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418章 彙報會同館議(1)
京師的酷寒彷彿連宮牆厚重的磚石都要凍裂。朔風在紫禁城層層疊疊的殿宇樓閣間呼嘯穿行,發出鬼哭般的嗚咽。重重金頂、琉璃瓦儘覆白皚。天色早已墨透,宮禁之內,一盞盞碩大的羊角宮燈次第燃起,昏黃的光暈在風雪中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朦朧的暖色。
乾清宮東暖閣,卻是另一番天地。地炕燒得極旺,暖意融融,隔絕了門窗外肆虐的風雪。出。閣內燈火通明,數支粗如兒臂的明燭在蟠龍燭台上靜靜燃燒。
皇帝朱厚照,身著常服杏黃團龍袍,並未戴冠,隻以一根青玉簪綰住發髻,斜倚在禦榻鋪著的厚厚明黃錦緞引枕上。此刻正低垂著頭,專注地審視著攤開在膝頭的一份奏報。跳躍的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指尖正緩緩劃過禮部端正的館閣體字跡,最終停留在“僭越之心不死”六個濃墨重彩的字上,嘴角幾不可察地掠過一絲微笑。
侍立在禦榻旁的掌印太監魏彬,低眉順眼,如同一個影子。
“主子爺,禮部尚書何孟春,奉旨候見。”
劉全忠無聲息地進來,在厚厚的地毯上跪倒,聲音壓得極低。
朱厚照目光未抬,隻從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嗯”。
劉全忠叩首後屏息倒退著出去傳旨。
不多時,暖閣厚重的錦簾被無聲掀起。禮部尚書何孟春微躬著腰背,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緋色仙鶴補子官袍在燭火下莊重,玉帶緊束。在距離禦榻約一丈之地,何孟春停下,整肅衣冠,一絲不苟地行下大禮:“臣,禮部尚書何孟春,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洪亮恭謹。
朱厚照終於抬起了眼。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何孟春俯伏於地的背上,帶著審視。暖閣裡一時隻剩下燭花偶爾爆裂的輕微劈啪聲。
“何卿此奏,辭鋒銳利,擲地有聲。‘僭’之一字,切中要害。然……
”朱厚照心中唸叨著,目光掃過奏報中關於佛郎機“重金納貢”的請求時,指尖在柔軟的明黃錦緞上無意識地撚動了一下。
“平身吧,何卿。”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謝陛下隆恩。”
何孟春再次叩首,起身,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
朱厚照隨手將膝上的奏報合攏,遞給魏彬。他調整坐姿,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何孟春沉靜的臉上:“會同館所議,卿之奏報,朕已覽過。卿言佛郎機所求‘租借海島’,實乃‘僭越’,此論甚當。天朝海疆,寸土尺水,豈容外夷盤踞?此例斷不可開。”
何孟春聞言心中稍定:皇帝肯定了自己的立場。於是連忙躬身:“陛下聖明燭照!海防關乎社稷命脈,此例一開,藩籬儘撤,後患無窮。佛郎機人,性如虎狼,屯門前事,殷鑒不遠。臣以為,彼等所求據地,絕非僅為通商便利,其心叵測,不可不防!”
“嗯。”
朱厚照輕輕頷首,目光卻帶上了一絲探究的意味,“然則,何卿。佛郎機人其船堅炮利,尤擅巨銃,聲若雷霆,裂石穿雲。屯門一役,我水師雖勝,亦頗折損。此等火器之利,卿在會同館,可曾細察?彼等可曾以此自矜?”
果然提及火器!
何孟春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暖閣地炕燒得極旺,後背官袍下的中單卻瞬間被一層冷汗浸濕。皇帝早就令北京、南京、廣州、西安造辦了,如今京城的城牆上就架著火銃呢,隻是他有著另一層擔心,那就是其帶來的連鎖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聲音保持平穩:“回稟陛下,佛郎機人確曾言及其舟師之利,火器之猛。彼等火器,確有可觀之處。然臣所慮者,深矣!”
何孟春抬起頭,目光中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憂慮:“其一,火器乃凶器,縱有穿楊裂石之威,終是奇巧之術。若朝廷倡此風,恐令天下捨本逐末,人心惑亂!此乃末節。其二,佛郎機人此番前來,非止商賈,更有彼教僧侶隨行!”
他特意加重了“僧侶”二字,目光灼灼看向皇帝,“臣觀其副使桑托斯,雖言語謙卑,然其行止,念念不忘傳播其所謂‘天主’之教!彼等教義,迥異於我華夏聖人之道,不敬祖宗,不拜天地,唯尊一神!若允其自由傳布,蠱惑人心,動搖我千年禮教根基,此禍之烈,遠甚於刀兵!此所謂‘以夷教亂華’之危,不可不察!”
他稍作停頓,見皇帝眉頭微蹙,並未打斷,便繼續深入剖析,語氣愈發沉重:“其三,通商貿易,看似貨物往來,實則門戶洞開之始!若依彼等所請,許其專據一地,或允其長居內地,則必有夷人攜家帶口,築屋定居,自成聚落!華夷雜處,習俗迥異,爭端必起!更可慮者,彼等挾火器之利,持異教之說,聚眾而居,日積月累,尾大不掉!今日沿海一隅,他日便成化外之邦,國中之國!屆時,法令不行,教化難施,肘腋之患生矣!《春秋》大義,‘夷夏之防’,正在於此!陛下明鑒萬裡,豈容此等禍胎萌生?”
魏彬和張大順聞言心中俱是一驚:“這所謂佛郎機僧侶乃是陛下特意邀請來的。這不等於在打陛下的臉?”
但是何孟春卻是顧不得了,還不是這皇帝當初力排眾議,不顧滿朝議論,邀請他們來的?
“夷教亂華”、“華夷雜處”、“國中之國”……
朱厚照心中默唸,目中掠過深沉的思慮。何孟春所描繪的圖景,確實觸動了自己心中最敏感的神經——統治的穩固與文化的純粹。
原本就是他想利用讓佛郎機傳教的事吊他們的胃口,將他們綁在自己攪亂日本的戰車上。但是如今自己收到過廣東奏報中提及的佛郎機人“禮拜天主,不祀鬼神”的怪誕行徑,以及沿海地方官對於“夷人聚居,滋擾地方”的零星抱怨。這些資訊碎片,此刻在何孟春擲地有聲的警示下,變得清晰而尖銳。
朱厚照並未立刻回應,隻是手指在引枕上輕輕敲擊著,節奏穩定,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何孟春感受到皇帝的沉默,心中焦慮更甚,再次深深躬身,幾乎是懇求道:“陛下!火器之利,或可暫強一時之兵甲,然邪教之浸染,夷人之盤踞,實乃動搖國本之劇毒!佛郎機人狡黠,其以通商為餌,所求者,非止財貨,更欲播其異教,植其根基!此乃包藏禍心,步步蠶食之計!臣鬥膽直言,與其飲鴆止渴,貪圖彼之凶器而自開門戶,不若堅守海防,嚴控貿易,使其異教邪說無可乘之機,使彼等居留之望徹底斷絕!此方為社稷久安之策!乞陛下三思!”
暖閣內一時陷入沉寂。朱厚照的目光越過躬身不起的何孟春,投向窗外的黑暗。原本的設想與何孟春描繪的“夷教亂華”、“國中之國”的可怕圖景,在他腦海中激烈交鋒。太倉銀庫的窘迫,北疆韃靼的壓力,東南海疆的隱憂……這煌煌大明的錦繡江山,內裡已是千鈞重負。火器,似乎是一條看得見的捷徑;而何孟春所警示的,則是深不可測的陷阱。
良久,朱厚熜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傳入何孟春耳中:“爾憂國之心,拳拳可鑒。‘夷教亂華’、‘華夷雜處’之慮,亦非杞人憂天。我華夏衣冠文物,自有法度,祖宗疆土,豈容外道混淆、外夷盤踞?”