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409章 會客(4)
郭勳瞧他麵如金紙,汗珠子順著帽翅往下滴,知道這官場的新雛兒已是案板上的魚肉:什麼江彬的幕僚,也不過如此,你以前無官無職,自然是光腳不怕穿鞋的,可如今你官袍加身,又是個禦史,皇帝賞識你,錦繡前程等著你嘞,你在乎的多,自然就懂得取捨。
念及此,轉眼間麵上的寒霜化得乾淨,反倒堆起笑來,慢條斯理端起茶盞撥著浮沫,聲音軟和得跟棉花似的:“邊軍的苦楚,就跟這茶碗裡的茶葉沫子似的,看著細碎,攢多了能噎死人!你隻消在奏疏裡略提兩句
‘糧餉遲滯恐生變
’,或是跟工部的老倌們唸叨唸叨
‘城垣不修怕誤事’既全了你秉公辦事的名聲,又解了邊鎮的急難,豈不兩全其美?想來你中進士之前,曾在江彬那裡做幕僚,許多文書,都是你參謀,這點子事怎麼會犯了糊塗,去學那鑽牛角尖的腐儒,壞了自己的前程?”
王升聞言隻覺著十根手指頭凍得跟剛從冰窖裡撈出來似的,攥著錦墩上的流蘇穗子都沒知覺。耳聽著郭勳慢條斯理吹茶沫子的聲響,竟比衙門裡打板子的聲音還瘮人
——
方纔那番話跟五雷轟頂似的,把他滿肚子的聖賢書都炸成了漿糊。什麼麵聖時的恩寵、禦史台的威風,此刻全成了鏡中花水中月,眼前晃悠的淨是郭勳那雙鷹隼似的眼睛,還有自己人頭落地時血濺烏紗的景象!
那王升口中喏喏,說著
“侯爺深謀遠慮,洞悉時艱”,隻覺每個字都似從牙縫裡擠出來,剜心割肉般疼。如今他的自覺著所有計謀都不管用了,原先在江彬手下做事,什麼事都是江彬頂著,做了禦史,在山西誰敢拿大?就是見了佈政使、巡撫,自己也底氣十足的,哪想現在,就像兔子在豹子手裡,蹬腿的力氣都沒有。
再看那郭勳,麵上笑意漸濃,但這笑卻似那初春剛融了冰的河水,看著溫潤,底下卻涼透了的水。他輕叩茶盞道:“王禦史果然深明大義。”
說著眼角便掃過書案上疊著的卷宗,又落在王升那張煞白臉上,末了才轉向門口垂手侍立的王福,那老仆低著頭,倒像個泥捏的菩薩。
“今日來得倉促,擾了王禦史辦公。”
郭勳忽然話鋒一轉,手指輕敲著桌沿,“想著過節總要帶點什麼,總覺著那些個俗物不著你忽想起禦史也是飽學之士,兩榜的進士,尤其精熟《春秋》。老夫車裡正有部宣德間精校的《春秋左傳註疏》,擱在案頭許久,總沒工夫細讀。正巧給王禦史送來。好東西擱在我這兒也是蒙塵,不如送與識貨的。”
王升聽得贈書,心下咯噔一跳:“這節骨眼上送什麼書?,還不是想坑我?”嘴裡卻隻得堆起笑來:“侯爺這等珍藏,下官如何敢收……”
“哎
——”
郭勳擺擺手,笑得越發和煦,“寶劍配英雄,好書贈知音,王禦史不必推辭。”
沒多會兒,郭府的人抱著個深藍布套的書匣進來,輕手輕腳擱在書案角。那函套半新不舊,邊角磨得發毛,倒真像個古物。
郭勳慢悠悠起身道:“外頭風雪緊,我就不多坐了。王禦史整日埋首文書,也要保重身子。”
說罷又瞥了眼那書匣,看王升的眼神意味深長。
王升隻覺如蒙大赦,又似墜進冰窟,慌忙起身相送,一路唸叨著
“侯爺慢走,雪天路滑”。直到看著那頂八抬大轎碾著積雪轉過街角,他纔像抽了筋骨般,扶著門框直喘氣。寒風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刀子似的疼,卻壓不住心口那股子又驚又辱的火氣,直往上撞。
踉蹌著回到書房,裡頭炭火明明滅滅,暖意卻透不進骨頭縫裡。他死死盯著那藍布函套,哪是什麼《春秋左傳》?分明是催命的符、賣官的契!手抖著解開骨扣,掀開函蓋
——
哪裡有什麼古籍,竟是本簇新的《大學衍義補》,封皮硬挺,墨香都透著股子富貴氣。
王升心沉到了底,咬著牙翻開書,裡頭夾著個沒封口的雲錦錦囊,沉甸甸的墜手。他指尖發顫,解開金線,裡頭滾出一疊嶄嶄新的銀票。最上頭那張
“足色紋銀壹佰兩”
的字樣,刺的眼睛疼,鬼使神差的竟伸手拿起,撚了撚那票子。
“五百兩……”
這數字像冰錐子紮進腦子,壓得他脊梁骨都彎了。好個
“贈書”!好個
“明珠蒙塵”!這哪裡是送書,分明是張寅的贓銀,如今一股腦塞到他手裡!從今往後,他王升便是這樁醃臢交易裡,收了錢、閉了嘴、得按人家心意辦事的棋子了!
他猛地將錦囊摜在桌上,“啪”
的一聲悶響,接著後退幾步,一屁股跌在椅子裡,手指狠狠插進頭發裡,指節都白了。窗外風雪呼嘯,這風聲吹的自己心煩意亂。桌上油燈的火苗子忽明忽暗,把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書架上,投在那本攤開的書和白花花的銀票上,晃得人眼暈。
那銀票在燈底下泛著慘白的光,“足色紋銀”
四個字活脫脫是幾張獰笑的臉,墨跡未乾似的,細看竟像血珠子凝在紙上。他猛地閉上眼,都是算計。
“清慎勤……”
他盯著門楣上那三個字,喃喃自語,聲音啞得像破鑼。清?如今收了這贓銀,哪還有半分清白!慎?被人拿住把柄,如何能慎!勤?為這等奸佞賣命,又為誰辛苦!一生所求的風骨,在這兩千兩白銀跟前,竟脆得像層窗紙,一戳就破。
再睜眼時,眼眶裡布滿血絲,隻剩股子破罐子破摔的麻木。他哆嗦著伸出手,卻不是推開,而是死死攥住了那錦囊。冰涼的雲錦蹭著掌心,倒像烙鐵似的燙。他粗暴地把銀票塞回囊裡,彷彿要把這醃臢事埋進無底洞,接著抓起那本《大學衍義補》,“啪”
地一聲狠狠合上!
“王福!”
他嗓子眼裡擠出這兩個字,在風雪聲裡透著股子淒厲。
那老仆早在外頭嚇得心驚肉跳,聽見呼喊,幾乎是滾進來的:“老爺!”
王升看也不看他,隻把那書連帶著錦囊推到桌角,動作僵硬得像個木偶。他望著窗外漫天飛雪,聲音裡沒了半分活氣,隻剩死灰般的沉寂:“把這書收好,擱在內書房最高的架子上。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動。”
說罷便不再言語,隻對著那盞孤燈,枯坐如槁木。那書匣在燈影裡投下濃重的影子,恰似一口釘死的棺材,把他這輩子的清名都釘在了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