,互相磨礪,互相取暖,隻等春雷一響,就要見血。

雨停那日,將軍在破廟的牆上刻了一行字:

雪埋舊事,弓開新仇。

我站在他身後,看著那行字,像看著一把出鞘的刀。

刀尖指向北方,指向柳懷恩。

雪化了,路出來了。

我們並肩站在廟門口,看遠處山脊的雪線一寸寸後退。

將軍側頭,在我掌心寫:

阿九,該還債了。



我握緊刀柄,點頭。

風從北方來,吹散了他額前的發,露出眉間一道舊疤。

像雪原上裂開的縫,深不見底。

四月三十,夜無星。

北疆的風捲著殘雪,像鈍刀割臉。

我與將軍伏在柳營外的矮坡,身下墊的是去年凍僵的牧草,澀得發苦。

將軍用左手在地上劃:

崗哨一炷香一輪,巡甲十五人,配刀不佩弓。

我點頭,掌心因興奮而發麻。

我掏出那柄三寸小刀,刃口在月光下細如髮絲。

將軍握住我的腕,一筆一劃寫:

先割舌,後斷手。

這是他為自己寫下的複仇,也是為我。

子時,營門換崗。

兩名兵士倚著火盆搓手,火星子濺在鐵甲上,像將熄未熄的命。

我貼著陰影爬行,雪粒灌進衣領,瞬間化成冷汗。

火盆旁,左側那人忽然回頭,正對上我的眼。

他張嘴欲喊,我刀已出袖——

寒光一閃,血線劃過喉嚨,卻隻發出嗤的一聲,像撕綢被撕裂一道口子。

另一人驚覺,未及拔刀,我已旋身撞入他懷,刀柄猛擊喉結。

他軟倒時,將軍在黑暗裡對我豎了豎拇指。

我們拖屍進雪溝,剝下外甲。

將軍套甲的動作很慢,右手仍廢,左手卻穩得像磐石。

我替他繫帶,指尖碰到他腕骨,他輕輕寫了兩個字:

彆怕。

我回:冇怕。

營內燈火疏落,主帳卻亮如白晝。

柳懷恩在帳中設宴,笙歌聲被風撕得七零八落。

將軍與我潛至帳後,割開一線縫——

柳懷恩居中而坐,左手攬妓,右手執杯。

案上擺一隻銅爐,爐火正旺,映得他半邊臉通紅,半邊臉沉在影裡。

他忽然舉杯,朝虛空一敬:

謝無衣,你若地下有知,看我如何睡你的城、用你的刀。

將軍指骨哢一聲響。

我按住他,用口型說:等。

醜時,宴散。

妓子們被攙走,柳懷恩獨留帳中,對鏡卸甲。

銅鏡昏黃,照出他微醺的眼。

他撫著鏡裡自己的臉,喃喃:這張臉,值多少座城

我掀簾而入時,他以為是送酒的親兵,頭也不回:

放那——

聲音戛然而止。

我的刀抵在他喉結,涼得像去年那場雪。

將軍隨後進來,反手闔簾,左手提著一盞熄滅的燈籠。

柳懷恩瞳孔驟縮,想喊,我刀尖微送,血珠滾落。

將軍把燈籠放在案上,手指蘸血,在燈麵寫:

欠債還錢。

他寫得很慢,血順著燈壁蜿蜒,像一尾赤蛇。

柳懷恩被反綁在椅上,嘴塞破布。

將軍執刀,刀尖在他臉上比劃,像在丈量一張人皮。

我蹲下來,與柳平視,用樹枝在地上寫:

十年前,謝侯屠我滿門,你可記得

柳嗚嗚搖頭,眼裡血絲暴起。

將軍忽然伸手,輕輕揭下我左肩的衣角——

一道舊疤蜿蜒如蜈蚣。

十年前,柳懷恩親手砍的這一刀,我活了下來。

將軍以指尖描那疤,像描一張輿圖,然後在我掌心寫:

先割舌,還是我先砍手

我回:我來。

刀光一閃,柳懷恩的舌頭落在銅爐裡,發出滋啦一聲焦臭。

他慘叫被破布悶回喉裡,隻剩鼻腔嗬嗬如風箱。

血噴在將軍臉上,將軍冇眨,反而笑了。

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這樣亮,像雪夜炸開的焰火。

下一刀,我斬斷柳懷恩的右手腕。

斷手落在案上,五指仍痙攣,像一條離水的魚。

將軍用左手拾起斷手,血滴在他靴麵,他寫:

這隻手,曾替我父簽發屠城令。

帳外忽傳腳步。

將軍把燈籠點燃,火舌舔上血字,燈罩劈啪作響。

他推我後窗,低寫:走。

我回:一起。

他卻搖頭,用口型說:弓。

我愣了半息,瞬間明白——

那柄掛在祠堂的謝氏戰弓,今夜必須取回。

我翻身出窗,雪片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刀。

身後帳內火光大起,柳懷恩的慘叫終於破布而出,撕心裂肺。

祠堂在營西三裡,風雪更烈。

我奔至時,火已映紅天幕——柳營炸了鍋,號角、馬嘶、鐵甲撞擊,混成一鍋沸水。

祠堂門卻虛掩,無人看守。

推門,檀木供桌上,謝氏戰弓橫陳。

弓身漆黑,弦已斷,像一條死去的黑龍。

我伸手,指尖剛觸弓背,忽聽身後腳步輕響。

回頭,將軍不知何時已至,肩頭落滿雪。

他左手提一顆人頭——柳懷恩的,髮髻散亂,血凝成冰。

人頭滾落供桌,正對祖宗牌位。

將軍跪下,以額觸地,無聲三叩。

我聽見他喉嚨裡發出一種極低的、困獸般的嗚咽。

風雪透窗,吹滅長明燈,祠堂暗如墓。

將軍起身,左手握弓,右手卻拿不穩。

我上前,替他托住弓背。

他蘸血,在弓身寫:

謝氏無衣,今以血祭。

寫完,他忽然把弓遞給我。

我愣住。

他寫:你拉得開。

我深吸氣,左腳踏前,右手勾弦——

斷絃割破指腹,血珠滾落,弦卻在我指下繃緊。

弓如滿月,黑如深淵。

將軍看著我,眼底雪崩。

他用口型說:

放。

箭出,弦嘯如鬼哭。

遠處柳營的主旗杆應聲而斷,火焰順著旗布捲上夜空,像一條火龍翻身。

將軍笑了,笑得淚都出來。

他伸手,在我眉心點了一粒雪,寫:

仇了了。

下一瞬,他整個人晃了晃,像被抽了脊骨。

我抱住他,才察覺他後背插著半截斷箭——

逃出主帳時,他還是中了埋伏。

血從他嘴角溢位,溫熱,滴在我手背。

他手指在我掌心劃,劃得極慢極慢:

阿九……走……彆回頭……

我搖頭,背起他,像背一座將傾的山。

雪原無垠,身後火光沖天,把黑夜燙出一個窟窿。

風從北方來,吹亂將軍的發,露出眉間一道舊疤。

我踩著他的血腳印,一步一步,走向更深的夜。

黎明之前,雪原像一塊被刀刮平的砧板,烏黑與天青交界的地方,浮著一線淡紫。

我揹著將軍,血從箭傷裡淌出來,順著我的甲縫滴進雪裡,一步一印,像一串來不及閤眼的省略號。

他的呼吸噴在我耳後,輕得像一根隨時會斷的線。

阿九……他用氣音喊我,聲音像被風撕碎的紙。

我側頭,以臉頰貼他的唇,示意我在聽。

弓……給我。

我單手解下背後的謝氏戰弓,遞到他左手。

他摸著斷絃,指尖發抖,卻笑了:絃斷了……還能殺人嗎

我答不出,隻能把背挺得更直,讓風雪少灌進他衣領。

雪穀在三十裡外,是我們十年前初遇的地方。

那裡有一道背風的山坳,春來時開滿紫花,冬天卻隻剩尖銳的石棱。

我踩著記憶裡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將軍的血越流越慢,體溫卻越來越低。

中途他昏過去一次,我把他放在雪裡,用匕首割開自己的裡衣,給他纏傷口。

布條剛繞一圈就被血浸透,我咬緊牙關繼續纏。

將軍醒了,手指在我掌心寫:

夠了……彆把自己也賠進去。

我寫:早賠了。

太陽升到頭頂時,雪穀到了。

山坳裡積雪未化,像一張鋪陳多年的白宣。

我把將軍放在背風處,用匕首掘雪,掘到濕土,再一層層把他墊高。

他看著我,眼神安靜得像結冰的湖。

阿九,他寫,我想睡一會兒。

我點頭,把謝氏弓橫放在他膝上。

他左手撫弓,忽然用儘全力拉弦——

斷絃割進指腹,血珠滾在烏木上,像一粒硃砂。

你看,他氣若遊絲,還能響。

絃音短促,被風吞冇,卻震落他睫毛上的雪。

將軍從懷裡摸出一支箭。

箭桿被削得極短,隻有常人一半,箭頭卻嵌著一枚小小的銅蓮花。

那是他昨夜裡從柳懷恩的箭囊裡順手抽的。

他把箭遞給我,寫:

用它……把我釘在這裡。

我猛地搖頭,眼淚砸在他手背。

他抬手,替我抹淚,指尖冰涼:

阿九,我要你活下去,也要你把我的弓帶回舊關。

我跪下來,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用口型說:

舊關早冇了。

他笑,血從唇角溢位:那就再造一個。

夕陽西墜,雪穀被染成橘紅。

將軍的瞳孔開始擴散,卻仍固執地望向遠處——

那裡是舊關的方向,也是十年前他救下我的方向。

我把銅蓮花箭抵在他胸口,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

他左手覆在我手背,借我的力,一寸一寸,將箭尖壓進心窩。

血湧出,順著箭桿滴在謝氏弓上,將烏木染成暗紅。

最後一瞬,他在我掌心寫:

謝謝你……肯原諒我。

我俯身,吻住他冰涼的唇,把那句我冇原諒堵回喉嚨。

風從山坳口灌進來,捲起漫天雪塵,像一場遲來的白幡。

將軍死後,我把他坐成背風的姿勢。

謝氏弓橫放膝上,箭尾直指舊關。

我用雪一層層堆高,直到他整個人被雪裹住,隻剩一截箭桿露在外麵,像一株倔強的枯荷。

做完這一切,我割下自己的舌尖。

血噴在雪裡,開出一朵小小的紅花。

我把舌尖和將軍的斷舌一起埋進雪下,兩粒血肉緊緊挨著,像兩個再也說不出話的夥伴。

月亮升起來,圓得殘忍。

我背起空弓,弓弦已斷,隻剩一聲嗚咽在風中。

我最後看了一眼雪塚,轉身走向更深的夜。

身後,雪開始崩。

先是細小的簌簌,繼而轟然巨響。

整座山坳的雪層滑下來,把將軍、把謝氏弓、把十年愛恨一起埋進白色深淵。

三年後,邊關新築了一座小城,名久安。

城頭懸一張黑漆大弓,弦是新續的,箭卻缺了一枚銅蓮花。

守城的校尉是個啞女,寫字極快,字跡瘦勁,像雪壓不折的竹。

每年臘月二十三,她都會在城頭擺一碗羊骨湯,湯麪浮幾星油花。

城民問緣故,她隻寫:

欠他一口熱湯。

又過三年,久安城外開出一小片紫花地。

花蕊裡凍著兩截小小的、早已發黑的舌尖。

風過時,花瓣相互碰撞,發出極輕的叮叮聲,像弓弦顫響。

最後一次有人看見啞女校尉,是在某個雪夜。

她獨自出城,背一張斷絃舊弓,腳印很快被雪填平。

第二日,久安城頭隻剩空碗,湯已凍成冰,冰裡凝著一滴血。

雪落無聲,城郭無聲,舊關無聲。

隻有風偶爾掠過紫花地,捲起細雪,像誰在低聲說:

阿九,彆回頭。

久安城的年歲,卻像被誰悄悄撥快了弦。

無名碑

久安城西南角,原是一片荒地。

春來時,荒草裡忽然冒出一截石碑,碑麵無字,隻刻一道斷弓。

孩子們圍著它打旋,問守城的瘸腿老兵:這是什麼

老兵吐著菸圈,答:一張不肯彎的腰。

再問,便不說了。

紫花又開

第六年臘月,紫花地開得比往年早。

風一過,花瓣漫天,像一場遲到的雪。

花地裡,有人拾到一枚銅蓮花箭鏃,擦去泥,蓮花紋路清晰如新。

那人把箭鏃送進校尉府,府裡卻空無一人,案上積灰三寸,隻留一紙:

久安已安,我去還債。

雪穀回聲

同年冬末,一隊商旅誤入舊雪穀。

穀中雪早化儘,裸露出烏黑的岩層。

岩縫裡,有人聽見空洞的弓弦顫音——

嗡……嗡……

像是誰在拉一張永不斷裂的弦。

商旅尋聲而去,隻找到半片烏木,木上血字早褪成淡褐,摸之,卻仍有凹痕。

謝氏無衣,今以血祭。

舊關新月

再一年春,邊關外忽起一座小小土城,無匾無牌。

城頭掛一張舊弓,弦是新續的,箭囊卻空空。

夜裡巡城的更夫,常見一名黑衣啞女,背弓獨行,腳印極淺。

有人壯膽問:將軍何人

她停步,在月下寫:

守夜人。

久安城的孩子們長成了新兵,新兵又成了老兵。

老兵在給孩子們講故事,故事裡有雪、有弓、有一碗冇喝上的羊骨湯。

孩子們追問後來呢

老兵指了指西南角的無字碑,笑:

後來——後來雪化了,弓鏽了,舊關的月亮還是十年前的月亮。

風掠過碑頂,捲起細沙,沙粒擊在斷弓刻痕上,發出極輕的聲響:

叮。

像很遠的地方,有人輕輕答了一句:

阿九,我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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